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故事︱江上雪

图片发自简书App

那年,柳溪江边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严寒裹挟的柳溪镇也失去了往日的热闹景象,每天日上三竿,街上都不见几个行人。乡民们都窝在家里烤火,或蜷在被窝里,躲避这百年难遇的极寒天气。

农历十一月初,腊梅竟然早早地开放了。那一朵朵红的娇艳的花朵,似乎不畏严寒,竞相绽放着,像是在与这严酷的气候做着无言的抗争。

一天后半夜,一场鹅毛大雪悄悄地落了下来。柳溪江上,蒙上了灰蒙蒙的一片白,平时漆黑的夜晚在大雪笼罩下,竟也变得亮堂了许多。

早上五点不到,雪儿娘就被婆婆骂了起来。雪儿娘是个哑巴,婆婆一直都不待见她,总是找着各种理由刁难她。而雪儿娘老实巴交,也一向顺从。

雪儿爹已经离开家很久了,雪儿娘每天挺着七个多月的大肚子,被婆婆呼来唤去。

这天雪大,婆婆眼看着漫天的飞雪,却故意吵着要吃冬笋,催雪儿娘去山上挖笋。

其实那天雪儿娘一晚上都没睡好,雪儿像是在跟娘做对,时不时在肚子里翻腾着踢娘。

在婆婆的叫骂声中,雪儿娘拖着沉重的身子,背起背篓上山了。

上山的路,雪儿娘不知走过多少遍,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方向。可是那天大雪封山,路也被厚厚的雪覆盖住了。

雪儿娘就那样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往山上爬着。

突然,一只野兔从不远处的雪窝子里窜了出来,把雪儿娘吓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连翻了几个滚……幸好,她及时抓住身边的一棵毛竹,才避免甩出陡崖。

雪儿娘定了定神,正准备爬起来,却感到一阵剧烈的腹痛,裤子上已是湿漉漉的一片,被身体压实了的积雪有一片也被融化了。

凭借经验,雪儿娘知道羊水摔破了。她头上直冒出一阵冷汗,泪水便肆无忌惮地从眼角淌了下来。

她忍着腹痛,在雪窝中一边呜呜地哀嚎着,一边匍匐着往山下爬……

大概过了一刻钟,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而且越来越近。从山下跑上来一个男人,他急匆匆地走到跟前,一把抱起雪儿娘就往山下跑。

雪儿就这样来到了这个世界……

看着这个只有三斤不到的女婴,雪儿娘默默地流下了泪水。

从雪儿娘住进医院,到三天后雪儿娘抱着雪儿回家,婆婆一直都没来看过她。

雪儿爹是在第三天早上赶回家的,他帮雪儿娘收拾了下,就把她娘俩接回了家。

雪儿五岁的哥哥,看到娘抱回来一个那么小巧的婴孩儿,居然也俏皮地上前亲了一下她那瘦瘦的小脸儿。

只是雪儿奶奶眼皮都不抬一下,嘴里骂骂咧咧的:生这么一个小杂种,浪费粮食,将来也是泼出去的水。

从此,奶奶对雪儿娘更凶了……

没过几天,雪儿爹就再次出门了。临走的时候,他抱着雪儿,用父亲那充满慈爱的眼神心疼地盯着她看了很久。

“孩子,你不应该生在我们这个家的。”他心里一阵酸楚,背起行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雪儿娘生下雪儿不到二十天,就又被婆婆赶上了山。

奶水本来就不足的雪儿,一饿就哭的很凶。奶奶听的心烦,张口就骂,可是丁点儿的小孩儿,哪里听得懂,只是哭的更厉害了。

恶毒的奶奶,竟然顺手在线团上拔出一根绣花针扎雪儿。可怜还没满月的婴儿,嗷嗷的哭声撕心裂肺……哭的久了,她就哭不动了,声音变得很微弱,只是小小的身体还在不停地抽动着。稚嫩的胳膊上渗出点点血迹……

雪儿娘一上午在山上心神不宁、魂不守舍,心里隐隐地有种不安。她草草地挖了几个笋子,就急匆匆地下山了。

一回到家,看到雪儿微弱的气息和身上的斑斑血迹,她的泪水就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涌了出来。摸一摸雪儿的额头,烫的吓人。她抱起雪儿就往医院跑。

医生告诉她,只是由于饥饿和过度惊吓导致的,没什么大碍。此时,雪儿娘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给雪儿身上的针眼做了消毒处理后,医生又给雪儿娘开了一些消炎药,要她捣碎了,溶到水里,喂给雪儿。

那几天,婆婆再怎么打骂,雪儿娘就是死活不上山,每天都守着雪儿,寸步不离。

雪儿的气色渐渐好了起来,只是奶水不足,仍然显得很瘦弱。

再后来,雪儿稍大一些,雪儿娘就用背篓背着雪儿上山。

春暖花开,雪已消融。竹林里,各种小鸟叽叽喳喳,身边不时有一两只小虫子跳跃着,从眼前一闪而过。雪儿在娘的背上,似乎也变得异常欢快,嘴里喃喃地叫着,只是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雪儿娘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有一段时间,她把雪儿从背上解下来,双手把雪儿举起,在空中轻轻地摇摆着,像摇起一串风铃。雪儿可爱的小嘴巴微微地张着,俏皮地笑成了一朵含苞未放的花儿。

竹林微风习习,竹叶发出唰唰唰的声响;草间花儿微醺,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春日的暖阳从林间的缝隙中渗透下来,照在他们娘儿俩的身上,斑斑影影,带着温暖的气息。

等雪儿再长大了一些,雪儿娘索性带着雪儿搬进了老房子。她本来想把哥哥也带过来的,只是婆婆死活不让……

不知不觉,三年过去了。雪儿渐渐长大,一头青丝像水一样,在她清丽的脸颊两旁自然地泻下。伶俐的雪儿早已可以开口讲话,她叫的第一声就是:娘。

每当雪儿喊娘的时候,雪儿娘的心里总是会涌上一阵暖流。尽管她无法应承,但是从她脸上那灿烂的笑容,就可以看出她的满足和欣慰。

只是雪儿很长时间都不会走路,而且总是站不稳。雪儿娘一遍又一遍地教她,可是却没有丝毫的效果。常常是一松手,就是一个趔趄。雪儿娘的心里又开始不安起来,雪儿不会是有什么病吧?

直到雪儿五岁的时候,都还没有学会走路。

雪儿再一次被母亲带进了医院,只是这次的诊断结果让雪儿娘蒙了。雪儿因为早产,导致小脑发育不全,所以丧失了平衡性。医生还说,很可能以后这一辈子都站不稳……

雪儿娘呆呆地站在诊室的中央,目光呆滞,神情恍惚,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一般,这时如果有一阵微风吹来,她可能都会倒下吧!

“娘”雪儿拉了拉娘的衣角,雪儿娘恍恍惚惚地低下头,看着斜倚着自己的雪儿,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滑落了下来。

“我命苦的女儿啊!”雪儿娘的心在滴血……

一个月以后,雪儿爹从外面带回来两个重重的秤砣,给雪儿绑在腿上。靠着秤砣的重力,雪儿才勉强能够站稳。

在秤砣的辅助下,雪儿开始艰难地学走路。刚开始的时候,因为力气小,雪儿根本迈不动腿,只能那样一点一点地慢慢往前蹭。

时间长了,秤砣把裤子磨破了,把脚脖子上磨出了一道血红的印记……

几乎每个月,雪儿都要磨破两双鞋子。不过雪儿腿上的力气也在一天天见长,走路也越来越稳了。

只是村里的小孩经常嘲笑她,还给她起了个外号:秤砣妹。

雪儿常常会被他们气哭,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她,回家就冲哑巴母亲一通乱吼。每次,母亲也只能紧紧地抱着她,然后娘儿俩就一起哭。

再以后有人欺负她,雪儿哥哥便总是护着她,跟那些孩子打架。雪儿哥哥个子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一头,而且有一股自然的邪性,打的那些孩子服服贴贴。为此,时常会有人带着孩子来家里闹,要雪儿娘赔医药费。

在这样的环境里,雪儿渐渐变得懂事,每次也会安慰母亲。她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便不会在意那些孩子的嘲笑,常常昂首挺胸地拖着那两个秤砣四处走。她已不再是那个胆小稚嫩的小女孩。

再有小孩嘲笑她时,她也会给予有力的还击。小小年纪的她,嘴巴煞是厉害,常常骂的那些小孩哑口无言,只能灰溜溜地跑开。

雪儿渐渐到了上学的年龄,母亲对她说,你不能再拖着这两个秤砣去上学了。

最初摘掉秤砣的雪儿只能踉踉跄跄地走,为了保持稳定,她就在屋子里、在院子里、在村道上反反复复地走。每天她都要走五六公里,无论刮风下雨,从未间歇过。

没有秤砣的辅助,慢慢地,她也能站稳了,而且走路也很顺当。

后来,雪儿顺利地入学了。由于她学习很用功,也很聪明,老师们都很喜欢她。每次老师提问,她都能回答的很准确。尤其是数学题,她还会用好几种不同的方法解答。

每次考试,她就毫不意外地牢牢占据着第一名的位置。看着她的成绩单,雪儿娘就会轻轻地抚摸她的小辫子。


雪儿上学的路两边全都是稻田,每当稻子熟的时候,稻浪翻滚、十里飘香……雪儿最喜欢穿梭在田埂上,她喜欢田野里那种清爽怡人的气息。

一天午后阴云密布,一场大雨似乎不可避免。雪儿家一块田里熟透了的稻谷还没有来及收割。看着阴沉的天际,雪儿娘披上雨衣,拿起镰刀就冲进了田里。没过多久,瓢泼的大雨就落了下来,稀稀朗朗的冰雹夹杂其中。

雪儿娘只顾着拼命抢收稻谷,忽然一个鸡蛋大小的冰雹正中雪儿娘的后脑勺,她只觉眼前一黑,顷刻间就倒在了稻田中间……

雪儿娘躺在医院昏迷了三天三夜。雪儿爹着急忙慌地从外地赶了回来,一直守候在雪儿娘身边。

为了不让雪儿耽误学业,雪儿爹把雪儿送到奶奶那里,让奶奶带两天。他知道奶奶不喜欢雪儿,就悄悄地嘱咐哥哥好好照顾妹妹。


日子渐渐到了白露时节,昼夜温差越来越大。一到晚上,柳溪江上的湿冷空气吹来,让人不禁打起寒颤。

中秋节那天,奶奶从外面拿回来一包月饼,当着雪儿的面,给哥哥拿了一块,然后就塞进抽屉里锁了起来。哥哥要分给雪儿,被奶奶一把拦住了。

晚上,哥哥趁奶奶不注意,偷偷地找到抽屉钥匙,给雪儿拿了一块,让她躲到角落里去吃……

然而,警觉的奶奶还是发现月饼少了一块,不由分说拿起烧火棍就打雪儿。哥哥在一旁哀求,可是奶奶却没有丝毫停手的意思。

“雪儿,快跑,去医院找爹娘吧。”哥哥拉住雪儿就往外跑。

奶奶却一把拉住哥哥,说:“这么黑,你不能去。”

雪儿只好一个人,忍着疼痛,抹黑走在这沉寂的乡间小路上。

只穿着一身单衣的她,在呼呼的江风中,瑟瑟发抖。因为疼痛而啜泣的声音也湮没在了这漫漫的漆黑之中。

雪儿走到医院已是夜里十一点多。父亲听到门板吱呀一声响,便拉亮了病房的日光灯。冰冷的白光洒在雪儿瘦弱的身上,憔悴的小脸冻得通红。父亲一把拉过雪儿,把她揽进了怀里……

再回首

时光从不会眷恋人间的冷暖悲情,就像柳溪江水,从不曾驻足,只顾着不紧不慢地流淌……

多年以后,当雪儿再次回想起儿时的不幸遭遇时,显得是那么地平静,她的内心没有多少感慨和唏嘘。幼时的坎坷和不幸,教会了她从容和坚强。贫寒困苦的境况,带给她的是一种内心的淬炼和升华,让她在以后的日子里,面对任何痛苦,都能够坚强应对。

她仿佛与生俱来,有着一种韧劲儿。当年身怀六甲的母亲,艰难地爬行在大雪覆盖的山间,在惊吓中滑到,忍受阵痛,把她提前带到这人世间……这一切都似乎预示着她生命的不幸,也成就了她坚不可摧的内心。

大学毕业的雪儿带着对幼时的眷恋,再次站在了柳溪江畔。看着那流淌不息的江水,她的内心也如那平静的江面一样,没有波澜,没有怨恨……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她的身旁矗立着一座不太起眼的墓碑,奶奶的遗像也在冲她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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