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的林间寂静异常,鸟儿清脆的啼鸣此起彼伏,窸窸窣窣间似乎有几条人影穿过。鸟儿被惊得噤声逃离,徒留下凌乱的枝丫。
“你们有没有觉得家族的祭祀有点怪异?”一个略带疑惑的声音打破了林间的寂静,人影移动的速度渐渐地慢了下来,思考着这个突然提出的问题。
“是,是说从进入灵堂开始我们就会失去意识这件事吗?”移动的人影突然停了下来,目光一致看向了最开始提出问题的那人。
“嗯。”
“可是长辈们已经解释过了是因为你们当时年纪小,所以才记不清了啊!沐零,你就不要乱想了。”
“沐清你放屁!我,我才没有乱说!”沐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瞬间面如菜色,扶着树干就开始干呕。
沐清显然是被吓了一跳,不好意思的捏了捏鼻尖儿:“你没事吧?我记得我今天,应该没有捉弄你吧?”
“可能是想到了你倒进汤里的漱口水!”
听到这句话,一群人开始挤眉弄眼的附和——
“可能是想到了你给他吃的烧烤蚯蚓!”
“可能是想起来每每祭祀之后被补品支配的恐惧!”
“你们乱说什么呢!我,我可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哈哈哈哈哈哈哈。”
少年们捧腹大笑,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开始在林间追逐。一天的时光,就在这相互打趣中过去。一天天的时光,也在这互相嬉闹中溜走。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随着徐徐微风而来,悄悄地,深深地,埋入土里。
〈二〉
祭祀,定在每年的七月初七,据很久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典籍记载,这天是沐家贵人的生日。参加祭祀的人由族里同年生的七名男孩和族长组成。同组的七名男孩每五年参加一次祭祀。
这一年的七月七,是沐零和六个小伙伴第三次参加家族祭祀。天还未亮,正在睡梦中吃着鸡腿的沐清隐约听到一阵敲门声,迷糊中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谁啊?”沐清砸吧着嘴问道。
“沐清!沐清!快起来快起来!出事儿了!”
沐清极不情愿的从被窝中爬出来,踢踏着鞋子走去开门。
“啊,是沐漪啊,怎么了?”
“沐零,沐零不知道去哪儿了!马上就该到梳洗准备的时候了,你去替一下沐零吧。不然,不然我们会被族长惩罚的……”
“我是没问题,但是家族祭祀不是不允许女孩参加吗?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这个你放心,我们都是要穿着连帽斗篷进去的,把头埋低一点就不会有人发现了。而且,而且族长爷爷最疼你了!一定不会罚你的!”
“那行吧,你等我换身儿衣服。”
沐清说完转身,正准备回屋里换衣服,就被一脸焦急的沐漪拽着往沐零的卧房跑去。
“还换什么衣服啊!我的姑奶奶,快来不及了!”
前去参加祭祀的其余五人早已经过精心的沐浴,穿上黑色的连帽斗篷站在各自的房门前等候了。看到沐漪拉着沐清狂奔而来,他们脸上的不安在一瞬间卸下了不少。
“沐漪你真聪明!我都没想到沐清和沐零的身形很相似。”
“是啊是啊,不过你们还是赶快吧,只有半个时辰了。”
听到这句话,沐漪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个跨步把沐清塞进沐零的房间,然后关上门站在门外。
“沐清你听我说,现在你走进浴桶,把自己从头到脚清洗一遍,然后穿上准备好的白色里衣,最后把连帽斗篷套上就可以了。记得快一点,时间不多了!”
“好,我会尽快的。”
天边渐渐泛起一丝白光,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在公鸡啼鸣的前一刻,沐清终于出来了。
“呼,果然,穿上斗篷就看不出来到底是谁了。”
“对啊,好险好险,也不知道沐零去哪儿了!”
正在少年们叽叽喳喳的讨论这突发情况时,族长走了进来。
“孩子们,祭祀即将开始,请怀着一颗虔诚的心跟随我进入恩人的灵堂,接受来自那位大人的洗礼与恩惠。”
伴随着族长的话音,少年们按照从陆到零的顺序依次端起摆放贡品的玉盘,跟随着同样身着黑袍的长辈进入灵堂。
“希望事情和我推测的一样吧……”沐漪低声嘀咕着。
〈三〉
灵堂看起来与普通的灵堂别无二致,空旷黝黑的房间,两侧的墙壁上各自燃烧着七根蜡烛,长短不一,粗细不一。正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灵台,各色鲜花簇拥在灵台周围。待到少年们按照顺序将贡品摆放好之后,族长走到灵台前吟唱着不知名的咒语。室内无风,蜡烛却跳跃着光影,像是随时都会熄灭一样。
因为一大早就被沐漪从床上拉起来,沐清此刻有些昏昏欲睡,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所发生的变化,直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飘进鼻息间时,才猛然惊醒。
她转过头去,正想询问站在旁边的沐漪发生了什么,却看见一丝透明的细线正伸向他的眉心,一眨眼的时间,就已经开始缓缓地吸食着沐漪的血液。沐漪墨色的双眼空洞的盯着前方的灵台,无论沐清如何摇晃,他都丝毫没有反应。
沐清后知后觉的感到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正盯着她,她僵硬的转过身去,却看见一双如湖泊般湛蓝的双眼正温柔的看着她。这双眼睛散发着着诱人的魔力,仿佛多看一秒,就会被隐藏在眼底的巨大漩涡吸入,然后就此沉溺在这温柔之中,忘了自己。
沐清连忙将目光从那双眼睛上挪开,此刻她才发现族长早已不见踪影,摆放灵台的地方被一个巨大的满是鲜血的池子取而代之,丝线从血池中伸出,另一端连接着上方的女子。她金黄色的长卷发垂到胸前,睫毛长而卷翘,细腻白皙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宽大的裙摆上似乎绣着“沐晫”二字。
油然而生的熟悉感令沐清忍不住想要去亲近这名凭空出现的女子,她一步一步的走向那双温柔的眼睛主人,眼眶中噙满了泪水,这是失而复得的欣喜。
“我终于,等到你了。”悬在半空中的女子轻轻开口说。
莫名不见的族长在那名陌生的女子开口之后急忙推门而入,手里结着繁琐而复杂的印记,嘴里念着咒语。须臾,刚刚所出现的一切忽然消失,呆滞的其他六人开始恢复聚焦。
“饲灵开口,灾祸出!饲灵开口,灾祸出啊!唉!你们这群孽子!把沐家的家规当成是空气不成!”
七人默默的垂下了头,没有人敢在族长生气的时候去触霉头。
“家族要栽在你们手上啊!家门不幸!家门不幸!从今天起,你们禁足三个月!”
〈四〉
被禁足的沐清自灵堂回来之后,一直将自己锁在屋中。她整日整日的坐在床上,双手环抱着膝盖,脸深深地埋在腿间,耳边一直回荡着那嘶哑得如同破旧缝纫机般的声音,“我终于,等到你了。”
那双温柔的眼睛,仿佛从久远的记忆中就是那样静静地注视着自己,饱含着无限的爱与眷恋。沐清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一股浓郁的悲伤从心底向四肢百骸弥漫,痛苦如潮水般扑面而来,压抑到窒息的感觉让她的眼眶蓄满了泪水,泪珠一颗一颗的从眼角滑落。麻木的心任由悲伤蔓延,再蔓延,慢慢地,在这无边无际的悲伤中溺入了梦境……
空旷而漆黑的房间空无一物,被套上枷锁的少女低垂着脑袋蜷缩在角落,凌乱的头发滑过双肩,垂落在地面。
“清清,好孩子,该吃饭了。”苍老而慈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养好了身体,才能够为家族作出贡献啊,长老爷爷不是常跟你说,要以家族为重吗?”
穿着黑色洋装的少女缓慢的抬起头,没有聚焦的双眼只是静静地看着老者,机械的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接过食物,随后,一阵碗被摔碎的声音响起。
门外,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为这冷清的气氛带来了一丝喧闹。
“大小姐!大小姐!您不能过去!诶,诶,您不能过去啊!”
“我只是想去看看我妹妹,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族长交代任何人不得入内,您就放过小的吧!”
喧闹声勾起了角落中少女的情绪,眼底渐渐弥漫出欢喜。“吱嘎”一声,房门被推开了。
“族长爷爷您也在啊。我来看自己妹妹,您应该不会拦我吧?”
族长沉默不语,看门人脑袋“嗡”的一声,冷汗直流,时间与空间在这一瞬凝固。突然,看门人“噗通”的一声跪了下来,一个劲儿的磕着头,“族长我错了,我应该拦住大小姐的,求求您不要拿我血祭。求您了!”
磕头声在这静谧的空间中显得格外刺耳,鲜血顺着地面缓慢延伸。
“行了,你下去吧,与你无关,我不会罚你的。”
“谢谢族长大恩大德,谢谢,谢谢。”看门人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出了房间。
“行了,晫儿你到底想干嘛。”
“为什么是清清不是我?”沐晫盯着族长的眼睛质问。
“这是族长的安排,我也没办法,把清清推入火坑,我也很痛心啊!”
“那就换成我吧。我的能力比清清强。”
长老皱了皱眉,“可你一旦灵力耗尽就再也无法转世投胎,你……”
长老话还未说完就被沐晫打断了:“我愿意,我的清清怎么能受这种苦呢。但是,”沐晫顿了顿,眸子染上了些许哀伤“别让清清看到我那副可怕的样子。”
空旷的房间再次安静了下来,“好,我会下令沐家女子不得进入灵堂。”说完,长老转身看了眼沐清,略带惋惜的说:“珍惜这最后的时光吧,你们马上就要见不到彼此了。”
沐晫蹲下来看着角落中的女子,“清清,你马上就自由了,真好。我的清清怎么能受这种苦呢。”
温柔的话语安抚着沐清的心灵,给予了她莫大的安全感。许久没有闭眼睡觉的沐清在这份关怀中渐渐地睡着了。沐晫轻轻揉了揉女子的头发,从长老那里取过钥匙将沐清带了出去。
七月七,血祭大典开始了。
祭祀石台中间是一个凹陷的空池,一众长老坐在后方的楼阁上观察。台下人山人海,护卫们形成一道人肉防线。族长站在空池边上,主持着这场仪式:“带供灵七人上台。”
话音刚落,七个穿着黑色连帽斗篷的男子在护卫的保护下站上了祭祀石台。他们的脸上均是病态的或兴奋,或激动的表情,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表现出丝毫的不满与反抗,不等族长带领宣誓,他们就已经自己开了口:“我等乃沐家男儿,自愿贡献鲜血,成为供灵,永生永世为沐家效劳!”
恢宏而悲壮的话语带动了全家族人的热情,台下叫好声一片,看到这一幕,族长严肃的脸终于舒展开了一点笑容,待人群的情绪稍微缓和一点之后,他继续主持仪式:“带饲灵沐晫上台。”
没有护卫,也没有那怪异到病态的表情,沐晫只是静静地走上了灵台。人群奇异的鸦雀无声。过了好一会儿,沐晫看着族长问道:“不宣誓吗?”
族长清了清嗓子,庄重而严肃的宣读着誓言:“请沐家之女沐晫宣誓,自愿为了家族永盛不衰而献祭自己的灵魂,在血的洗礼中成为饲灵。”
“我沐晫,宣誓,自愿为了……”
而另一边,被侍卫守着的沐清想尽办法想要逃出去找自己的姐姐,最终她悄悄地打开了自己偷溜出去玩时发现密道,没走多久就看到了正在进行血祭的地方。她赶到时正好是七个供灵被放血的时候,看着那从未见过的血腥场面,她被吓的钉在了原地,呆呆地看着台上的一切。最后看到姐姐在族长的咒语中纵身一跃进血池时,她脑中的某根弦突然断了,“不——!”
“不——!”沐清从梦中惊醒,泪水和汗水在她的脸上肆意流淌。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她的命是姐姐换来的,所谓的族长的宠爱也是姐姐换来的。她的姐姐啊,怎么那么傻呢。
〈五〉
三个月一过,沐漪就急急忙忙的跑来找沐清询问在灵堂里发生的事情。沐清知道自己是被沐漪设计了,但她也不介意了,倘使临走之前能够予以家族重击的话,她也不介意了。哪有父母知道自己孩子被当成供灵却不介意的呢。
沐清笑了笑,便把自己所看到的和梦到的告诉了沐漪,看着沐漪脸色惨白的离开,她的心情莫名的一阵大好。
第二天,护犊子的父母们就联合起来带着自家孩子闹到了长老院,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或许会幸灾乐祸,或许会无动于衷,但若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谁又会忍着不动?
至于族长和长老们要怎么解决人心的分崩离析,沐清已经无所谓了。她来到灵堂前,推开了灵堂的大门,走进以后又轻轻合上。
沐清走到灵堂中央呼唤:“姐姐,我知道你在,出来见见我好吗?”
烛影摇晃,忽明忽暗,血池和穿着白色洋装的沐晫同时出现在沐清眼前。少女依然温柔的注视着沐清,沙哑着声音第二次开了口:“清清,姐姐,姐姐其实不想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但是姐姐好想你啊,又见到我的清清了,真好。”
沐清也温柔的回望着沐晫,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她走去:“没关系的姐姐,清清马上就来陪你了。”说完不等少女反应,便跳进了池中。
血池中的沐清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冰火两重天,什么是地狱十八层酷刑。她紧紧地握紧双手,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中,牙齿早已把下唇咬出了血。沐晫轻叹一声:“清清,你这又是何苦。”
“因为我要和姐姐,上穷碧落下黄泉。”沐清在痛苦中绽放出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