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家厨屋北侧有棵大梧桐树,树身粗壮,必得两人合抱才行。树大自然荫阔,这片遮天蔽日的树荫像一把巨大的遮阳伞,成了我们夏日避暑纳凉的最佳去处。
树下一整夏放着一张木头大方桌,那是我们中午吃饭的地方。它与梧桐树日日厮守,须臾不分离。仿佛与梧桐树谈了一个夏天的恋爱----真算得是热恋了,在那样酷热的夏季。
夏天天亮得早,火热的大太阳早早发威了。为避开炙烤,不到九点钟,我们就开始准备中饭了。
先到屋后抱些柴禾到锅门口,锅里放水开始煮饭。锅膛里放了足够多的棉花杆,熊熊燃烧,无需人守着。趁这当儿,三姐挎个小菜篮,去到自家菜园里挑菜摘瓜,备好食材。
早些时候,我家菜园不在屋前屋后。须走下大场,沿着一条高高的沟边土路走上几十米,横跨过那条不窄不宽的干沟即是了。
菜园不算大,该有的却一样不少。一畦绿油油的韭菜,一格一格的。有些矮黄矮黄的,那是才割没多久接着长的。左边长着三四排番茄,几根短竹斜插其间,好让番茄们有个依靠。绿叶间有大个的有小个的,有青的有红的,有半青半红的。
番茄边上是比它们高出一倍的长角豆架,长长的豆角垂挂下来。有黄枯萎缩的。有黄白裹豆的,还有青绿碧眼的,更有那还挂着花的嫩角儿。
韭菜右边是茄子,东边是辣椒,看那果实累累,缀满枝头衩间。其实不用奇怪,洁净的空气和雨水,充足的阳光,它们的肆意生长是必然。
我端着米箩去到河码头淘米,看那白色的米浆在清水里晕开。浮在河面的米糠和不小心漏跑沉底的几粒米,引来一群小鱼,好多好多。在河面追逐米糠的小鱼们,小小的口,叭呀叭,像吹着小小的喇叭。可总是进不了口,刚叭一口,嘴边的水流儿又给冲远一点的地方去了。又似在玩游戏,一遍又一遍做着同样的动作,乐此不疲。
河底的呢,又是不一样的姿态了。撅着屁股头朝下,一下又一下,拱着那白色小米粒。可惜嘴太小,米粒太大,真个儿是嘴大喉咙小了。闻一闻,碰一碰也是不错了。小小的身子和尾巴随着拱动,左右微摆着,惬意得很哪!我也入迷得很,直到耳边想起三姐的催促声----
米淘好没有啊,水透了!原来三姐已经从菜园回来。
我这才收神,赶忙直起身子,端着早已泡开发白的一箩米跑回去,一股脑儿倒进翻滚的开水中。下去在锅膛里再添几根棉花杆,满锅起泡泡时,用饭铲子起底耕几下,自留它去。过一会再"烧饭锅",就会生就一层脆酥酥的锅巴了。
饭好了,两姐妹在树荫底下一起择菜。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筛下斑斑点点的光,在地上摇晃不定,那是风的缘故。洗洗切切炒炒,一顿中午饭也就端上了桌。青椒炒韭菜,闷茄子,放些老娘DIY的酱半烀半炒的长角豆,再家一道番茄汤。
盛好饭菜汤,摆好碗筷勺,太阳也老高了。毒辣辣的太阳撵得早起劳作的人们,陆陆续续往家赶。
甩了泥巴裹的鞋子,洗洗手,先喝两口早上的凉粥。父亲坐在荫凉底下的凳子上,抽口烟歇会儿,方才拿起碗筷。
东邻沈大娘端着饭碗过来了,人未到,声先闻。
把我看看,这个人家今上吃的什尼?哈哈哈。
你想吃的,这块儿全有。父亲是喜欢和老邻居开玩笑的。
门口路上走过王大爷。
吃饭哦,王大爷。乡里乡亲的天天见面,吃饭时见到总会客气一番。
不了,马就到家了。
夏日的午间人们都会伏在屋内,扇着扇子,眯着眼,不一会儿,倦意袭来,一觉睡到下午一两点。
懒洋洋从床上爬起来,径直往东山头梧桐树那走去。那里有穿堂风,有荫凉,坐在凳子上,趴方桌边,让风吹醒迷蒙蒙的混沌脑。门口土路上渐渐有人走动,戴着草帽,扛着锄头。
三四点的午后,日头的威力有些消减,温柔了些,又到了农人下地干活的时间。
我们小孩自由安排。和小伙伴钓会儿龙虾,钓钓鱼。或爬树,或跑堂屋西山头看看那棵梨树:急煞人,这梨咋还不熟的呢。想起屋后晚熟的桃子应该能吃了,拿根长竿,捣弄一个吃。
日头渐渐往西走,我们要早早准备晚饭了。门口玉米地里的玉米缨子已发红,该擗些烀了吃。擗到老些的,只留着放锅膛里烤了吃,也香得很。还有那黄玉米,黄玉米没有黏性,所以必须很嫩时烀了烤了吃。因为嫩,一口下去甜汁满齿,嫩玉米芯滑滑的。
里锅烀玉米,中锅煮粥。玉米水烧开后,整个厨屋里飘着玉米甜滋滋的味儿,你满鼻子吸溜的都是玉米味儿。馋嘴的你是不是忍不住了,还没熟,需要再添火,闷上个把小时。
不过,锅膛里的烤玉米已经好了,一字排开,焦黄。拿起一个来,烫得你给扔在了地。用脱下的青玉米衣给包着,终于吃到嘴了。糯糯黏黏,带着烤的甜香。
吃晚饭时,大饭桌要从梧桐树下搬到大场靠边处。一是树下蚊虫来得早,二是场上敞亮,此时西去的太阳光也已没了热辣劲,偶有徐风习习。
夏天的粥稀薄点好,流汗多,凉下来喝,一口气能喝几碗也不饱。切点自家地里长的小青瓜,洒点盐,挤了那腌下的水,敲碎几个大蒜瓣,滴几滴菜籽油,爽口清脆。
大半锅粥一勺一勺舀进大铝锅,端到外面大桌上晾凉。再折进去刷锅,锅里放满一锅一大家子的洗澡水。利用锅膛里未熄的火渣子,不用烧火就能将水焐热了。
一切弄好后,我会抢着第一个洗澡。关好厨屋门,直奔里锅,掀开锅盖,拿一个烀玉米,边洗澡边吃。等我澡洗好了,我已经比其他人多吃了两个玉米了。等大家一起吃时,我又可以从头开始。
大家已经围着方桌吃起了晚饭。喝粥的喝粥,吃饭的吃饭。自有那中午剩下的冷饭,就着中午的炒韭菜,或仅仅是拌了韭菜卤就很美味很下饭了。
边上另摆的几只小凳子上,坐着秦二嫂子,沈大娘。拉她们上桌子,倒假唬了脸说:不要拉了,再拉我就回去了。唬得母亲也赶紧停了手,忍不住哈哈哈好一阵笑。
近邻如亲,没有生分。看着沈大娘碗里只剩白米饭没了菜,母亲搛了一筷子送她碗里去。其实,庄户人家,家家吃的差不多,图得只是一份热闹。
哎呦呦,哎哟哟,我自己夹啊。沈大娘一贯这样咋呼呼的风格。
秦二嫂子一看,赶紧提前捂着碗。我碗里还有菜,吃得了我自己夹啊,保证不客气,哈哈哈。
母亲也就不坚持了:吃啊,没得了夹啊。
陆续有人吃完晚饭出来散步了,走到场边上拉呱几句。有的径直走上场来,仿佛参加聚会一般兴味。乘凉的人越来越多,直到蚊子夯天时,大家才起身走动,拍打几下蒲扇。
天色渐黑,已经能看到萤火虫的身影,一亮一灭,穿行在门口屋旁的庄稼棵见。屋后的田头河畔,一阵阵蛙声似大合唱般一浪高过一浪,此起彼伏。
星星眨巴着眼睛。月亮也升起来了,洒下一片光,如昼般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