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导演奉俊昊从大街拐入了一条过道,那地方窄得只能容下两个人。“看看这些脏兮兮的楼梯,”他兴致盎然地说道,还停下来瞅了瞅一户人家贴着七十年代古董瓷砖的门廊。这条过道一路下行,经过一个急转弯,拐入了一条普通的小巷,巷子两边是不平整的砖墙,头顶上是一些纠结在一起的电线和晾晒的衣物。“也许这里可以拍一段侦探追捕罪犯的场景,”他一边说,一边想象着演员们顺着小巷狂奔。“我得赶紧拍个什么,趁这儿还没被毁。”
奉俊昊可不是一个一般的导游,这位广受好评的导演曾拍过反乌托邦惊悚片《雪国列车》和以首尔为背景、一个吃人河怪担任主角的《汉江怪物》。这正是我此行的意义所在。我以前曾来过一次韩国首都,那是一个下着雨的秋天,我目眩神迷地沉醉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和四通八达的地铁系统中,看到的却始终是一些浮光掠影。
首尔位于一片人口超过2500万的都市区的中心,位列世界最大城市之一,和其他的21世纪巨型城市一样,你无法把首尔看成某种单一的存在。从建在800英尺(约243米)山顶上的777英尺(约237米)尖塔“N首尔塔”上看去,这座人口密集的城市延伸到了远处迷蒙的薄雾中,及至周围连绵的山脉脚下才收住了势头。如果从最高处俯瞰,你会发现成百上千个首尔,所以我不知该怎样选择。
但我知道,我想看看韩国的当代文化,而不是人们早已熟知的韩流,比如那些风靡亚洲的电视节目和精心剪辑的流行音乐视频。所以,我找到了一些深知首尔的本地人,他们每个人本身就是一种创新力量,其中包括畅销小说作家申京淑、时装设计师李周永(Juyoung Lee,音)、音乐家金世晃(Kim Sehwang,音)和电影导演奉俊昊。我请每个人带我看看首尔让他们灵感迸发或对他们有特别意义的那一部分。有人带我去了博物馆,有人带我去了她工作的地方,而另外两个人则带我参观了他们最喜欢的地段。这些人决定了我将看到何种版本的首尔。
《雪国列车》是一部根据法国漫画小说改编的电影,拍摄地点在捷克共和国,剧中演员至少来自七个国家。在这部电影中,来自社会各阶层的人类幸存者都困在一列疾驰的火车上。因此,今年45岁的奉导演打算和我一起看看全球化的首尔,并不令人惊讶。为了赶到我们的集合地点,我爬上了梨泰院的坡道,经过了一连串的同性恋与跨性别人士酒吧,继续向前,又看到越来越多的中东餐厅。
在梨泰院区,你可以带约会对象或生意伙伴在梨泰院路27巷吃一顿不错的晚餐,或者在尼日利亚巷(Nigerian Alley)逛了几个小时之后给手机入网,那里是几条各有特色的小街,吸引着许多来韩国工作的外国人和一些更敢闯的汇款族。我在去首尔中央清真寺与奉先生见面的路上经过了那些地方。中央清真寺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那里是梨泰院与汉南交界的地方。这座有穹顶和两座宣礼塔的清真寺是韩国规模很小的穆斯林族群的灯塔。
在下午三四点的阳光里,前来做礼拜的穆斯林在我们身后聚集了起来。我们坐在一条长凳上眺望这座城市。“这部分的首尔市太令人吃惊了,”他说。“这里象征着一座城市中互不相干的文化风景,而这座城市本身的发展并没有太强的连续性。”他举起双手,用手指拼出一个方框,做出镜头状。“看看这些不同层次吧,”他说。
这个镜头中的前景是一些老房子,中间是一座教堂的尖顶,在一个约莫三分之一人口是基督徒的国家,这是一种常见的景象。更远处是奔流的汉江和多到数不清的高楼大厦。“再过五年或十年,这些老房子就不见了,”他说。“这是一座正在经历大拆大建的城市。”
召唤穆斯林人祷告的声音响了起来,奉导演带我离开了这座清真寺,踏上了一条窄街,雩祀壇路10巷。一路上,我们经过的商业场所大致可以分为三类,有些是特色商店,比如男子服饰用品店与五金店,这样的商店无论是员工还是招牌都已经五十年没变过了。另一些是近几年出现的餐厅,提供地道的韩式食品或土耳其烤肉。还有一些是前不久才开张的,比如一家刚营业三个月的葡萄酒酒吧,一家果汁饮品店,一家名为灵魂之墨(Soul Ink)的刺青工作坊,一家专卖黑白色系的服装店。一家店名很夸张的咖啡店,以我最大的理解能力,该店名大概可以译为“我们今天也许开业”;据调咖啡的师傅说,店里招揽客人的那两只名为云朵和风暴、可爱的毛茸茸的白色萨摩耶犬都是“兼职员工”。这个社区目前发展得刚刚好,人们还没有开始抱怨旧城改造。“在这里,一切混搭得那么自然,”奉导演说。
在首尔的这八天时间里,拆除与改造是我们常常讨论的话题。小说家申京淑是这样阐述她的这座城市的:“在巴黎或纽约,如果你约了一位朋友见面,可以去一年前的老地方。但在首尔,你做不到,因为一年后那里已经成了另外一个地方了。”纽约客们对此可能会提出异议,但她的观点也并非不成立;首尔的变化特别快,而且是全方位的。但申京淑说,这种快速而全面的变化也是首尔的活力与能量所在。
这样的品质对她的工作也很重要。今年52岁申京淑是小说《寻找母亲》的作者,这本书在韩国售出了超过100万册,并于2011年出了英文版。书中讲述了一位老妈妈从农村来到首尔看望几个长大成人的孩子。但她刚到中央车站就不见了,消失在这座变幻莫测的城市里。“首尔是个重要的背景,因为我想表现两代人之间的冲突,”申京淑说。
但这座城市也并没有完全陷入一场狂热的演进。在市内的公园绿地中,在百年的宫城与博物馆内,仍然有些远离喧嚣的绿洲。申京淑约了我在Leeum三星美术馆见面。这里展示了韩国百年来的艺术作品,以及诸如影像艺术先锋白南准等韩国艺术家和安德烈亚斯·古尔斯基(Andreas Gursky)、路易丝·布尔乔亚(Louise Bourgeois)等国际巨星的当代艺术作品。我们到那儿的时候博物馆还没开门,四处弥漫着一种宁静的氛围。
我们一行人——包括我、申京淑、她的一位诗人朋友和一名翻译——跟随一位英语导游参观了马里奥·博塔(Mario Botta)设计的博物馆侧翼,那里展出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传统艺术。(该博物馆的其他部分由让·努维尔[Jean Nouvel]和雷姆·库哈斯[Rem Koolhaas]设计)
我们看见的第一件作品是13世纪的一个精美青瓷水罐,罐身装饰着莲花形的浮雕图案。在幽暗的展览室中,这件青瓷在一盏光线柔和的聚光灯下看起来几乎是半透明的。在横跨10世纪到14世纪的高丽王朝时期,高丽的艺术家们采用了中国人制造这种浅绿色釉面陶器的方法,并将之发扬光大至炉火纯青的程度,以至于许多艺术史学家们都认为高丽青瓷是有史以来最好的青瓷艺术品之一。
尽管导游本人已经很学识渊博了,她还是给了我们几个电子版的导游设备。虽然博物馆的电子讲解机一般都很笨重,而且内容冗长,但这几台轻便的触屏设备却很好用。我这台造型优美的小机器感应到了我在观看的作品,便在屏幕上显示出了这件作品的图片,并配上了黑底白字的讲解内容。有些物品的图片可以在屏幕上放大旋转,让我能够从极其细微的角度仔细研究那些作品的弯曲形状和材料质地——其好处仅次于能把这东西拿起来观摩。在一件15世纪的蓝白色陶罐面前,我看着那些数码图像看着了迷,便落在了队伍的后面。
不过,有一件作品是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那是一个白色圆形、高1.5英尺(约46厘米)、名为月亮罐的18世纪陶瓷器皿。在上方灯光的照射下,这件作品看上去像是一件漂浮在基座上的神器。有一道锯齿状的茶色痕迹划过罐面,像是某位抽象艺术家大笔一挥,将曾经盛在罐子里的多余油墨洒了出来。申京淑说,这个罐子让她想起很多东西,比如一座山脉、一位孕妇或是在某个起风的日子里一位穿着传统服装的女人。
她说自己经常来看这只罐子,压力大的时候,这只罐子会给她带来平静。如果首尔的喧嚣是她故事背景中的脉搏,那么这只罐子则以另一种方式塑造了她的作品。“我想把每个语句都写得像这只月亮罐一样美,”她说。“我目前还没做到。”她特别喜欢罐子上的油渍。“这条污痕体现了时间的流逝。人类是做不到的,只有历史和自然能做到。”
时尚设计师李女士邀请我去参观她在江南区的展览厅,该区自从被流行歌手“鸟叔”(Psy)载歌载舞地嘲弄了一番之后就享誉国际了。江南区的现代史极短,有两位本地人半开玩笑地告诉我说,这个区始于1988年,当时韩国的第一家麦当劳在江南区开张了,于是这里变成了流行的聚会场所。
该区享有浮华的声誉,也是世界各地名品街上的那些奢侈品牌在韩国的据点所在地。这里也是韩国本土时尚工业的所在地,驻扎了一些著名的韩国品牌,比如晋德(Jinteok)和朴项治(Bakangchi),这两位品牌设计师都是首尔时尚周上的明星。他们以及其他韩国设计师的品牌,还李设计师的Resurrection品牌都驻扎在鹤洞路与岛山大路之间三城路的那段狭长地带。
今年44岁的李设计师是一位在某些方面很传统的韩国女性:她继承了母亲的事业,而她的母亲也在这栋大楼里工作,至今仍然是一名设计师,同时还帮着照看李女士的两个儿子。李女士以华丽的哥特式设计风格闻名,她所设计的服装已经穿在了一些外国名人的身上,比如玛丽莲·曼森(Marilyn Manson)。大约十年前,玛丽莲·曼森在首尔演出时,李周永抓住了这个机会,她把自己设计的几件衣服送到了曼森酒店的服务台。她说,10分钟后曼森就给她打了电话,要她多送几件过来。她说,“他有一种另类的美,一种奇特的美。”她认为曼森是对她影响最大的一个人。
因此,在我发现她坐在Resurrection对公众开放的展厅里一把黑漆雕花天鹅绒座椅上时,这也许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她的头发挑染了洋红色。十多支蜡烛摆在一面巨大的镜子面前,把那里布置成了一个祭坛,还有几把铸铁椅子与一面展示着各种十字架的红色墙壁形成了对比。若再在附近发现一间像模像样的地牢我也不会觉得很吃惊。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些薄纱、皮革与人造皮草服饰的背景,而这些服饰显然都传承于亚历山大·麦昆的设计。
李周永作为一名主要为男人设计服饰的女性,在高端时尚领域是不同寻常的。至少,她把众多男性送上了T型台,让他们看起来像是未来世界的吸血鬼,但女人也会购买她的设计作品。反过来,她设计的男装有时候也融入了一些女性的元素。她给我看了一根男士的袖箍,其设计灵感来自于女性的吊袜带。
男性,女性,东方,西方——李设计师把它们融为了一体。她说,她对黑色与皮革的热爱反映了她西方化的一面(她曾就读于纽约帕森设计学院)。不过近几年,她已经在探索韩国的过去了。
她走到一排衣服旁边,拿出了一件以金色、红色与黑色设计的锦缎夹克。她说,这种丝绸过去常常用来制作韩服,而且她从母亲那儿学会了怎样运用这种面料。她向我展示了另外一件作品,那是她为2015年时装系列做的一件男士夹克,衣服上有传统的天鹅刺绣图案。“这是我做的功课,”她说。“将韩国传统面料与现代设计相结合。”
我见过的所有艺术家都更倾向于观察而非悲叹首尔的不断转变。虽然所有人都没有明确地说出这一点,但他们都让我看到了韩国的历史对他们的城市与作品有怎样的影响。韩国知名的吉他演奏家金世晃金世晃建议我们在三清见面,还邀请了一位他认识了很久的朋友,电影制作人吉米·南(Jimi Nam)。
我们在一家生意很红火的餐厅Nunnamujip的二楼共进午餐,我们挑了临窗的窗户,可以俯瞰整条街,餐厅里的楼梯上排列着许多名人的签名。他们点了一堆传统食物,包括味美多汁的卤制牛仔骨、泡菜豆腐和朝鲜饺子,这种饺子比普通的韩国饺子更大更圆。最后上的是香辣年糕棒,金世晃说,这是他在国外最想吃的一道菜。
金先生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母亲常带他去这里的一家汤面馆,而他和现在的妻子当初刚刚约会的时候,常常会来这里的咖啡馆或去我们刚刚吃午餐的那家餐馆。他和母亲常去的那家“面片儿汤面馆”(Sujebi)还在老地方,这也是面馆汤面的名字,我们经过这家面馆时,门口还有十多个人在排队等候。路边有三五成群的朋友在逛街,有些情侣还按照当地的独特风俗穿着情侣衫,条纹衫配着条纹衫,毛线帽搭着毛线帽。
南先生说,2004年他第一次来到改造后的三清,讲述复仇故事的电影《老男孩》的导演朴赞郁邀请他到一家法国餐厅见面。“我当时很怀疑,”南先生说,“但他告诉我,这片街区已经变了。”如今,他不常来三清了,但他每次宣传新电影的时候,都会包下这里的一家咖啡厅,然后邀请新闻媒体。
在一家咖啡厅喝完了冰冻饮料之后,我们结束了这片街区之旅;咖啡厅的窗户完全敞开了,对着太阳,一阵微风吹起了我们的餐巾。在窗外的人行道上,首尔人路过了那些玻璃橱窗和铺着弯瓦片的屋顶,有时候这两者是同一栋新旧结合的建筑物的一部分。金先生看了看这条街说,“我真希望自己能常来这里逛一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