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杯梦(中)

       托了同巷子里赶大车兼做中人的马大哥代为出租前院,却因从宣统帝到袁大总统这两年时局不太平,小可父亲又不想散租把家里搞成大杂院,一来二去小一个月无人问津。正犯愁间,这天小可下了学,只见家里马大哥带来了生人。小可年龄渐长,近来也跟着她娘学些规矩,轻易不交头接耳看热闹,今天却是不由得站住了脚。原来这一行四个人高鼻深目,浓眉长睫,和中原人有异,却也不是洋教堂见过的神父的模样,小可心里嘀咕在哪见过这路子的长相,忽然哦一声,前两年有几回跟着祖父看新疆回回的骆驼队,可不是见过不少外族人。祖父最擅长讲古,小可至今记得骆驼队从迪化来,那是古时候的张骞通西域的西域,在春风不度玉门关和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更西北。小可心说得告诉母亲一声,拍拍书包哧溜一声钻到后院去了。

        何王氏听女儿说中人领着新疆回回来看房,暗自把马大哥抱怨一顿。生完小可她肚子里一直没动静,平日馋别人家小孩馋的不行,就盼着前院租给分家单过的小家庭,最好年轻夫妻带几个孩子,她也热闹热闹,能给小可招个弟弟也说不得。如今什么样的人家不好找,偏偏租给回回客!何王氏相信丈夫不会同意,正踌躇要不要到前面说句话,只见丈夫踱了回来。

        “小可说,今天马大哥带了回回来看房子?”何王氏小声急问。

        “咳”,她爹轻易不说话,开口之前例必清清嗓子,仿佛不如此便不会说话,“我正要跟你商量。虽说是回回,这几个人倒体面,汉话说的好,没口音。”

        “再体面也不成,非我族类,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们千里遥远跑京城来干啥。”公公去世之后,小可妈不得不强硬起来,丈夫优柔软弱,总得有人撑着这个家。

        小可爹一脸难为,“我也是这么说的。可这家人里有个孕妇,怕不有五六个月了。马大哥说可怜挺着肚子看房看了有半个月,今儿天色不早,女的一进咱家院门,就跟她男人说就这了,哪都不去了,一屁股坐下不动了。”说着瞅一眼小可妈脸色,“我想开口推了的,实在有点不忍心。”

        听说有孕妇,小可妈放下针线篓子拍拍衣服,“也罢,这事你不好开口,我跟马大哥说一声,赁房子不兴强买强卖。”

        及至见了面,小可妈小吃一惊,傻闺女毛毛糙糙说不清楚事,她爹孕妇长孕妇短,楞是没人说清楚这是一个出奇漂亮的女人。深秋时节,女人入乡随俗穿件织锦棉袍,可她身材颀长苗条,比中等个头的马大哥还显个高,饶是大着肚子,背后看宽肩细腰长腿,只前面小腹那儿秀气地扣着一个圆圆的肚子。以往街坊邻居们女眷串门,小可妈只见过又高又壮的傻大个,从不知道原来高个女人能这么顺眼。更别说孕妇长长的身量上面长着那么精致一个巴掌大的小脸,小小的脑袋像已婚妇人一样盘着最常见的圆髻,却有毛茸茸的碎发打着卷,像带了一串檀木珠子一样环绕着乳白的脸蛋。这浓眉大眼,这鼻梁,这通红通红的小薄嘴唇!小可妈看的挪不开眼睛,孕妇似乎被人打量惯了,和气冲她一笑,她才恍然脸红低头。

小可爹说的对,四个年轻人衣着谈吐都体面,不是贫寒出身。看到小可妈,马大哥笑了,“主事的来了。”又说,“何太太不是我说嘴,咱们伊太太也看过小洋房,也看了宅门院子,唯独看中府上不大不小正合适,当初老太爷收拾的文雅,诚心打算长租咱们房子,您尽早给个准话。”

       小可妈舒口气也笑了,“马大哥说啥呢,我妇道人家,不过是看着上点茶水,老爷这就来。”

       说罢有点狼狈地回去后院。

        “老爷,这几个人什么来头,怎么老人也没有,佣人也没有,不尴不尬的男男女女,别是私奔呗。”

        曾经的何秀才重重地咳一声责备妻子,闺女大睁着眼一边听人说话呢!然后慢吞吞开了尊口,“人家带了两个婆子,说太太饿了,寻摸胡同口桂香春买点心去了。”

“双身子不经饿。那几个男的又是啥人?”

       “穿皮子的好像是她男人,见他吩咐事。另外个矮的小孩我猜是小舅子,长的和女太太一模一样。”

        “嗤,这你倒看出来了,我看回回长的跟洋毛子似的,都一个样!”

        “我爹画画的眼睛,认人最准了,他说一样准一样。”小可一旁说,她妈白她一眼,闺女大了,爱向着爹。

“她娘,到底租不租?人等着回话呢。”

       “租。看着不像惹事的人,怀着孩子,到处找房也艰难。”

        议定租金,交割完毕,小可爹锁死连通后院的中门,他们三口之家从后院角门出入,习惯了倒也便宜。小可上她的学堂,她爹来往于木工作坊,长日无事,不过是一家几口抹抹骨牌,串串门子,日子过得安乐清闲。

       小可走后巷,前院里发生什么一概不知。有几回听娘和邻家太太咬耳朵,模糊听说租房子的美妇人深居简出,出门都是提前叫好黄包车,坐上就走,并不和邻居多话。有时妇人们井沿上菜市上和她家女佣搭话,女佣总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买菜亦不讨价还价。可要说女佣不通汉话,有两回女人们盘问送她们回程的车夫,都说女佣很能说清去哪去哪,有时候从长安戏院回来,有时从广和楼回来,有时又去了同和居或者晋源饭庄,看那小妇人颇能适应京城生活。还说他家男人经常不在,倒放心产妇独居。

       眨眼间,过了腊八就是年,看完庙会闹元宵。忽听前院难得大呼小叫热闹一阵子,过些时又有洋汽车开进来的声音,小可妈点点头,算日子,美妇人该临盆了。过些天果然又有洋汽车载着大的小的一起回来,一打听,好家伙,去洋人教会医院接生的,听说大夫都是男人!要么说没见他提前找收生婆呢,看这样子,这生完不知几天了,大约洗三也免了。

        街坊几家女主人嘀嘀咕咕,有的劝小可妈提前收回房子,也有说没想到回回也通人气,不像一般人家出来的,行事倒像留过洋的官老爷,不知怎么到咱们这小门低户赁房来了。小可妈到底是秀才娘子,半通不通地说,“谁晓得呢,龙搁水浅遭虾戏”,被人狠推一把,“谁是龙谁是虾呀,你才是大虾,该白灼了吃!”小可妈也握嘴笑,“哎哟,再不学人拽文了!说笑归说笑,现赁着我家房子,我也该带些东西看看去。”

        于是隔天下学,小可妈带着女儿,拿着前头做的几件婴儿棉衣裳包被,另外拿两封挂面黄糖,登门贺喜去了。

       叫门后女佣接出来,倒也笑脸相迎,绕过影壁,小可只见暌违几个月的前院还是之前爷爷住着的样子。光秃秃的海棠玉兰树,廊下一溜盆景。比之往年,只少了西厢房窗台上的冻柿子,以前的棉布门帘换成了厚厚的毛毡花毯。

        没想到一进中厅,美丽的女房客倒身姿优美地斜坐在那里了。明明还是祖父在时的布置,条案背后一个大理石插屏当做中堂,两边各一个仿天青色钧窑大胆瓶。八仙桌两边各一把硬榆木刷清漆的圈椅,下首左右两把黄榆木椅子,中间各一张小小的高桌,上面各放着一个茶盘。条案两边墙角各一个花几,上面各放着一盆兰草。爷爷当初的名家字画已经收起来,现在两边山墙上,出租前一边配了幅小可父亲画的藤黄葫芦,另一边是水墨写意的葡萄,硕果累累,看上去倒也清爽大方。

按习俗生完孩子总要坐42天的月子,讲究人家还有坐双月子的,没成想女房客俏生生地就走出来迎接小可娘俩了。如果是街上碰见,小可一定不敢相认。她明显胖了一圈,瓜子脸变成鹅蛋脸,上回黄昏时分外面见她还不明显,这回冬天捂的越发雪白,在室内暗淡的光线里灿然光亮,是雪白中透着红润的羊脂玉,身上一件长到脚腕子的大花羊毛袍子,头上一圈小辫子。小可从没有见人这样打扮,和老太爷的房间格格不入,那头发是那样厚而多,那裙子是那样的粗而花,那身材太长,凸凹的触目惊心,那浓眉长睫太触目太冶艳,小可看的几乎要退缩羞涩起来。

        小可妈的声音也有点发紧,“听说伊太太生了,我们娘俩过来问候问候。”说着把手上跨的篮子交给女佣。按规矩看望坐月子的不该用篮子,该用捧盒,小可家也有精致的木器,小可妈怕外邦人不懂,把捧盒当礼物留下来,就罢了。

       伊太太迎上前,笑道“房东太太您多礼了。”让着何太太上首坐下,小可自坐在两边椅子上,心想女房客汉话比之前又地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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