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日的凌晨三点,柳溪村鹿家坳此时呈现一片祥和安宁,四面青山围绕,林家有腾腾的白雾升起,鸟儿在林家欢快的叽叽喳喳。时不时传来几声狗的叫声,这没有人来的村庄,狗在叫什么呢?它该是饿了吧?也许是,当你揭开这一片安宁的面纱,就知道主宰这个村子的人都过着自己主宰不了的人生,实在是清苦啊!人都吃不饱,哪还有狗的份。
村里依稀坐落着六户人家,住的房子都是差不多的样子,主体结构是木材,不管人多人少,一般都是两三间,形状也没什么特别,呈一个长方形。只有搭在房间旁边的杂屋,形状就各有不同了。有的人家把从山上砍来的竹子用砍刀劈成一条条,一片片,搭成一个小的杂屋间,屋顶上铺上一层层稻草。这样规规整整的茅草屋算是顶好的,这片坳上也只有一户人家拥有这样的茅屋,那是从脸上也能看出刻薄的张队长家的。珍娥大婶家的正屋却连张队长家的茅屋还不如,房子是木房子,可木板壁之间的缝隙能钻进去一只财狼,四面灌风,房间仅有的两扇木门用锈铁丝勾成的圈套着,人从外面,把手伸进去拨弄一下就打开了。这门只是一个摆设,稍微给了这个死了男人的寡妇一点安全感。此时,珍娥大婶紧紧搂着他的傻瓜儿子窝在那床黑棉花被子里,风从门缝里直接吹到他们的脸上,傻瓜儿子张宝军睡不暖和,直往他娘的怀里缩,珍娥大婶把被子将儿子裹得紧紧的,自己的背部全露在了外面,因此她常常是穿什么衣起床,又穿什么衣睡着。
她家的杂屋是自己砍了山上的藤条,然后把藤条一根根地插进泥土里,围成了一个圈做成的。屋顶是请隔壁的张三哥给他搭建的,用竹条编制成一个圆顶的形状,然后扣在藤条顶上,四周再用细竹条扎紧,顶上用的从山上砍来的一捆捆茅草均匀的铺在上面。这个没有门的茅屋让珍娥婶欢喜得不得了,反倒是她家的正屋还不如这个茅草屋了。
张三哥是他爹生的第三个儿子,上面有张大生,张二哥,后面他爹又生了一个儿子,还没把张四哥的名正儿八经念出来,这孩子就被活活饿死了。那时候,父母没有心思纠结那几个名字,生了大军就有小军,有了鲜花,就有菊花,梅花,为了讨一口饭吃都用尽了全力,谁还有那些雅兴去给孩子去取一个雅名。
那几年正是闹饥荒,饿死的孩子也不只有这个还不会说话的四哥,很多身强体壮的人也被活活饿死了。珍娥婶的男人张有群正是去他乡讨米饿死的,张三哥的老婆在他还只有三十六岁时,也因为一点找不到医生的病给折磨死了,整个镇上的人,一个接一个死了,真的是穷死了。
张三哥家的房子比珍娥婶家的稍微好一些,至少那三扇门有门栓锁着,木板壁之间的缝隙只有拳头大。此时,狗叫得更急了些,它们该是想把主人叫醒来给他们一点吃的。
“这死狗,叫什么叫,人都没吃的,还有给你吃的,还不如省了这点力气。”
张三哥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念叨,他被这狗叫得有些烦躁,他还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做了一晚上的活,肚子里早已饿得咕咕叫。这狗越叫,他越饿,肚子里涌起一股酸水直往喉咙眼里涌动。他转头透过茅屋的洞口往外瞧了一眼,这天是亮了吗?今晚不该有月亮的,不一会儿,他听到了雪粒子砸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响亮得很。
“原来是落雪哒,怪不得天这么白呢!”
张三哥这时才发觉自己早已冻得麻木的双脚,他拍落掉落在裤腿上的竹削屑,放下手中的竹篾和沙刀,用冰冷的手去搓那双冰凉的脚,他发现这样一点用也没有,只好又拿起竹篾子和砍刀,继续编制手中这个编了一半的箩筐。他的左脚边堆着一条条他在白天削好的竹条,右边堆放着三个已经织好的成品,一个沥水的饭筛,一个菜篮子,还有一个担稻谷的撮箕。天一亮就是小年了,镇上又赶集,他想多织几个像样的东西拿到镇上去卖,他织的花样多,别人不要这个总要那个,要是能卖个三五块,也能让孩子们过个小年。四个孩子没有什么吃的,也没有什么穿的,他作为一家之主,总是这样不分日夜的织篾。可无论他怎么织,都织不出一个如意的生活。生活对他太残暴了,他把这份残暴又用在了生活里。他除了织篾就是织篾,再也管不了这四个孩子们的吃饭穿衣。他只能想着怎么去赚钱,怎么赚来粮食,光是这一个已经耗费尽了他的心力。若是孩子们不听话,他除了使用棍棒让他们安静下来,他没有那份柔情去安抚他的孩子。
四个孩子,大的只有10岁,张自强倒是真自强,他代替父亲承担了繁重的家务,上山砍材,种菜挑水,小小年纪还不落人的后面。大女儿也只有八岁,张鲜梅还不经世事却要代替她死去的母亲,拉扯大一个三岁的妹妹张爱梅和一个一岁多的弟弟张自立。
“爹,弟弟尿床了。”
大姐把弟弟抱在怀里睡得迷迷糊糊,被床上的一摊尿惊醒了。
张三哥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朝着孩子们睡的房间瞅了一眼,没有出声。他从那件麻灰色的老棉衣胸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包,他打开纸包后,又从另一个侧衣兜里掏出一张纸片,他从队长家里讨来的一些废纸将他们裁切成了一块块,他把那张纸片轻轻地摊在大腿上,从牛皮纸袋里捏了一些旱烟丝放在纸片中间,然后他熟练的将方纸片打卷,然后将卷烟的一头在嘴里舔了一下。
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多了一层寒凉打在他的脸上。他这个茅屋的风口更多,四处如鱼灌入的风,他是一个篾匠,却没有时间为自己家做一个像张队长家的茅屋。
这时大女儿又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似在梦里,“爹,我饿了。”
“别吵,湿了就湿了。”
张三哥从衣兜里掏出那盒火柴,他的手一停下来就冻得瑟瑟发抖,火柴划了一下没燃,他又接着划,女儿没有出声了,他接着抽烟。
当他还以为没天亮时,他听到一阵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不用说,定是天亮了,珍娥婶每天都得起得早早的,他要给张宝军准备一天的吃食,她要出去给镇上的有钱人家做事,她什么事都做,给人家洗衣服,带小孩,割猪草。若是张队长能给她安排点事,那就最好了,能挣得多一点,可这点钱却又让她活在了一片阴暗处,张队长给她安排点事,就要去玷污她一次。珍娥婶也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了,寡妇门前是非多,不睡也是睡了,只要人家
我的外公,用钢镚儿来形容他,那是再恰当不过的一个词了。他说话和做事浑身都透着一股刚劲,也总是一副风风火火,威风凛凛的样子。
有时,别人和他说着话,说得拖拖拉拉的,或者话不投机的,他眼睛瞪着人家就很不耐烦了,开始大声的回逆人家。很多时候,别人说不过他,也敌不过他的架势,总是摇摇头便逃之夭夭。
他做事也一样,又急又利索,一般的年轻人都比不过他。所以,很多人和他一起做事,他也各种嫌弃着,看不过去,把人家支开,自己好强的哪怕一个人揽着做。
我外公八十七岁了,身体还很硬朗着。尽管身子骨很显瘦,面颊也没有肉的深陷着,干瘪的嘴巴里也没有了两颗好牙,眼窝深陷,老态尤钟,但是刚劲的精神头却一点也不减。
他喜欢去镇上赶集,一般大清早的就起床了,自己走路去,戴着一顶破草帽,两手操在身侧,走得老快,一般人是走不过他的。单程走下来,我们正常的步行时间是50来分钟,在他那儿,40多分钟就差不多了。可见,他的精神头确实很不一般。
每次,他出来赶集,住在镇上的我妈和大舅总会留他吃了饭再回去。很多时候,他坐不了几分钟就急,眼见家里的饭做慢了,他懒得等,一声不吭的就回去了。
有时候,我妈知道他性子急,总是反复的说了一次又一次的稳住他,留着他吃饭,还告诉他做了哪些他爱吃的好菜,想留他吃饭喝酒了再回去。
不过,我外公在我家里也好,在外面也好,吃个饭也总是吃得气冲冲的回去。为什么呢?因为,他总能和别人正吃着饭,喝着酒,就扯出纠纷来。话不投机就起了争执,喝了酒那更是得罪人的老祖宗了。
所以,虽然每次我们留他吃饭。我妈,或者我大舅都了解他的性情,总会老早就反复交代他说:“爹,等下家里来了客,您老人家别说得几句又把人家气跑了,特别是呆会儿吃饭喝酒了,别人怎么说就怎么说,你听着就好了,您不要老是气冲冲的去顶人家……”
是啊,我外公就是如此刚烈。我印象中有很多次,在我家吃着饭,和客人桌上喝着酒,还没下席,就已经把别人气跑了,或者自己被气跑了。
别人的观点,但凡他不同意,他都会大声反驳回去。别人做的事,他看不上,他更要犀利的评论一番。每每这时,我妈都在旁边着急的使劲向他使眼色,总使不住,他要说的还是要说。
饭后,他已经得罪人家,我妈会怪他,念叨他。他又不爱听,但是,他也不格外顶我妈,闷哼哼的自个儿生闷气,又一个人走回去。我妈心疼他走得累,就叫叔叔去送他,他也总是还没等叔叔发动摩托车,急忙着转过家门前的路口,兴冲冲的就走了。
我外公气大也是真的,他还特别讲究理数,讲究规矩。去了别人家,别人礼数不周的,或者说了什么话让他不高兴的,他招呼也不打,揣着一股子的气撒腿就跑。
前几年,我外公住的老偏屋已经不能住人了。一大家子人便想着怎么去为外公另外修一个小三间。他们兄妹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钱,外公自己存了些,大舅比较有钱,他出了三万块,其它没钱的人就多出力。其中,还是小舅出力最多。我姨帮忙做饭打下手,我妈和叔叔帮忙出几天的工。
那天,看好了日子开工,外公那个高兴啊,真是无以言表。也是快90岁的人了,想着自己还能有新房子住,能不高兴吗?
后来,房子要搭顶了。一大家子的,老老少少都去帮忙递瓦。我外公更是还精神抖擞的爬上了屋顶,我们看着无不一阵大笑。笑他的急性,也笑他的近乎小孩子似的开心。
他稳稳的坐在屋顶的横条上,还一个劲的在上面指挥这个那个怎么做,自个儿,拿着钉锤在上面忙不迭的打钉子。现在想想,真后悔呀,当初怎么没想到把他在屋顶上做事的飒爽样子拍几张留下来呢!!
房子不大,但是很方便,厨房,睡房,卫生间,厕所一应俱全,装修简单,一共也就花了三四万块钱。不出两个月,外公就欢欢喜喜的入住进去了。
我外公的刚烈,也无一不遗传到他的四个儿女身上。他们兄妹之间总是话不投机,就要干架的势头。没事好好的说说话都难,说不到一块总能争执不休。
其实,我很难理解,他们四兄妹都是从那种苦日子里熬出来的,不是应该更珍惜,更亲近么???也许,这也和他们的刚烈性情有关,谁也让不得谁,唯有大舅,还能软和一些。
我外公的刚烈,和他困苦的生活经历多少也有些关系吧。他一生清苦,我外婆在36岁时,就因病去世。留下四个年幼的孩子,那时,大舅才9岁,我妈八岁,我姨4岁,我小舅才一岁多点。
外公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从早到晚忙活。不论风吹雨淋,大清早的上山砍竹子,回来要削要剖,一根一根的,一细条一细条的,然后再不停的织撮箕,饭沥子,谷沥子……织了换钱,忙完还要打铁,总是深更半夜的赶工换钱,养活着这么一大家子人。
长兄如父,长姐如母。我大舅和我妈,更早的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大舅常随村里的大人上山砍柴,好强的大舅总要砍得跟大人一样多了才肯抗回来。也早早的出门谋事,赚钱了买肉回家吃。我妈8岁多就搭着凳子上灶台做饭,有时候,天还不亮就得满脸羞怯的挨家挨户的到处去借米。在家里,还有年幼的弟弟,妹妹要照顾,可以说,她及时充当了我那死去的外婆的角色。
等我们稍微大些了,脑袋里开始有了一些成熟的思维。我们总问过我妈这个问题:“妈,那时候,爷爷死得早,外婆也死得早,你们为什么不把奶奶和外公撮合一起呢,这一大家子的都好啊,你看,他们两个人,一辈子那么长,多孤单啊。”
我妈总是带着夸张的样子,即刻说:“你嘎,那个火爆脾气,总会容得下你迂腐软弱的奶奶,你奶奶会被她嫌死。”
哦,原来如此,我们想着也是。我奶奶要是跟着我外公,那不是老鼠见了猫,更得每天战战兢兢的过日子了。
我妈常说,你外公亏是吃了,就是脾气不好。我们小时候一点点不好就要挨他的打。这话,我姨也一样在说,她现在都还对过去那段挨打的经历耿耿于怀。总说,小时候,他们做事也做得苦,总是做得该死还被外公打得半死。
也许,外公那时候真是有那么凶吧。但是,在我们的记忆里,外公却从来没对我们凶过。
当我决定写写我外公的故事时,我的脑袋就开始活跃起来,即使是夜深了,也无法安睡。那些记忆中温情的画面,既像一股股喷涌的泉水,又像那电影里的一幕幕幻灯片,清晰的展现在我的面前。我索性不睡了,打开手机,把脑袋里正播放着的这些故事都刷刷刷的写出来。
小时候,放暑假和放寒假的日子。我和姐姐经常会去外公那里呆一段时间,我外公就像我的奶奶一样,带着我们睡,还给我们做各种好吃的。
我们也喜欢去外公那里,因为,外公那里有好多肉吃。我依然清晰的记得,外公那不足15平米的小厨房里,门口角落里的那口水泥小灶台上冉冉升起的生活气息。
那时,我外公自己舍不得吃喝,只要我们去了,总会出去买肉,提着草绳系着的一大块肉笑眯眯的回家。然后就在那口灶台上,切成好大一块块的,一锅炖了给我们吃。也还记得那锅里的大鱼,把鱼肉吃完了,还会在汤里再给我们炖面条。有一次,我表弟符贵去我外公家接我们,他一碗接着一碗的,吃了好几碗,把我外公的铁锅里铲得连汤汁都不剩,我外公就笑看着我们三,把锅都翻了个底朝天。
别看外公大老粗,手艺还真不赖。他做的饭菜,味道还是很好的。
外公对我们的爱,从不言语,却在他无声的行动中越发显得真挚。
有一年,冬天的寒假。我和姐姐又去了外公那里,当时,我姐姐穿着的胶鞋磨破了,前面的大脚趾头都跑了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外公就从镇上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双崭新的胶鞋。那时,虽然只是5元一双,确是我们总渴望着的欢喜。别提,我姐当时都高兴了。这件事,一直就这么刻在了她的心里,她总会时不时的就提及。
后来,我们升初中了,外公的爱如影随形。妈妈他们在外面做生意,我和妹妹有一年的时间寄住到了镇上的大舅家,方便读书。不知道,我妈和大舅是怎么商谈的,反正我和妹妹是自己住到三楼,然后在阳台上支了一个煤炉做饭。
那时候,好多像我们这样的情况。一般寄方支付一定的费用给宿主,图个孩子上学方便。后来,我爸做生意,家里条件好了,03年也在镇上盖了房子。
当时,我们还不会做饭,什么都要自己学。很多时候,总把那个煤炉子闷熄了,即使煤炉子没熄灭的时候,总是半天了,火又不起来,连简单的一个豆芽都炒不熟。我和妹妹也不想去找外公,所以,就只得吃点方便面了赶着去上学。
外公心疼我们,也不放心我们。总会上去查看一番,看着我们总做不熟饭。就自作主张的和大舅说了,让我们姐妹跟着他一起吃,他会算好生活费,然后我妈他们回家了再结账。
就这样,我和妹妹又开始享外公的福了。有热水用,有热饭吃。不过,我和妹妹也懂事,我们会帮着外公分担家务,抢着洗碗,搞卫生。
我外公喜欢打点小牌,只在中午,晚上到了饭点赶着做饭给我们吃。每次,他赢了钱都高兴得不得了,我们放学一回来就炫耀给我们听,又给我们加点菜。外公最喜欢做猪心肺吃了,几乎一周有三天吃这个,也是奇怪,我们几个竟都吃不腻。
我的小表弟不太听话,有一点点生病。每次,桌上是他爱吃的菜,我们连筷子都不敢过去。可是,我们也想吃。这时,我外公总会唬着小表弟,在他的眼皮底下赶紧的给我们夹一点。
小表弟喜欢我们的时候,总是抱着我们就亲,亲得一脸口水。也有时候,又冷不防的在我们背后就是一拳,十几岁的小伙子,力气也大,总是打得我们从背后疼到了心窝。
外公和大表弟为了保护我们,可也挨了他不少打。有一次,我大表弟帮我们教训他弟弟,凶了他,搞坏了他的脾气。小表弟从厨房里操出一把刀就追着他赶,我们都吓得要死,不敢过去,还是大表弟跑得快,把门堵上。慢慢的,等小表弟平复了才敢出来。
特别是我外公,一大把年纪了,也总会挨他的拳头,给他洗个澡,特费力,我外公总要出一身大汗。带着小表弟,外公真是受了不少苦。想着那段时间,还真的很感谢我大表弟薛磊和我外公曾为我们挨过的拳头啊。
我妈他们总说外公凶,那么打人,也许是那时的生活压力所致,也年轻气盛吧。但是,随着岁月的增长,外公的锐气渐消,爱却越发厚重了。在那些不容置辩的事实里,也能看出他对他那些儿女们全身心的无声守候。
先说说我大舅吧,他们刚成家,两口子就在外面闯荡。大表弟只有八个月的时候,就是大老粗的外公在带着了。后来,又有了小表弟,外公也带了很长一段时间。想想,光一个小表弟,就能让大舅大舅妈累得心力交瘁,更何况对于那么一个七十多岁了老头了。
再说我妈吧,外公可没少为她担忧,为她吃苦。只说我知道的那些事,每一件都是一颗赤红的真心。
那一年,我妈偷生我妹,全家躲去了县城大伯那里。生产完,要回家的那一天,外公怀里抱着不足一岁的大表弟,大风雪的腊月天,从家里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去县城,接我们一大家子回家。
回家的路上,也是我外公和我爸轮流拖着板车,板车上坐着我妈和这些孩子们,顶着大风雪天,风尘仆仆的直到慕色降临才赶回了家。
住在乡下的时候,每逢农忙,我外公就赶来帮忙。二话不说,闷头抢在前头,拼命的做,总想自己多做点,我妈他们就能少做些,做快些,帮我家一做就是好几天。
在老家的时候,我妈就像一个“病虫”,各种病痛从来没有消停过。有好几次,死里逃生。有一次,爸爸还在外面做生意没有回来,也联系不上。那时候都是公用电话,一个村就那么一户人家有,要是我爸打电话来了,别人会亲自过来通知我们,告诉我们我爸什么时候会再打过来,然后我们就带着几毛钱的电话费守在那里等着爸的电话。
我妈病在床上,一副要死了的模样。好多村民,都在议论着,总说我妈这次是有点难得躲过了。还老是叮嘱我们,晚上要轮流看着。即使,我们第二天还要上学,眼皮都打转了,也不敢睡,生怕妈妈死了。
后来,大家都说我妈没来由的病是中了邪,或者什么其它的迷信说法。就请了我家隔壁的满爷爷做法,法事一般都是两三天,而且还是日夜做法。很多的环节,旁边都需要有我妈的家人在旁协助完成。
那时,我外公就赶来了。我清晰的记得,那天的夕阳西下,外公远远的快步走来。手里举着一把香烛,在拐进我家门前的那颗酸柑橘树的路口时,他老泪纵横着,还用枯老的手不停的擦着眼泪。
每次,我妈病重,他总是那句:“梅儿,你而哈搞的咯,搞成这样。”
一场法事下来,年轻人都要累虚脱。敲锣打鼓,吹牛角,各种跪了起,起了又跪,我外公就听着满爷爷的指挥,尽心尽力的满心虔诚的跟着,三个白天,两个通夜的为我妈祈福,驱鬼。
最让人动容的还是当年我爸病重的那时候。我们住在镇上的房子里,那是大夏天的正中午,我外公租着摩托车,车后捆着两大袋大米来了。
那是他快八十岁的年纪了,自己种的田,自己收割,去了打米厂打好的大米,然后再送过来的。尽管,家人都不让他做这些事,但是他犟,一定要做。他不光种了田,还种了满山坡的菜,一家人都吃不完。菜长好了,送了大舅家又送我家,小舅家的菜他每次都是摘好了,默默的就摊放在他家厨房门口,还给拾掇得干干净净的。我外公总不想拖累儿女,要自食其力的甚至还想着为他们造福。
当时,我爸看着大汗淋漓的外公,卸下两袋的大米,拖进了楼梯角落里。他无比的感动,眼里闪着泪花,也透着更多的无奈。自己竟然还吃了八十多岁老丈人的粮食,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孝敬他老人家了,心里很是悲楚。
我外公喜欢我爸,那是正儿八经的超过我妈。我爸对他特别的孝顺,从来也不像我妈那样对他咋咋呼呼的,总接我外公来吃饭,陪着我外公喝酒聊天,然后送他回家………
我爸死后,我外公很伤心,很多年过去了,都想着我爸,总说他命就这么苦,这么好的女婿都留不住。唯一能时常陪着他,好好说话,抽根烟,喝点小酒的人都没有了,我外公的心里越发孤独。
我小舅曾经最不省心,也是外公最劳心的一个。我小舅心好,对外公也很好,可就是脾气太火爆,三句不合就能对外公没有好性情。那些年,我小舅没有正儿八经的做些什么事,在社会上飘荡着。以前喝酒了,总是闹事,也就容易犯糊涂犯浑。
有一次,喝得醉醺醺的,对老实的小舅妈还施暴。外公帮着小舅妈,当时犯浑的小舅还把外公也打了。那天晚上,我外公好可怜的,我爸赶着把他接到了我家里来,好好的安慰着他。我外公眼里的神情无比的落寞,可还只担心着小舅出个什么意外,也无比的担心着小舅妈,也叫我们赶紧去村里把小舅妈接出来躲躲。
我外公对我姨的奉献我就不清楚了,只有姨隔得远点,他们其它三兄妹都在外公的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情,我们自然是有些记忆的。有些事,我虽然不知道,但是姨自己会知道。我想,我外公对姨应该也有不少我们不知道的付出吧。
外公在外面再狠,再寸步不让,但是,对他那些已经成年也各自成家的儿女,早已没有了当年那飒爽的半点威风。由着他们怎么对他,他从不计较,总是还怕自己成为了他们的负担。什么都自己逞强,还时不时的,尽自己微薄的力量在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候,铿锵的挺立出来。
外公现在八十几了,还在种菜,上山砍竹子织撮箕换钱存起来。他曾对我说过,他已经有多少钱了,还想要存多少钱,要存够自己的棺材本。还要发点子孙钱给我们一大家子的人。他说,他多存点钱,死了叫舅舅们给他办个热热闹闹的丧事。也许,外公这一生已经尝尽了孤独吧,才会那么执着于一个闹腾的丧事。
外公一生节俭,舍不得买衣穿,买鞋穿,买肉吃,买点喜欢吃的零食。他的钱,一点点的浸出了汗水的存着,可只要他的儿女一有困难,他默不出声的就站出来了。
他总担忧小舅过不好,想他好好的把家打理好,只要小舅有困难,他总会无私的站出来帮他。他总会叼着老烟斗轻言细语的安慰着:“佬儿,你受憋不,我这里有多少你先拿着去办了什么事去……”
有时候,我在小舅家和表妹打着牌,我外公看着我表妹输了钱,也充满宠溺的问她:“幺儿,还有钱吗,嗲给你拿去……”
外公的爱,就像那春风细雨,无声无息的滋润着他的那一大家子人。过去的锋芒,也随着他越发醇厚的温情,早已消失殆尽。
外公这一生,唯一生过一次病,而且还是大病。那时,市医院,省医院都去了,说是血癌。
刚开始生病时,我们都只是以为他老了,没有以前那么矫建是很正常的。那时候,只有我在家,离外公近,我的婆家隔外公家走路都只有几分钟,是属于一个村。
我正怀着六七个月的身孕,我便自行承担了照顾外公的责任。其实,也不叫责任,因为,那只是我想做的并做得很快乐的一件事情。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中午,晚上的给外公送饭送吃的。我婆婆对我很好,我怀孕的时期,总想着办法给我做各种好吃的。所以,只要我婆婆做了好吃的,或者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我总挑着外公能吃又喜欢吃的给他送去。我婆婆擂了芝麻茶,柴火灶上磨了锅巴粥,大热天的,我总是即刻就打着太阳伞趁热着先给外公送去。我知道外公不似以前那么威武,自己想吃又不得到手,怕他饿着肚子。也知道他不会开口,总怕麻烦了我们。
后来,外公的身体每况俞下,我招呼不好了。大舅他们就都回家了,带着外公去了医院检查。
医生说,骨髓里都有了,七十多岁了,没多大的意义去治疗,好吃好喝的就好。那段时间,都以为外公活不久了,一大家子的人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他,守着他。
也是奇怪,连棺材都赶好了,他还生龙活虎的病又好了。现在都十年过去了,看他还这么健在,那病还能是个什么事呢??有些事情,你说怪不怪?也是这个家,这个房子里,我的小舅妈犯癌至今也有12年头了,却比谁都活得还年轻呢。
难道都是误诊?又难道两个都发生了奇迹??我有时候,想着他们俩,总为我爸感到无比惋惜,为什么我的老爸就没有这么好的奇迹呢??
现在外公还好好的活着,真好,我们回家还能去看看他。我们也为她做得很少,买不起名牌衣给他,也给他建不了好房子,我们能为他做的只是生活中的小杂碎。
其实,老人最渴求的也无非就是这些能填补生活缝隙的小杂碎。正是因为它们,老人们能盼来更多亲人暖心的关怀,亲人会常常来,再陪着他们好好说说话……
看着我外公冬天的鞋子单薄了,我们姐妹便商量着买,你买这个我买那个,别买重了,只买他生活中需要的。衣服,鞋子,裤子,看到他缺的就买,都不是名牌,也便宜。但是我外公总是欢喜,还舍不得穿,还非得要把自己的穿烂了再穿。
我们在家里的时候,赶集的日子,我们就会留着外公吃饭,做他爱吃的菜。再给他打点它爱喝的米酒,买点他咬得动的蛋糕,或者再砍上二斤肉带点辣椒,给他带回去自己做得吃。或者,他的话费没有了,给他充个50进去,他都要用好久了。
我们为外公做的,总还太少,及不上他为我们做的十分之一。即然外公还活着,那么我们姐妹希望您再多活一会儿,待我们慢慢的再为您做点什么。
我的钢镚儿外公,对我们来说,一点也不亚于我奶奶的温柔。外公粗犷,刚硬,不善于表达。但是,他的爱总是无言又无声,却都是那么的暖人心。
这样的老人,这样为子孙无私付出的老人。即使小时候,把你们打得半死,他所做的那些事,也足以抵消你们那被打得要死的过去了。
老人的人生是减法,也许是一天一天的减,但也许会突然一下就减到归零。生前不尽效,死后哭鬼豪。趁他们还活着,那就让他享受到我们更多的温情。为那片荒废了大半辈子的“”荒原”,也送去一阵阵和絮的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