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虫鸣蛙叫,好不自在的夏日之夜,闷热中带有一丝凉气,那是窗台上轻轻吹来的微风,犹如一股清流,滑落进正焦躁闷热的心扉。此刻,我刚好读完马先生的《云归楼》,从书中走出,又来到楼外。
纵观这幢高楼,这是一座办公大楼,高有二十二层,每层的格子房,都容纳着碌碌的工作人员,一日一月的推进,外层幕墙已然在风雨和岁月的洗刷下,不再崭新洁白。静静的楼,似在向对面垂落的烟柳诉说着楼里的故事和变迁,这楼里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故事,有多少年,便有多少沉积的历史记忆和污垢。附近恰好有一座公园,此刻,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外面马路和广场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而这座历史悠久的公园里一片沉寂,偶尔路过的人影,也只是穿行而过,不留一丝留恋,湖面十分平静,在夜晚微弱的灯光下,像一面镜子,反照出树影斑驳,也反射出这座写满故事的楼。公园就这样把繁闹和静谧用一道门隔开了。
漫步在幽静的公园里,眼前是疏影横斜、湖水清浅,鱼儿正自由的翻出水面,甚至游到岸边嬉戏,再也不怕被白天那些拿着网子的孩子打捞。湖中的倒影正是这幢沉默不语的楼,历经几十年,旧的人离开了,新的人正在陆续赶来。无论如何,这座楼连接着过去与现在,还在向未来延展。
不同的水中楼,相似的 《云归楼》。此刻,我正在这座楼上,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与过去相连,相交,又别离着过去。每个走进楼里的人,带着不同的表情和心情,或许带着今天的面具和昨夜的酒羹,轻轻走进人群,随着格子间相同的门,吱呀打开的瞬间,消失在楼道里每个隐形的世界里。空气此刻沉静下来,每个格子间里,呈现出不同的凡尘琐事,这是毫无计划的事,自然而然把沉静留在这互不打扰的幽静的楼道里。层层如此,层层孤独且嘈杂。
《云归楼》里那高耸奢华的五十层楼,拔地而起的前前后后,不仅使官员们大费周章,也不仅凝聚了各层劳动者的智慧和体力,更是一部相关人员的血泪史,最后是他自我救赎之翼折断的见证。如此相似者,何至于云归楼?
眼前的这座楼,姑且称之为水中楼。杨仲卿的青春和汗水都洒在这里,与之而来的,是垂垂暮已,回首往事如烟,奋斗的职业生涯即将拉下帷幕。
我认识杨仲卿时,已是十五年前,他正风华正茂,他正雄心壮志。
据他自己说,当年,他高考落榜,正在惆怅何去何存时,招干的好事竟轮到自己头上,毫不犹豫的,他选择了这座水中楼,加入了这座楼的工作与生活,一眨眼,便是一辈子的工作生涯。勤勤恳恳的杨仲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高中品学兼优,上的全市百年老校的高中,怎么会高考落榜。更为晦涩的体验是,加入工作大军,他只是一名工勤人员,这个体制内的编制管理,是有一定的规范和制度的,杨仲卿被安排从最底层做起,干过司机,勤务员,后勤保障,长时间里,几乎只干这个,所以他的工资在整个楼里最低,唯一的优势,是他留在了机关。那时候杨仲卿是有些不甘命运的安排,或许谈事业和理想过于模糊,但他自小就不甘人后,必得干出点名堂才觉得不枉此生,在具体的工作中,他看到了与别人的差距,每天顺从着每个前辈的指挥和教导,有些前辈着实指手画脚的当着“前辈”,一个血气方刚初入职场的小伙,就这么被指挥着干最累的活,拿最少的报酬。
与杨仲卿同年进入单位的,还有八个兄弟姐妹,有两个是公务员,两个工人,另外四个就是和他一样的事业身份,他们散落在不同的工作岗位,有些外派在各个工作站,意气奋发的年代,九兄妹靠着相互鼓励扶持,便有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坚固情谊。一年,两年······时光老了,青春还在。
杨仲卿的九姊妹中,有个女同志,唤作童轻眉,长相清秀,活泼开朗,一直学习画画,品学兼优,她的理想就是将来能成为画家,走遍名川大山,画遍山山水水,做她一直向往的事。她的父亲最初也是本单位的,因父亲意外去世在工作岗位,她便在十五岁时,被母亲拉着从学校直接辍学回来,接替父亲的工作,也接替了公务员的身份。如今在我们看来,虽然女孩的父亲英年早逝,实在令人悲痛,但在今天就业压力巨大的严峻形势下,这个女孩无疑又是幸运的。
童轻眉刚来到单位时,母亲领着她来报到,因为年纪小,社会经历少,又因为父亲去世带来的沉重打击,使她从此变得脆弱敏感,单位将她留在了机关,大多数前辈出于关怀照顾老同事女儿,都替女孩完成了工作任务,在父亲的老同事的关护下,女孩就在这种氛围中迷茫的度过了几年光阴。转眼到了谈婚论嫁时,单位的同事们便起哄让杨仲卿去追求童轻眉。一来二去的撮合,两人真互生了好感。杨仲卿像大哥一样,和其他同事一道呵护着她,看着她成长在这里,长大在这里。这种感情,带着疼惜和喜爱。
然而一段时间后,童母知道了这件事,坚决不同意两人的交往,因为杨仲卿的身份问题,他的工勤身份配不上自己女儿的公务员身份。这是一根时代的刺,刺穿了杨仲卿心底的自卑,这也是一个母亲对女儿最大的爱护,贯穿始终。童轻眉听从了母亲的安排,因为,单亲母亲不易。但,童轻眉的第二次伤心也深深地的种进了心底。
后来,杨仲卿渐渐地放下了不甘人后的心思,也渐渐放下了漂亮优柔的童轻眉。因为他的大多数工作就在人后,擦车,打扫卫生,随时被任何人指挥着干着别人的正事,每天最早来到楼里,最后一个离开,也因为,他的爱情和婚姻水到渠成的来临。
10年过去了,杨仲卿几乎忘记了那年刚进单位时的羞涩模样和心里长满的奋斗种子。直到有一天,随着体制变迁,他意外的被任命为某个站的站长,外派至城郊,成为了正式的公务员,这个重要的转折使他看到了希望。说起这个转折,也不知道是运气还是多年坚持的回报。一个新任的领导,看到杨仲卿的踏实勤奋,格外的欣赏,杨仲卿就是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被莫名提拔,一步登天,华丽转身。
与杨仲卿同年工作的其他兄弟姐妹,还在工作站上努力奋斗,风吹日晒。这一年,杨仲卿35岁。
童轻眉在母亲慎重的安排下,选择了一个重点高中语文老师,文质彬彬,写的一手好字,按道理,应当是字如其人,品行端正,德正垂范,实际上,大多数时候的讲堂上的确就是这样的。然而,每个酒醉的深夜,这位体面的特级教师,卸下伪装,抽出皮带,用凶狠的眼神瞪着童轻眉消瘦的身躯,狠狠的抽打,唯一的儿子就蜷缩在小床上,大气不敢出一声。
不得而知,这位优秀的人民教师,为什么就不能是优秀的丈夫,哪怕合格也行。
当杨仲卿向我讲述这段时,透着窗户缝隙照过来的阳光,恰好洒在他的脸上,我分明看到他眼睛里闪烁的晶莹的珠子,也许,这是童轻眉永远看不到的场景了。
随着大学毕业分配制度的改革,公务员考录进一步规范,凡进必考的大形势下,一拨又一拨的年轻公务员,考进了这个单位。接着编制委员会核定了所有体制内工作人员的身份,很幸运,杨仲卿在此之前完成了公务员身份的转变。
杨仲卿和童轻眉,以及他们的其他姊妹们,已经习惯了日复一日的按部就班,大家都不会使用电脑处理新的工作。这些新兴的事物似乎一夜之间全部赶来了,更新的法律知识,更为现代化的工作设备,更为先进的工作技能,更为严格的工作要求,更为年轻的面孔。。。。。。
童轻眉因为有同事在工作上的照顾,也养成了她对工作无所谓的态度,每日搅合进家庭的琐事,不可自拔。时光还是败了美人,不是有些花开了,终究会谢,而是全部会凋谢,无一例外。她的幸运,是有一个公务员身份的父亲,有一个可以子承父业的政策,有一帮老同事的帮衬。不幸的是,这批老同事终究逐渐要退休,电脑办公时代已经到来,而她对这些新事物一无所知,更使她尴尬的是,更为年轻的公务员们陆续赶来,也许,当她偶尔看到永远开朗上进的杨仲卿时,也会悔恨当初不够坚定吧。
再也没有人为童轻眉撑起工作单位的大伞了,她逐渐力不从心,她习惯了被丈夫抽打后的无声无息,她辅导不了高中孩子的作业,她不能应对工作的新要求和新变化,她常常完成不了领导下达的工作。她引以为傲的漂亮的脸蛋,不,她母亲引以为傲的漂亮的脸蛋,不知道何时挂满了皱纹,岁月的陈霜覆盖在面颊,一声招呼也没有,不是因为年龄,而是经历。童轻眉失眠了,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她无力应对。她坐起来,揉着身上的残痛,等待天亮。
杨仲卿也面临这种困境,他迷茫过,失落过,自己曾经不懈的奋斗,从基层一点一点的工作积累,到头来,已经呈现出工作承接困难重重,最令人头疼的是,快节奏的事务,应接不暇,文件不需要手写手抄了,更不需要骑自行车去送了,电脑打字和传输,电脑办公的持续改革,使他仿若进入另一个世界。更为可气的是,年轻的公务员来了,不再恭恭敬敬的挨个给老同志打扫卫生,端茶倒水递报纸。此刻,他就是一个不太老的老同志啊。
据杨仲卿说,他苦恼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竟然被提拔了,某县的副局长。这个变化,使他意识到,必须学习,必须跟上步伐。于是,他白天应付日常工作,夜晚请人教授电脑,正在上大学的女儿,给他讲解qq、微博和电子邮箱的使用。翻看最新的改革政策,法律法规,与时俱进的学习,使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同时,他通过自学,参加了函授考试,获取了本科学历。
杨仲卿的其他八姊妹,有和他一样的困惑。但是,他们已经习惯了站点的工作节奏,一步步的接受被淘汰,被边缘化,被当做只能看看报纸的摆设,被更为年轻的站长指挥着洒扫门庭,擦拭器械,那是他们工作一辈子不曾调换的岗位,准确的说,一茬又一茬这样的同事被安置在这些站点,等待退休。
杨仲卿告诉童轻眉,你是九姊妹里最年轻的,离退休还很早。你不能继续颓废下去。童轻眉接受了这个建议。
然而,长期的失眠,使她记忆力衰退,使她精神恍惚。她常常在河边,望向河水奔流而来的方向,一缕绯红的夕阳,使她睁开眼睛,接受一丝真正的光亮。
她放弃了学习,放弃了与时俱进。她更需要几粒粉色的药丸,将她燃起来的焦虑,狠狠的浇灭,最后恢复平静。如此反复的生活,折磨得她愈发无法自控。在一个阴雨连绵的秋天,她被送进特殊医院照护,常常眼神痴呆,望向窗外。
杨仲卿说,他的年代,思想就像一个口袋,被结结实实的扎住了,童轻眉思想的口袋,很早就直接被她母亲缝死了。
当杨仲卿回到这座楼时,又与我相逢,他白发苍苍,卸下了担子,正在等待退休。
童轻眉,本可以不走进这楼中,至少不那么早,成为楼中人。
童轻眉,也许她还没长大。
杨仲卿含混的说到。
如果你乐意,大可以走进云归楼,走进水中楼,活得坦荡明朗。如果你不乐意,楼外人,请你一定要活的沉静美好,岁月安然。
正如马先生言:我不要你瞬间的灿烂,我要你永久的快乐。
沉静之美,才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