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世界自有其形状,但凡人无法目睹之,因为那是神的领域。
神高居于天空之上,我们称之为祂们。祂们长着融入天空的巨翅,叫声高亢像婴儿,在每隔一段宁静期之后的神选日就会从云后边飞出从下界挑走合适的选民。
听起来很美妙,可是没有人愿意被祂们选中,这不需要理由,每回神选之时,厚重如浓墨的空中总是传来选民不似人声的惨叫。
黑暗世界哪里会有美妙这种东西。
这里只有黑,和更黑,无中之无的黑。从远古流传下来的神话说,从前是有人类盗走火种,将世界显示于众生之前,于是神愤怒,降下天罚,将人类驱逐出黑暗生物序列。
因此人类是生长在黑暗中的生物,却不是合格的黑暗居民。我们的视力太差,伸手之外即不可见。我们手指柔嫩,不适合挖掘穴土给自己做一个窝,也无法捕捉地底甲虫充饥。我们甚至不适应爬行,支楞着过长的躯体,丑陋地直立行走在无休止的风里。
看看那些完美的地底生物,哪怕是观察一只地穴虫如何娴熟地钻进土里,我们都能知道进化之神在真实地眷顾着这个世界的造物。
而祂却单单给我们指了一条畸形的路。
我们是世界的弃婴,是罪人的后代。
……都可以。无论如何我们总归要生存下来罢。黑暗生物从不问荣誉,只要生存。
所幸,我们终究有一个存活下来的策略。
众筹。
……
宁静期。
很快又会有一个神选日到来了,黑暗众筹广场上很多人正在抓紧最后一段时间,努力让自己活到下个宁静期。
这是一个可以通过献祭来获得资源的世界,你可以献出自己的手脚,器官,情感,乃至生命,灵魂,用来开辟你梦寐以求的黑暗进化之路。只要你付出的够多,黑暗就会赐予你足够的回馈。
可是靠自己一个人来寻求蜕变太难了。相比黑暗所索取的,它的赐予少得可怜。很多人失去了自己的眼睛和舌头,也只是略微增强了自己的听觉嗅觉而已。付出了一大半的寿命,换来的不过是头顶两条长长的触须,能更早地发现穴蜥、食腐狗等等数不胜数的凶恶天敌。
生而为不合格的黑暗生物,人类也能找到自己的应对之法。我们齐心协力,用抱团众筹的方式来面对生存问题,团里的每个人只需要付出承受范围之内的代价,就能够让黑暗赐予一条大家都能共享的进化之路。有人众筹了灵魂碎片,降低了他们的灵魂活跃度,好让自己在神选日躲藏得更好一些。有人众筹了舌头和肠胃,钻进土里靠着吃地穴蠕虫都能活下来。还有人众筹了皮肤和毛发,只要保持不动,就算蹲在食腐狗群中都不会被发现。而少数像我这样的,众筹一只夜眼,虽然余生只剩下单调的黑白色,起码能看得远一些,早一点发现些什么。
每次宁静期的众筹广场上总是躲藏着不计其数的人,人们小声交流着什么,讨论下一个众筹项目,让自己存活得更久。
“小伙子,有没有兴趣看看我们的众筹项目?”
一个老人对我说。
他手里拿着一支蜡烛。
“众筹什么?”我说。
“光,各种各样的光。”老人苍凉的嗓音说,“这夜可真黑,不是吗?”
“或许是吧,我也没见过它亮过的样子。”我环顾了一下四周,“黑一点不好吗?起码我们不会太容易被祂们挑中。”
我看着他手中猛烈摇曳的烛火道,“这风可真大,不是吗?”
老人缓缓摇了摇头,皱纹爬满了额角,他看上去很悲伤。
他的头发,大概已经全白了吧。我想。
周围的人们在悉悉索索地指点着,他们很快发现这里没什么好项目,都走开了。
“正是因为我们的祖先盗走了神的火种,我们现在才需要这样艰难地众筹,一点一点地重回黑暗序列。人类的路很不好走。”我摇头道。“你居然要众筹光。”
这里的很多人都已经脱离了人类外形的范畴,甚至有一些已经能够快速地爬行前进,像穴蜥那样。
我们在众筹黑暗。
我们身上的黑暗元素越来越多。
我们变得越来越合格。
老人发出嘶哑的笑声,“那帮怪物封绝了阳光,仅仅过了几代人,人类就变成了这样的黑暗畸形,畏缩,闭塞。祖先……现在的年轻人都以为那是远古的传说,其实普罗米修斯盗火不过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事情。”
“人类在阳光下生活了几十万年。”他看着我说。
“我们老人家见过光,那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完全不同,不是这样的……这样的,安静,像坟墓一样。”老人突然加重了语气,“坟墓应该是我们这样的老头子的归宿,不是你们年轻人应该待的地方。”
“是吧,”我张望了一下道,“好了先生,我们该走了。祂们很快又要出来了,要是被发现,我跟你都得马上进婴儿的坟墓。”
广场中心有人聚在一起。我得抓紧时间过去看看,是不是在众筹什么好东西。
“拿着它吧。”老人将蜡烛塞给我,像个殷勤的父亲。我心中一暖,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左眼道,“不用,我已经众筹了夜眼啦,能看得见。”
“你也快点熄了它吧,烛火能将我们的天敌吸引过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临走之前,我好言相劝道。
老人在背后发出一声不知是哭是笑的声音。
……
虽然只剩下一只眼睛,但我还有一副完好的内脏,耳朵,手,都是健康的,不管有什么新的众筹项目, 他们保准会要。
广场的中心,一个老头子站在疏离的人群中央,居然举着一根巨大的蜡烛。“阳光,就好像这样!巨大温暖的光,永远不会熄灭!”
“如果你说的太阳真的存在,那它已经熄灭了。”有人讥讽道,他说得很小声,怕吵醒了天上的祂们。
人群中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笑声。
“孩子们。”老人严肃地说,“太阳不会熄灭,它只是被遮住了。”
“太阳是威严而仁慈的,只要有光在召唤它,阳光就会刺破黑暗重新降临这个世界。普罗米修斯是第一个,我们是永不断绝的后来者!”
“孩子们。”
老头大声道。
“我们,在众筹太阳!”
人群像受惊的地穴虫四散而逃,“老头,你吼这么大声,想被抓走吗?!”有个声音低低咒骂道。
我转身就跑。
它们刚从夜空中黑色的云后面出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哭声!”一个耳朵竖到天灵盖的女孩急促地说。
宁静期过去,婴儿潮来了。
巨大的翅膀融入了夜色,掠过高举着巨烛的老头,将他撕碎。它们俯冲向逃窜的人群,将他们一个一个地挑入背上包袱一样的肿瘤肉袋之中。
不似人声的惨叫。还有婴儿的哭闹声。
人类是神手中的罪民。
我避过四散的人群,跳进暗河躲在河床的黝黑岩石后面,让自己镇定下来,努力过滤着河液中的氧气。是的,我还众筹了两个能在地穴河液中呼吸的鼻孔。
它能让我平平安安地躲在水下逃过神选日。
所以说,黑暗众筹真是个好东西。
河液涌动,上面奔逃的人影丛丛,还有巨大的阴影滑过。
不知道神话中被绑缚在天顶崖石上的普罗米修斯,还是不是在忍受饿鹰的啄食。
我们这些有罪的后代。
尽管躲过了这一次的神选日,我却突然有些消沉了。
那老头居然想众筹光。
从来没有人这么想过,而老头也果然受到祂们的惩罚。
……有个想法像冰冷的河液猛然涌过我的脑海。
我看得见老头最后的下场。
那老头没有众筹过任何东西,他很“干净”。
祂们没有挑走他,单单把他给撕成碎片。
其他地穴人都跟往常一样被抓进肉袋里了。
神在挑选,祂们要的是参加过黑暗众筹的人类。
若说特别之处,那些人身上都有着黑暗元素。
祂们要这些人去干什么?
阴沉的河液上面是墨染过的天空和夜云,再其上是祂们的居所。再往上呢?
“那帮怪物封绝了阳光。”老头说。
如果他说的是事实的话,祂们是怎么封的?
难道……它们通过众筹我们这一些越来越合格的黑暗居民,来献祭给黑暗?
黑暗,黑暗生物,黑暗进化。
我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揣测。
“众筹太阳!”我想起老头的话。
可随之而来的,是蹲在暗河底下,第一次品尝到人类祖先留给我的,名为绝望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