真理胜过靠不住的不朽声名。
——题记
巴黎的冬天一向来得太早,阿克琉斯在秋末的暖意将消未消之时猛然杀出来给人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也是常有的事,而幸好造物主尚未忘记那种成天四脚朝地背着房子走,名叫乌龟的生物,看来阿克琉斯也不是没有死敌。可惜大部分人都没有乌龟的伟大神力,所以阿克琉斯降临之时,大衣和羽绒服理所当然地成了另一种龟壳。
我下了火车,一头扎进管他哪一家咖啡厅,从门口到吧台那短短的几步间,被我墨迹了一分来钟。上帝,一切都结束了,我又回到巴黎了。一年前我逃亡去凡尔赛,从没想过那是个更大的绞肉机,当时我刚过六十五岁,而现在我感觉自己年逾九十。
一位年轻的小伙子拖着巨大的行李箱与我擦肩而过,稚气未脱的脸和肩章掩盖不住他是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新兵的现实,他扑向守在门口为他接风的漂亮姑娘,狠狠地啄了一下她的脸颊。与我同行的军医给了我一个我所见过的最仓促的告别,快速将自己的手交给前来的妻子儿女,脸上绽放的笑容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一次都没有见过。甚至有个男青年从玻璃厅前夺门而入,在背后狂热地拥抱亲吻一个端咖啡的小姐,热咖啡落到地上翻滚成一朵极有艺术感的花,我跳起来闪躲,前襟还是无可避免地溅上了一小块。他慌慌张张地向我道歉,两星一线的肩章在灯光下明灭。
我当然原谅他,不过是个近乡情更怯的大孩子。
战争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坐在窗前的位置搅着咖啡,全心全意要让卡布奇诺上层丰富的泡沫慢慢融到咖啡里,连同零星散落在雪顶上的可可粉。我想象自己正从杯中雪顶的最高峰滑下来,然后坠落在咖啡壶中。真奇怪,平日里我怎么会有那么荒谬的幻想,但现在我既没有老友可以接见,也没有家人盼着我归堂,所以做做白日梦似乎无伤大雅。
嗨,老勒布朗,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呢!自嘲地笑了笑,不再抬头。
“您好,先生,我有一套旧书需要出售,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呢?”耳畔乍响这样一个声音,我没有在意,直到他不屈不挠地说了第二遍我才吃惊地看见了他。老年传教士的模样,披一身黑袍,脸上的皱纹里藏着风月的痕迹。那双眼睛很大,很明亮,很有特点,觉得熟悉,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生命的起源。”
“不,谢谢。”
“大树崇拜论。”
“不,谢谢。”
“莱辛巴赫的英雄。”
听到这个题目我略微愣了一下,这似乎是从前一位不太相熟的朋友的冒险史,而看到封面上写着“作者:约翰.H.华生”时就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正当我犹豫要不要买一本支持一下这位倒霉的传教士,他又开口了:“或者是这一本呢,先生。《亚森.罗平探案全集》?”
哦,上帝,这声音真耳熟!
我抬起头,撞翻了咖啡,我的老朋友正从脸上撕下面具,笑吟吟地看着我呢!
“哦,真见鬼!”亚森怎么回知道我在这?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作家。”亚森笑着揶揄了一句,自自然然地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看得出来,这些日子你受了不少苦。”
“我还这样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呢,国贼先生。”我学着亚森的样子反唇相讥,“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呀?”
“马泽鲁这小子好歹不是百无一用。”他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莫里斯呀,要是你不愿意别人知道你在哪,我劝你每次给我寄邮件的时候都大可以换换地址。 ”
“狡猾的人。”
“这叫智取。”他含笑彬彬有礼地摘帽致意。加上逃难的这一年,我们大概有三四年没见过对方了。不,这样说不准确,第二年年末我们还是短暂地见过几个小时的。我和福楼拜先生聚在凯旋门前迎接新年,亚森以他一贯的方式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几乎吓坏了我的老伙计。在此之后又是音疏意遥。我想过去找他,可是不知道他流浪到那里,用了什么该死的化名。
“上帝保佑,你回来了,我可以休息那么几天了。”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他的脸颊比六十四岁应有的更加疲惫。暮年的亚森.罗平更容易让人觉得亲近,他的锋利已被尽数褪去,热情的性格却仍完好无损。
“这几年你在搞什么名堂?”
“我除了追踪你的信件,派人暗中照顾你的安全,没事和加尼玛尔探长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外,无所事事,我亲爱的莫里斯。”
“我就这么让你担心?”
“可别这么问,老伙计。”亚森俏皮地歪过头眨了眨眼,他有点像四十年来我了然于胸的怪盗了。“凡尔赛那一次,你知道吗,我都要被你吓死了。还好你第二天给我拍了电报,说真的,我真高兴你逃脱了你同伴们的悲惨命运。”
话说到这里,我的耳畔又响起了那一夜的枪声。枪,刀,剑血和泪。我清楚地记得那些新鲜的肢体被迫击炮撞得满天乱飞。有一个脑袋中枪的年轻人,拖着流了满地的脑浆和鲜血爬回营地,恳求每一个他看见的人给他来个痛快。只有我年龄一半或者三分之一的热血男儿渴望战争,渴望成为英雄,我并非不同意或者有意贬低青年们的斗志昂扬,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里我都优柔寡断。我不想去做英雄,况且我已经找到了我的英雄。
“总之,谢谢。”我无可抑制地眼眶一热,当他指尖的力度透着大衣清晰传来。四十年了,亚森还是这样。
“啊哈,我们傲慢的小莫里斯终于学会道谢了。是时候开瓶香槟庆祝一下了,当然,果子冻也必不可少……”然而他带给我的感动从来都不可能超过一分钟。
“亚森!”
亚森大笑,脑袋抵在我的肩上微微喘着。讲真我多想看到这样的笑容,在被烟灰和火药侵染的穹顶之下,任何弧度的笑容都成了奢侈品。阴云密布是战事法国的常态,不论是天上还是人们脸上。
“老伙计,我不认为这是个绝佳的叙旧场所。”他说,“尤其是我们没有酒并且咖啡还洒了的情况下。”
“有道理。”我完全赞同,“那我们先在去哪?”
而他的回答让我不禁露出了和他一色一样的微笑。
“亲王旅馆。”
来之前亚森已经专横地替我做了决定,他买了两张到市中心的车票,也就是说无论我拒绝与否最终都会被他连拖带拽绑架到亲王旅馆。好在我除此之外并没有第二个住处。登上车厢的那一瞬间,劣质皮革和烟草的味道扑面而来,让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我还是坐在马车上擎着笔,一脸崇拜地看着亚森手舞足蹈地讲述他伟大冒险故事的青年作家,又好像着十五年没有不清不楚地虚度。而我们不曾离开过白色紫罗兰庄园。
“呃,亚森,我记得你不喜欢汽车这类的机械制品?”
“时代变了呀,莫里斯。”
我听见亚森把脑袋靠在车窗上,不引人注意地叹息了一小下。
我喜欢亚森,喜欢他从来不曾失去的乐观与活力,面对绝境也能斟一杯酒不紧不慢啜饮的云淡风轻。他依靠自信和智慧解决了无数谜题,亚森.罗平的名字曾一度响彻整个法兰西第三共和国。他是个快活的侠盗,任何时候都无法战胜。时代属于他,而他不属于任何时代。
暮年的亚森却无故平添了一分寂寥,我说不好他的孤单来自哪里,他也分明看起来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
“你变得多愁善感了,亚森。”我微笑着绕起一缕青黄不接的发丝,让它们在指尖勒紧,缓缓松开。
亚森心事重重地挤出一个微笑。
“这些日子你在干什么?”
“我?死里逃生呗。顺便给最后一篇文章稍微润色。”
“勤奋的作家,我要是你,我就把名字改成莫里斯.迫击炮下死里逃生不忘写作.勒布朗。以此纪念我们莫里斯的无私奉献。”
“亚森!”我愤怒地向他叫了一声,事实上我并没有生气,相反地,我打心底感到愉悦。仿佛这么多年我们从未离别。
“啊,对了,那篇文章叫什么名字?”
“亚森.罗平的最后之恋。”
“哈!哈!”亚森爆发出狼嚎一样的大笑。
“后悔吗,这么多年,一直写我的故事?”
我永远忘不了亚森与我的初见。那是一九零三年六月份的黄昏,我坐在亲王旅馆三楼的大落地窗前咬笔杆,看苏打水里的气泡无忧无虑地翻腾。编辑的要求像无理取闹的娘们儿一样让我心烦意乱,他要求《自然报》上长期连载一篇小说,主角要兼具福尔摩斯和伏脱冷的性格特征(冷漠,热情,或许精神分裂?),见他的鬼!早知道让一个写散文写惯了的作家突然转变文风还不如直接杀了他。而这时候一个声音从窗外传来——
“你就是莫里斯.勒布朗吧,你愿意做我的传记作家吗?”
上帝啊,这可是三楼!
我惊恐地伸头向窗外张望,一个黑发戴单片眼镜的少年竟抱着一根水管向我点头致意!
“亚森.罗平,堂路易.佩雷纳或者吉姆.巴尔内特——算了,别管我叫什么。”黑发少年友好地向我伸出一只手,我白痴一样握住摇了两下。
——要问我为什么会答应他,只能说往事不堪回首。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我喜欢亚森流光溢彩的黑眼睛,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时而纯真得像个孩子,时而严厉得像个法官,他有种神奇的魔力,你会猝不及防地给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他也从未辜负过谁的信任,多么伟大!
也是这之后我无意地发现,我似乎已经满足了编辑的要求。
就像我知道的,在我握住他手的那一刻,我的生活必将因此扭转,他会把我领入更好或者更糟的境地。
“不,从来没有。”从可笑的回忆里抽出身来,我直视他的双眸给予否定答复。怎么会后悔呢,老伙计?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自此拥抱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更加惊险,更加刺激,并且不得不说比成天创作歌剧和念叨十四行诗要有趣的多。
亚森如释重负地轻轻笑了一下。
“你知道,莫里斯,这么多年我一直担心是我毁了你的生活。还好,这种事情没有发生。”他头靠着窗户倦然轻叹了一声,单片眼镜微微反着光,但我能猜到镜片后的眸子已经泛起水光。
“没有的事,亚森。”
“谢谢。”
我很高兴这番谈话全然消去了隔在我们中间的最后一层屏障,好极了,不是么?汽车在世界上跑着,并且总会把我们送到亲王旅馆。我们会在那里,把缺席了四年的时光补齐。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贝舒探长还好么?”我问。
“他一切简直好的不能再好,上周还堵在巴尔内特事务所门口叫嚣这要和我较量环巴黎马拉松长跑呢”亚森的语气不无讥讽,但我早就习惯了他的小别扭。亚森.罗平在意的人从不会溢于言表,可是我能扎扎实实感受得到。
于是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讲真我很怕听到年长的贝舒先生在战时去世的消息,这对亚森和我来说都会是沉重的打击。
“莫里斯,很长时间我都在想,我是个脱离时间的男人。”
“此话怎讲?”我忍住自己笑出来的冲动。说傻话的亚森一向很可爱,这与他是二十多岁的青年或者和我一样的老头子无关。
“巴黎,不是我们之前的巴黎。记得那时我们一天到晚在马车上晃悠,你看,你看,现在我们坐的是这个铁皮,带有发动机的怪物。我奉献了一辈子的法兰西警局又就给我什么?上周我回去了一次,总监不在了,马泽鲁队长不在了,只有贝舒那个冒失鬼和几个警察是旧相识,其他人清一色都是生面孔。门卫要我出示证件,天哪!亚森.罗平出入警局要出示证件!”他的声音抬高了起来。
“小声点,亚森。”我对他笑笑,用力握紧了他的手,“至少,我为你作的传记能让你被铭记一阵子了。”
“还真是靠不住的不朽声名。”亚森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但从他转过头来瞬间温柔的目光可以看出,他并不像他试图表现的那样无所谓。
“所以你并没有脱离时间。”我说了个无伤大雅的谎。
他宽慰地笑笑,把目光移到窗外。那里,开阔的平原和村庄扑面而来,看起来和经年之前都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房屋的主人大多死伤惨重,不是巴黎人就很难理解这世事变迁的凄凉。
时过境未迁,沧海成桑田。
然而毕竟时代的发展没有什么过错,事物在它们应有的轨迹上理所当然地前行着,人类趋利避害的思想从上古时期一直延续至今。发展带来了现代文明,以及更便利、更快捷的生活,这是件令多数人身心愉悦的好事。只是我老朽的思想观念里还存着一些对从前的残念。是的,我怀念,我毫不避讳地怀念。我怀念帕克街,亚森一招手就能拦到一辆马车的日子;我怀念煤油灯昏黄的光晕打在斑驳的老墙上,连同我那位老朋友瘦瘦高高的影子;我怀念亲王旅馆墙壁上氤氲了墨渍蝶翼那般微微卷曲的墙纸,风掠过时的沙沙声响彻了整个老时光的缩影;我怀念贝舒,怀念吉尔贝,甚至怀念“脑细胞都手拉手跳塞纳河”的加尼玛尔探长......他们是我错过的人,亚森的曾经,我的曾经,于是我们都在时代的夹缝里苟延残喘,历久弥新。
成了脱离时间的男人。
“汽车大约还有两个半小时到市中心,讲真,你大可以晨这点时间睡一会儿。”亚森的声音从差不多有一世纪那么远的地方传来,“你看起来累极了。”
我顺从地闭上了眼,靠在我伙伴坚实有力的肩头。是的,我该暂时睡一会儿了。没有战场上枪声乍响的顾虑,没有随时可能搅了清梦的号角,没有漫无边际的哭喊,我全然放松任凭自己溺死在舒适的温柔里。有阳光缓缓爬上面颊,似乎能听到每一道皱纹舒展的声音。恍惚间四十年时光瞬间无声倒流,而我正望着那个在亨利五世时代的亲王旅馆昏黄煤气灯下,在千百夜晚中暖意融融炉火前坐在我对面的人。
哦,上帝,如果这是个梦,别让我那么快就醒啊!
忽然间一阵剧烈的爆炸声撕扯着空气袭向我的耳膜,我条件发射地跳起来,而肩膀却被亚森用轻柔的力度按住。
“放轻松,老伙计。只是有人的行李箱掉了,我想。”亚森不着痕迹地轻描淡写,搭上肩膀的手却颇具保护意味地紧了紧,“说真的,你都可以去研究巴普洛夫效应了,保准比他本人更加卓有成效。”
我无奈地笑了,重新阖上眼帘,等待阳光再次把我淹没。多么久违的感觉,当我的手被那双温暖的手轻轻握住,好像春天已经来临。
没有错,我们是那已被遗忘时代的一分子,被埋藏在那已逝的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条框礼仪和单纯美好生活的时光里。但我知道无论我们身边的生活如何变革,就算世界天翻地覆,我们也不会真正改变:对那些仅从几篇浪漫冒险故事简介我们的世人,以及对那些如今零星几个还记得有两位绅士曾在亲王旅馆用超过三十年时间对抗犯罪和不公的人而言,我们不会真正改变。极少有人能拥有令他人如此铭记在心的荣幸,而我们就是其中之二。
人们常说一切美好皆有终结——但亚森.罗平从来不会是迎合大众口味的人,他已经用自己清楚证明了这条格言不能一概而论。
汽车在世界上跑着。
时间一如既往地不清不白着。
我们永远不会逝去,不仅仅在读者心中,还在我们彼此心中。
而这恰恰就是最重要的事了。
无关巴黎,无关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