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爷爷的妈妈叫什么,只晓得她老人家走的时候是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没有痛苦,十分安详。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她老人家总是坐在黄色藤蔓绕成的旧竹椅上,双手交叉,轻放在腿上。我不知道她的头发是不是全部变白,因为一年四季她总戴着一顶黑色的圆帽。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只露出了一双黑色毛线鞋。
因为太老了,腿脚不方便,从早到晚,她静静地坐在小屋门口,看着门外的黄角丫树落叶又发芽;听着鸟声,蝉叫响起又消寂;听到桥下流水声涓涓又干涸。春夏秋冬,日复一日,眼前场景没有什么不同。偶尔路过的一只小野猫可能还带来了点生气。
她总是给我一种很臃肿的模样,明明她的皮肤干得发皱,牙齿都掉光了,嘴巴只能瘪着,眼神浑浊充满故事,只盯着一个地方很久,很久。
老人家的身体很好,胃口也不错,除了耳聋得厉害,也不爱说话。夏天,我吃着五毛钱一支的小布丁,她叫住我说,也想尝尝。我咬下一口,放在手上,她接过去,送进嘴中。沟壑般深的皱纹轻轻颤动,孩子般满足的欣喜在眼里发光。我问她,好吃吗。她微微的动了动头。
老人家走的时候,已经96岁的高龄了。旁人都说,老人家一生没有病痛的折磨,没有儿孙的不孝,没有晚年的孤独。时间到了,就走了,安安静静,这一辈子够了,够了。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亲人的死亡。或许太小,和老人家不亲,没有一点情绪波动。只晓得,那七天里,都要带着白色头套,白色布条。一楼的一个房间被腾了出来,放了一棺材,前面放在香烛和纸钱。有个身穿长袍的人,手里敲着一个锣,嘴里碎碎念,绕着棺材,一圈又一圈。那几天,家里来了很多人,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
后来,翻家里的旧相片,看见老人家90岁大寿时候家里办酒的留影。那在农村的一个大院子,周围种满了桔子树,绿得成墨的叶,还未成熟的果子。一大家子,整整齐齐的站成三排,老人家则坐在最中间,抱着穿着一条蓝色格子背带裙的还是短短头发的我。
人生一世,平淡生活,身体健康,儿孙满堂,这无疑人们所求的完美结局。
没过几年,我的外婆因病去世。只记得,外婆家门口有一大片竹林,小时候父母就把我放在外婆家,在我还在睡梦中,大人们就挑着一框框的辣椒上街去卖,外婆就在家照顾我们几个小孩子。
和在一起外婆的日子,是很长,可是没有什么印象。只晓得,当年哭丧的时候,我们小一辈的都要跪着,那人叫喊得很是撕心裂肺。我本是不想哭,可是眼泪莫名其妙的流了出来,第一次感受到亲人的离开,会觉得心很空,又很沉重。
妈妈很是难过,难过得像被抛弃的孩子。有天,她强忍泪水对我说,妈妈的妈妈离开了。我深深的感受到,妈妈也只不过是个需要人爱需要人宠的小女孩。
那时候,很是不明白,就以一个小孩子的简单思想,活着就好好活着,为什么还有死亡?
初中的一个假期,和父母、姐姐一起去玩漂流。姐姐们的漂流艇游得很快,一会儿不见了踪影。旁边一小船的东西落入水中,父母则去帮忙寻找,留我一人在漂流艇中。经过一个平静水面,前方则是一个激流,船翻了,我落入水中。
当时,本能性地大喊着救命,对生的渴望,却被呛了一口一口的湖水。眼前是白花花的水流,耳边充满了水声,我完全喊不出声音来。水的力气好大好大,我的身体任凭被它冲来冲去。恍惚中,听见父母叫喊我的名字,身边好多人走来走去,来来往往,很是嘈杂。我努力想睁开眼,我努力想要说话,都无济于事。时间好像停止了,眼前亮白一片,模糊又清晰。
缓和过来时,发现被冲到了湖面,脑袋全是空白,很懵,沿着湖边的落石爬上岸。母亲看见我,焦急地冲过来抱着湿漉漉的我,不停询问我被撞到哪里了。
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力,死亡的气息很重,很重。
回想起来,全是后怕,那种恍惚感,又是那么的真实。很庆幸,现在的我还能坐在桌子前,平淡地说出这样的经历。我的时间还是很长,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我还有很多未了的心愿。好好活着,就是有准备的去面对死亡。
今天,阳光很好,风很大,我还可以好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