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不讲究仪式,我不记得小时候他们给我庆祝过生日。在有心情、有零花钱的时候,母亲会买酱芒果干、苔条饼干、花生米这样的零食回家,那些就是庆祝的日子。父亲的病人偶尔会送礼物给他,有时候是一块咸肉或者火腿,有时侯是一块布料或者一团毛线,这些日常食品、用品在那个年代是非常稀缺的,每次父亲都会把它们顶在头上亮相,那些也是庆祝的日子。
我是我父母的孩子,也没有节庆的仪式感。自己生了孩子之后,才开始正式过节。女儿们在幼儿园的时候,被同学请到家里去参加生日派对,那种隆重和奢侈是我无法理解的。但是为了不让孩子们失望,我也尽量模仿着那些家长的样子,给她们开生日派对。每次搞得全家人精疲力竭,孩子们好像也并不觉得幸福,印象里总是有点吃力不讨好的感觉。不记得从哪一年开始,大女儿不再喜欢派对。每逢她的生日,我们就会跟学校请一两天假,全家外出旅行。她九岁生日我们去了温哥华,我问她有什么生日愿望,她说生日那天要读一本书,还要跟我一起游泳。我很想为她买一件礼物,便问她想要什么。她平静地说,我要读书和游泳,再多会给我负担。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这个概念是从哪里来的?她与生俱来的忧患意识对她的未来意味着什么?
我自己也是一个忧患意识非常强烈的人,在我年轻的时候,快乐似乎总是那么短暂。灵魂深处的不安和骚动,让我无法停留在一个满足的精神状态里。
每年的生日,都会接到家人和朋友们的祝福,生日快乐!Happy Birthday!我总是想,千万别让我辜负了这么温暖和美好的祝愿。但是,跟世上很多人一样,我也有过许多不快乐、不幸福、没有任何理由庆祝的生日。年轻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谈论幸福本身就是一件非常肤浅的事情。世界上具有变革性的突破、发明和创造,伟大的文学、艺术和音乐,有哪一样是产生于幸福?折磨和承受才是更有意义的事情。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生活教会了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忽视身边那些微小的喜悦。其实,大多数人在孩提时代,都有这种从日常生活中索取欢乐的自然能力。但是成年后,我们马不停蹄地繁忙,便顾不上去留心身边美妙的点点滴滴。它们是那么的不起眼,就这样零零碎碎地分布在时光里。我们既看不到卖它们的广告,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买到它们。就跟天上的云彩和路边的野花那样,它们只需我们停下脚步来欣赏、来采摘。
今天醒来后我赖在床上,趁着还没醒透由自己的思绪去游荡。我想,生日跟每一日又有什么不同呢?也许它就是在厚厚的时间书本里被折过的角、划过的行?有些段落让人回味,有些让人梦想,有些让人感伤,有些让人欣喜若狂,也有些让人悲痛欲绝。这样,生活可以有翻篇的机会,也因此会有新的段落,新的篇章,新的期待。
记得我是在《小花》摄制组过的十八岁生日——我的成年礼,那时我们在湖北荆州拍戏。但是我完全忘了是怎样庆祝的了,只能把回忆留给想象。那时我特别馋,整天都在想吃的,眼巴巴地羡慕刘晓庆经常有午餐肉罐头吃。也许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吃到了午餐肉,那一定是幸福的。也许那天我们开了舞会,那也应该是很快活的事。当时跳交际舞盛行,组里有人从汕头买回来走私进口的录音机,和斯特劳斯圆舞曲、邓丽君歌的录音带,几乎每个周六都跳舞。
三十岁的生日我至今记忆犹新,那也许是我一生最隆重的“祭奠”。记得洛杉矶的家里堆满了鲜花,跟葬礼没什么两样。狂欢了一夜之后,我自以为告别了青春,步入了中年,非常悲壮。从洛杉矶回到上海,我又和老同学、老朋友们一起在家里办了一个生日聚会。那时,导演关景鹏和美术指导朴若木正好在上海拍《阮玲玉》,他们也来参加了这个晚餐,并由此结缘,继而合作了他们的下一部电影《红玫瑰与白玫瑰》。
还有,四十一岁的生日也很难忘。那时我怀孕九个多月,像一条鲸鱼那么圆。吃晚饭的时候,我觉得好久都没有感到胎动了。当时我想,等我把蛋糕吃下去,里面的糖份肯定会让她兴奋起来。可是吃完了蛋糕,还是没有胎动。到晚上九点半的样子,我忍不住给医生打电话询问。医生说,你还是来医院检查一下吧。丈夫把睡下不久的大女儿叫醒,跟她解释了情况,一家三口便去了医院。一到医院,大女儿就跟接待我们的护士说,我妈妈的贝贝不动了。她的神情非常严肃而沉着,那时她才三岁。
当了妈妈以后,我总是在我生日的时候,给母亲打一个电话。据说,她生我的时候忍受了不少的煎熬。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后一年,她生下我哥哥以后就一直营养不良,身体虚弱。母亲躺在在中山医院的产床上分娩,四周围了一批实习医生来见习生产过程。她在这样不堪的时候,还要注意自己的仪态,不能像其他产妇那样挣扎、叫喊。多年后我当了演员,母亲曾经开玩笑说,你出生的时候就是有很多观众的。
正沉浸在的回忆中,丈夫端了一杯红茶到床边,跟我说,中午我带你去野餐吧。我就想,春天生的人真幸运啊,如果是冬天生的,就不可能在生日去野餐了。起身后,我做了两个烟熏三文鱼的三明治,里面加上甜芥末酱和莳萝;又做了一个简单的西柚、牛油果沙拉和一壶蜂蜜薄荷叶茶。
太阳升高以后,我们动身去半月湾。疫情期间倒是交通特别畅通,空气也比以往更清新。平常要开近一小时的路程,我们四十分钟就开到了。不幸的是,半月湾周围所有的海边停车场都被封闭了。我看到沙滩上仍有人在玩耍,海湾里也有人在冲浪,就跟丈夫建议,把车停到一条小街上,再走去海边。但是无论我怎么说,他都不愿意去做违规的事情,他向来比我守规矩。不知是我成长年代的环境所造成,还是天生的缺陷,我有时候爱打擦边球。好在有他在身边,我可以做一个更好一点的人。
我们看到一块长满野草的空旷地,就停车走了进去。在草地的尽头,是陡峭的礁石,从那里俯瞰,有一小条隐秘的沙滩。两只精悍漂亮的狗,在那里一次又一次地冲到浪里,拣回主人扔到水里的木棍。丈夫把沙滩浴巾和毯子铺在野草上,我们静静地坐在上面,像田里的两只大南瓜。偶然,一朵云彩飘过头顶,挡住了太阳,空气里出现一丝凉意。然而,阴云过后的阳光, 就变得加倍的灿烂和温暖。自然似乎总是在提醒我,它所赐予的是礼物,并不是理所当然的。在这样一场灾难中,能有这样美好的一日,也是礼物,不会忘记。
一片天空,一片野花,远处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还有海豚呕呕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