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阿荷

阿荷出生时倒产,脚先出来,产婆拽住他一只腿使劲儿扯了一把,才得以保住母子。阿荷从小便跛了一条腿,走不快、不会跑。爹娘禁止他出院子玩,怕遭村里其他小孩欺负。院子不大,四角栽了瓜果梨树,还有一个菜圃和一面花墙,四季四个景,倒也有趣。花墙旁有个水池,池中几尾红鲤游弋,阿荷经常盯着鱼一看就是一下午。书上说“一花一世界”,阿荷看不来花里的世界,但水池真真切切是另一方天地。鱼儿没有腿,但无比自在欢畅,鱼儿也有喜怒哀乐吧?阿荷总想象着自己也生活在水里,像鱼儿般游弋,无腿也无妨。又转念一想,池子仅一米开外,鱼儿再自在却也游不出池子,像被圈在院子的自己,鱼儿想去大海的吧?书上说山的尽头是海,海无边无际,那游起来该多么欢畅。阿荷看着屋后黑黢黢的山,想着无边的海的样子和海里更加快活的鱼儿。


好多次梦里,阿荷梦到自己变成了鱼,在水里不知累地游,游到天明醒来。有几次阿荷梦到自己在爬山,从屋后父亲砍柴的小路出发,走进了茂密的林子,梦里腿不跛了,手脚并用地奋力向上爬,林中的鸟儿为他喊着号子,可山总也爬不到顶。实在爬不动了歇歇,抬头望一眼,山顶不远了,大海即将在眼前,可每每这时脚底一滑,腿一蹬,从梦里醒来。醒来后发呆:多么遗憾,就差一点了,差一点能见到无边的大海和自在的鱼。大海里的鱼肯定也大,它们会叫吗?难道也像红鲤一样安静呀!想着想着便支起耳朵听,屋外除了鸟鸣,别无他声,想必大海里的鱼儿也不会叫,大海也是像池子般安静的。


阿荷每天起一大早,天蒙蒙亮,先去池边洗把脸,而后开始扫院子,春夏有落花,秋冬有枯叶,扫院子是他娘派给他的任务,春夏时节,每日除了扫院子,还要添蚕叶,伴着一茬茬芝麻大小的蚕卵长成拇指粗细的蚕蛹也甚是有趣。大暑将至,池边几株野草趁着暑气疯长,一天翻一跟头,几乎快跟阿荷一样高,有几次他的胳膊被一株叶片带刺的蒲公英划破,欲挽掉,蓦地想起书中“一叶一菩提”的话,花草秋天自会凋零,便不再忍心夺去它的时日。


每日清晨阿荷在池边洗脸时都喜欢俯身凝视池中的自己,他左右晃着身子让自己的影子在水中游。这一日游了许久,恍惚中池中映出另一个影子,阿荷眨巴眨巴眼仔细看,影子是半个巴掌大小的女子,侧身梳理着一头长发。阿荷抬头环顾池周,除了自己和花草之外别无他物,再望向池中,影子还在,正娴熟地编着头发。

“呵!”——阿荷惊吓的叫出声来。

“呀!有人!”池中的影子说话了,它加快了手里编发的速度,转眼扯起一根丝瓜藤扎住发梢。“你能看到我?”

阿荷惊愕地点点头。

“那你脚有四根趾头啦?”影子的声音俏皮清脆。

阿荷不说话,更是惊愕地盯着池中会说话的影子。

“我在这里呢!小呆瓜,在你头顶。”

阿荷猛地拾起头,朝四处张望。

“这里呀,蒲公英树上!”

那株叶片带刺的蒲公英又长高一截,阿荷踮脚望去,看到蒲公英顶梢的紫色花朵上端坐一个身穿白衣的小人儿。

“你叫什么名字?”

阿荷依然不说话,像一尊石像,张着忘了合上的嘴,死死盯着花朵上的白衣女子。

女子轻盈跳到花朵下方第二片叶子,高度正好在阿荷眼前,“说句话呀小呆瓜!”女子含着笑,一手扶着蒲公英枝干,一手点了点阿荷的额头。

阿荷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一边摆手,一边摇头,喉底发出“啊-啊”声。

“原来是个小哑巴,可惜喽!”女子说完跳下地面,转眼消失在草丛中。


阿荷觉得自己是在梦里,他抬了抬自己的跛腿,腿不听使唤,如果是在梦里腿就不跛了,他又朝四周望了望,天亮的透彻了些,鸡还没打鸣,林中的鸟儿兀自叫开,熟悉的院子,熟悉的水池,一切是那么真实。可是真实的世界里怎么会有那么小的人儿,是鲤鱼精吗?书上说鲤鱼越过龙门可变身为龙,但龙门在东海,是水池里的鲤鱼跃出水池变成鲤鱼精了吗?想到这里,阿荷伸出指头默数起池里的鱼,以前是九尾,“1、2、3、4、5……乱了”,“1、2、3……又乱了,别游呀你”。

“1、2、3、4、5、6、7,7、6、5、4、3、2、1。”清脆的声音又响起,女子擎着一朵深色喇叭花立在刚刚的位置。“小呆瓜,喝掉露水就可以说话啦!”喇叭花里漾着一汪清水,“喝吧,喝了就可以和我说话了。”

阿荷眼睛瞪得更大,望着女子一张一合鲜红的小嘴,真红,真好看,再没多想,接过喇叭花一股脑儿送进嘴里。

“你是鲤鱼变得吗?”阿荷刚咽下花朵,心里的疑问立刻从嘴里蹦出来,说完赶忙捂上嘴,不能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可以说话了。

“没骗你吧小呆瓜,可以和我说话了。”女子笑着歪头看阿荷。

“你是什么人?”阿荷又试着急问一句。

“草木仙呀!”

“草木仙?”阿荷更加不解,三个字的音调拐了三个弯。

“每棵树、每朵花也是一个个生命啊,有生死,有轮回,我是蒲公英的草木仙,这株蒲公英树就是我的家。”

“蒲公英树,明明是棵草呀!”

“在你眼里是草,于我而言是树,蚂蚁看着是森林。”

“喔!”

“懂了?”

“没。你一直住在这里?”

“可以一直在这里,但我要去流浪。”

“流浪?去哪里流浪呢?”

“有方向,有目的,哪还是流浪。白露时节,等我的树结了种子,我就骑风飞行,去其他地方。”

“骑风飞行?”阿荷越来越觉得惊奇。

“对呀!你叫什么名字?”

“怎么骑风飞行?”阿荷倔强地故意反问。

“一只风来了,跑的与它一样快,跨到它背上,就可以骑着它飞了。女子漫不经心的说着。

“一只……风?”

“对呀,一只两只三四只,五只六只七八只。你叫什么名字?”

“风也有生命?”阿荷小心翼翼地问。

“为什么没有呢?”

“它长什么样子?”

女子想了想,指向池中,“瞧,挺像鲤鱼,很大一只大鲤鱼,圆头扁身子,没腿没胳膊。这院子太小了,风进不来,不然你就可以看到。”

“我……我能骑风飞吗?”

“当然啦!小呆瓜。”

“我也想骑风飞。”

“好呀!那等到秋天我们一起飞。”

“可是我跑不动,我是跛子,我怎么可能跑的与风一样快……”阿荷轻轻的吁了口气,耸拉下头。

“你可以的小呆瓜,只要你真的想,你身子大,走着都比我跑的快,只是你为什么想飞呢?”

“我想看看大海,走路怕到不了。我真的也可以骑风飞吗?”

“可以!”女子重重的点了点头,故意拖长声音问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从没想过我可以飞,梦里都没飞过,我看着鱼,想着要是能游就好了,竟然可以飞。”阿荷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真的可以飞吗?”

“可以!可以!可以!再问这个问题我回花苞睡觉了,你叫什么名字?名字!名字!”

“阿荷,薄荷的荷。”阿荷只顾想象着骑风飞的样子,脱口说出名字。

“我叫英子,你闻起来很香,阿荷。”女子声音突然变得细小,转身钻进了花苞,而后传来嘤嘤哭声。

“英子,”阿荷小声叫道“你怎么了?”

“没事,我每天这会儿都要哭,给我的树浇水,你回去吧。”

阿荷等了一会儿,哭声渐小,英子还是躲在花苞不出来,阿荷掬了几捧水洒给蒲公英,转身去扫地。

阿荷中午来到水池,看不到英子,想叫但发不出声,没有英子,阿荷又变回哑巴。下午过去,还是没英子。傍晚去,依然没英子。


深夜,睡梦中的阿荷听到有人轻声唤他:“阿荷-阿荷”,醒来月光下看到坐在窗口晃着腿的英子。

“英子,我梦到风了,刚刚梦到我骑着风飞!”阿荷兴奋地说着,拖着腿往窗前走。

“好玩吗小呆瓜?”

“恩!一点不累,比游着还快活。”

“傻呆瓜。”

“英子,我真的也可以骑风飞吗?”

“阿荷!再问这个问题我生气了!可以!可以!”英子扯高嗓门叫起来,看了一眼惺惺无措的阿荷,声音又变得戚戚,“阿荷,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阿荷怯怯的咽了下口水,“好,英子,我听你讲。”

“阿荷,你身上有薄荷味,真好闻。”英子仰头望向夜空,幽幽的说,“我以前住在一条小河边,我身旁有一棵薄荷,他瘦高白净,有很好闻的味道。我喜欢他,但没有告诉他,我猜他也喜欢我,因为我们总有讲不完的话,一起唱歌玩耍,在河边度过了七个春秋。在第八个夏至刚过的早晨,有人采走了薄荷,它喊我的名字,但刚喊出一个‘英’字,就被拦腰折断。我很伤心,很多天分不清日夜,很后悔没向他表白。那一年努力熬到秋天种子成熟,我离开了小河边,开始骑风到处流浪,从此年年在不同的地方,我快要忘掉他了,但阿荷又让我想起他,阿荷的样子和身上的味道像极了他,模样也像。”英子收回望向夜空的头,看向自己不停晃动的腿,“阿荷,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阿荷没搭声,红着脸摇了摇头。

“那你会喜欢我不?”英子歪头笑问阿荷。

阿荷的脸蹭地红到了耳根。

“好了,小呆瓜,不逗你啦!睡去吧,明早来找我玩。”英子说完吐了吐舌头,轻快地跳下窗台,转眼跑远。


阿荷的娘发觉了阿荷每天清早呆在水池边的异常,她看到阿荷像说话般不停蠕动的嘴唇,“撞邪了,一定是撞邪了”,急忙请来邻村的花大仙给阿荷驱邪。阿荷说不出话,梗着脖子忍受着半晌午的施法仪式。村里很快传开新的闲话,人们饭后津津乐道地谈论着阿荷:“傻子阿荷更傻了”“哑巴阿荷会说话了”“跛子阿荷会跑了”……


阿荷愤怒地关起自己屋子,三天没开门,没吃饭喝水,任凭父母拍门劝说,英子每天夜里给阿荷送来小野果和露水。阿荷生来是哑巴、跛子,村里人叫他‘哑巴阿荷’、‘跛子阿荷’,但他不傻,村里人叫他‘傻子阿荷’,阿荷是村民们为数不多的笑谈。阿荷不傻,他自己从《山海经》里识得很多字,知道了小院之外无数的奇异山川和鸟兽,知道了无比广阔的天地及大海,他开始向往小院外的事物,不止是大海了,想亲眼看看一切。他下了决心离开这个充满嘲笑讥讽的小村,离开这个狭陋鄙俗的小村,不再只为大海。


蒲公英的花托一天天褪下紫裙,伸出白色的柔软冠毛,白露时节,冠毛如降落伞般撑开,种子成熟了。又一个月圆的深夜,英子领着阿荷偷偷出了院子,阿荷终于看到了风,大群大群圆滚滚的风在田野摇头摆尾呼啸前行,确实似鲤鱼模样,一只风有半个院子大,还散着萤黄透亮的光,秋风比夏风强健,比冬风温顺,耳边尽是风发出的“呼噜呼噜”声,阿荷怔住了脚步,伸出手抚摸身侧过往的风,风的肌皮也如鲤鱼般柔滑弹软。


英子轻盈跃上了一只行走缓慢的风,“阿荷!跨上来。”阿荷这才回过神,迈步追向英子,前行了七八步,却与英子骑的那只风总差一尺来距离,阿荷气喘吁吁越来越吃力,他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那条跛腿使不上力,他很难跨上风背。英子从风背滑到它拖在地面的尾巴上,拍拍如扇的风尾,“阿荷,扑上来好了。”听到英子的话,阿荷咬牙闭眼,用力向前纵身一扑,霎时感觉筋络舒张身轻如蝶,风原地兜了几圈,忽地旋地而起,阿荷一阵恍惚晕眩,再睁开眼时已离地数米,转眼飞过自己屋后的高山,无数的群山在脚下缩小退去,山的尽头是海,大海就要在眼前了。

英子闲逸地躺卧一旁,手里把玩着发梢。阿荷突然想起池子里的红鲤,“英子,你说咱们把鲤鱼带上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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