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你到二十八岁

文 | 唐妈

感谢@野蛮Liz为我讲述这个凄美的故事,仅以此文纪念Liz那些永远留在青葱岁月的挚友。

题记:发现再也不能喝酒了,一喝酒就好想好想好想你。

                                                                               ——宋晗

1.

下午出去办事,竟然碰见了许久未曾联系过的小七。

小七是我高中同学,现在在税务局上班,他揽着我的肩笑得直颤:“老唐,过年的时候咱聚聚呗。”

我一想,的确都好多年没见了,彼此加了微信,小七把我拉进了名叫“昔日小鲜肉”的同学群。临走的时候他喊我:“哎,你跟宋晗有联系吧?把人一起叫上!”

跟宋晗联系的时候他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噢,知道了。”

我拉了他进群,群里头已经有了二十多个人,聊得热火朝天,见宋晗进了群,打招呼的猥琐表情刷了屏。

“宋总,求包养!”

“宋总,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奥特曼吗?”

“宋晗,你他妈死哪儿去了?”

……

“宋晗,你和曲静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吧?”

我看见这句话就知道要坏,手忙脚乱地拿表情刷屏,妄图淹没了那个刺目的问题,宋晗却已经默默退群了。

我叹了口气,打过去电话。

宋晗估计是在抽烟,那边静静的,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低笑了一声:“老唐,群里有个号也叫曲静。我还以为是她呢,我他妈还以为是她呢……”

他的声音发颤,我嗓子发堵,却只能补了一刀:“宋晗,曲静已经死了。”

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宋晗挂了。

深圳欢场无数,不知道他今晚又会流连于哪里,明早又会在哪里醒来。曲静死了,宋晗废了。

2.

宋晗伸着腿踢了我一脚,我差点儿从凳子上掉下去,回头瞪他:“宋大爷,又怎么了?”

他贱兮兮地朝我招招手:“哎,哎,你说曲静会答应么?”

数学老太在讲台上唾沫横飞,我压低了声音:“我又不是曲静,我他妈怎么知道?”

数学老太一个粉笔头砸在了宋晗脑袋上:“宋晗!闭嘴!”

宋晗吐了吐舌头,趴在桌上盯着曲静的空位置发呆。

曲静这周每天都去合唱团,早上没来上课。宋晗这小子昨晚塞了一封歪七八扭的情书在人家书包里,也不知道曲静看不看得懂。

他踩在我凳子上的脚一直在晃,晃得我头晕,我朝后踢了一脚,转过头去恶狠狠地说:“中午了我跟你一起去问还不成吗?”

中午饭也顾不上吃,我就被宋晗拉着去了学校礼堂。合唱团的姑娘小伙子们也是刚解散,女生穿了白衬衣黑裙子,男生则是白衬衣黑裤子,清清爽爽。

宋晗使劲儿朝扎了马尾的曲静招手:“哎,曲静!这儿呢!”

曲静正和旁边一男生不知道在说什么,听见宋晗叫自己,看了他一眼,又接着聊去了。

那男生瘦瘦高高,戴了眼镜儿,冲宋晗笑着点了点头。

我啪一声拍掉宋晗抓在我胳膊上的手:“你他妈吃醋掐我干嘛?都肿了我操!”

曲静聊完了慢悠悠地走了过来,看着宋晗吊儿郎当的样子直皱眉:“我说宋晗,你那校服拉链就不能拉上啊?”

宋晗哧溜一声拉好了拉链,站得笔直:“那四眼田鸡谁啊?”

“什么四眼田鸡?那是三班的江昊阳好不好?”

“嘁,小白脸。”

“就你脸黑。”

我听着两人又开始掐了,连忙打哈哈:“哎哎哎,好饿啊,咱吃什么去?”

两人要吃丸子面,我借口去买凉菜,临走踩了宋晗一脚,示意他赶紧问。

等我端了凉菜回来,发现宋晗黑着一张脸把饮料瓶子捏得嘎嘎响,曲静见我过来,拿起筷子把碗里的丸子挑给宋晗。

“怎么?会晤失败了这是?”

我眼馋那几个丸子,不过知道曲静肯定不会给我,只能嘴上占占便宜。

曲静唔了一声:“我拒绝了他。”

宋晗把几个丸子又扔回曲静碗里:“你吃一个能死啊?每次都给我吃。”

曲静夹起来要给我:“你不吃我就给老唐吃了。”

宋晗怒气冲冲地把丸子抢过去:“想得美。”

我这池鱼莫名其妙被殃及,只能低头吃面,心里笑得不行。

眼前这状况不是第一次了,让我想想啊,这是第几次了呢?

我们仨住一个院儿,我家一楼,宋晗家二楼,曲静家三楼,打小穿一条裤子的关系,一起上小学上初中现在又一起考进了高中。宋晗打小就惦记曲静,自打会说话开始就扬言要娶曲静当媳妇儿。每年都会表白一次,一开始是小纸条儿,现在已经进阶到了彩色信纸的情书,还装在有香味儿的信封里。

不过,这么多年,他都没成功过。

曲静这丫头就是不答应,问她为什么,小丫头尖下巴一抬:姐姐乐意,怎?

好在宋晗也有一颗强大的内心,有着钢铁般的意志,这么被曲静蹂躏了十来年,竟然还是一腔热血向着眼前的姑娘,奇迹般地印证了什么叫越挫越勇越勇越挫……

我听着两个人就一个丸子到底该谁吃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悄悄结了账溜走了。

这其实是这俩神经病的小情趣吧。

3.

我还是不放心宋晗,拿了钥匙出门去找他。

其实宋晗挺好找的,这家伙是个认死理儿的,来深圳一年多,他去的酒吧就那几家。

找到第三家的时候,终于在角落里头看见了他。

宋晗见我坐在他对面,抬了抬眼皮,推过来一瓶儿酒:“来,陪我喝。”

我跟他碰了碰,喝了一口,酒冰凉,我打了个哆嗦,数了数桌子上的瓶子,这小子再这么喝下去,早晚有一天得死在外头。

我抢了他手里的酒瓶儿:“行了啊,没完了你还。”

宋晗噢了一声:“老唐,我给你讲讲我和曲静的事儿吧,心里憋得难受。”

宋晗高二和高三分别又表白了一次,都未果。

高考结束报志愿,宋晗跟老班要了曲静的志愿单,皱着眉咬着笔头填。他成绩没曲静好,要跟着人走,只能上郑州的二本。

“我爸知道了,拿皮带抽了我好一顿。他说二本还跑外地去上,癔症了吧。”宋晗摸酒没摸到,就掏出来烟抽:“我跟他说,我要去追媳妇儿呢。”

宋晗和曲静的学校隔了一条街,学得是体育教育,每天除了上课就是打球,自由时间多得不得了。他那会儿每天就琢磨着两件事儿:怎么把曲静追到手,怎么能赚钱。

那会儿网购还不像现在这么发达,体院儿的学生运动服运动鞋消耗量很大,宋晗琢磨了几天,决定从泉州进一批高仿的运动鞋卖。

运动鞋发的是物流,宋晗找了辆面包车去取货,谁知道一出门就被运政给扣住了。

穿着屎绿色制服的家伙鼻孔朝天,说这车没有营运证儿,要把车和货都扣了。

宋晗一听就火了,跟人理论半天无果,最后不知怎么就动了手。

曲静赶到派出所的时候宋晗鼻青脸肿蹲在地上,手被拷在暖气片儿上,看到曲静进来,转过脸不去看她。

派出所的警察大叔见小姑娘进来,唠唠叨叨地进行教育:年轻人别冲动,再怎么也不能跟国家公务人员动手啊……云云

宋晗听到这儿又想争辩,被曲静在后脑勺上抽了一巴掌闭了嘴。

曲静交了罚款领着宋晗回学校,出门的时候警察大叔在后头叮嘱:姑娘,看好你这小男朋友,可不能冲动啊。小伙子,好好对人姑娘,这么好的媳妇儿哪儿找啊。

宋晗的一只眼肿的睁不开,车还在运管那儿扣着,还有小一千块钱的货,他难受地光想哭,听见警察在后头这么喊,站在门口问曲静:“我都成这样儿了,你还管我干嘛。”

曲静拍拍他的脸:“宋晗,我跟你说啊,你听好了。你宋晗是我曲静的,谁也不能欺负你。你成什么样儿了?啊?怎么就不管你了?我不管你,你还想谁管啊?”

宋晗瞪大了眼睛:“曲静,你给我说清楚,你这话什么意思?”

曲静话说得冠冕堂皇,脸和脖子早红成了一片:“什么什么意思!就你听见那意思!”

宋晗抱着曲静原地转了个圈儿,扯着了身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还不松手,他没想到自己努力了这么些年,却在这么狼狈的时候成功了!能不高兴么!

他瞅着曲静红红的脸:“说定了啊,答应了就不许反悔了。我这合同一签可是一辈子啊,不死不休。”

曲静噢了一声:“不反悔,就一辈子。”

宋晗抽完了一根儿烟,靠在沙发上呆呆地出神:“我当时特别想带曲静吃顿好的,庆祝庆祝。”

宋晗翻遍了两人口袋儿,只有二十块钱。

曲静抽出来十块钱装好:“这一会儿给你买点儿药,剩下的……呃,咱们去吃兰州料理吧?”

两人分着吃了一碗兰州拉面八块钱的拉面,算是定情晚餐。

宋晗喝光了碗里最后一口汤,抹了抹眼泪,又掏出烟来抽:“妈的,那会儿可真穷啊。我以后再也不吃兰州料理了。”

4.

宋晗结账的时候老板娘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直发愣:“小伙子,这怎么了?以前常跟你来那姑娘呢?”

宋晗一愣,笑得特别灿烂:“老板娘,你家的面特好吃。不过我要离开这地方了,以后就不来了,祝你生意兴隆啊!”

我陪着他站在熙熙攘攘的小吃街上抽烟,灰白的烟雾在昏黄的灯光下飘散,像是离散的鬼魂。

两人毕业那年正赶上08年金融危机,工作不好找,房价倒是猛涨。他俩在中原西路租了个房子,一居室,带了个小厨房和卫生间。曲静开始在一家培训机构做老师,宋晗继续倒腾他的小买卖。

搬家那天正好我去了郑州,帮着他们收拾东西,曲静围了围裙在厨房里切菜,宋晗穿了件儿灰色的毛衣笑眯眯地看着她。

吃饭的时候我问他俩:“你俩多会儿结婚?”

那年,我们都二十三,毕业头一年。

曲静看向宋晗:“哎,我告诉你啊,我就等你到二十八,你要二十八还不娶我,我就不嫁了啊。”

宋晗啃着排骨含混不清地问:“为什么是二十八啊?”

“二十八最适合生孩子。”

我一口米呛在嗓子里,差点儿没噎死,这俩人虐狗的时机真他妈挑的好啊。

郑州冬天供暖很迟,曲静下班早,每天都围的严严实实去市场找练摊儿的宋晗。待到打烊的时候两人搂着胳膊往家跑。公交车人总是那么多,宋晗把比自己小一头的曲静护在怀里头,下巴搁在她头上,想着要是有辆车就好了。

屋里暖气没来,冷的很,曲静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先热水然后灌热水袋塞被子里暖着。晚上两个人搂成一团取暖,曲静整个人都缩到宋晗怀里,叨叨:“要是在南方就好了,就没这么冷了。我觉得深圳挺好,江浙不行,冬天比这儿还冷。”

隔年,宋晗的生意小有起色,一批货挣了三万块钱。他叫嚣着要带曲静去环游世界。

那些年少时的梦啊,不怕不切实际,不怕遥不可及,怕就怕想都不敢想,更怕是想了那么些年,却没能实现。

2009年,宋晗带着曲静第一次去南方——成都。

晚上在蜀九香吃火锅,曲静把烫好的鸭肠夹到宋晗碗里,说:“小时候看港台剧,最喜欢的就是香港了。宋晗,咱好好赚钱,赚够了钱去香港麦里浩径徒步好不好?”

宋晗隔着热气看着曲静亮晶晶的眼睛使劲儿点头:“一切听老婆大人的!”

5.

头天晚上又是喝酒又是吹风的,第二天睡过了头,是被电话吵醒的。

号码不认识,接起来对方劈头盖脸问我:“唐建国吗?你认识宋晗吧?”

我匆匆忙忙赶到福田某派出所,问了人找见了被拷在墙角的宋晗。他衣衫不整眼睛通红,听见有人进来一脸期盼地看着门口,见我进去倔强又失望地扭过了头不看我。

我想到他昨天还在跟我讲当年曲静捞他的事情,今儿就二进宫了,心里长叹了一声。

原来今早宋晗拿了港澳通行证要过关去香港,可关口一检查就发现他证件已经过期了,需要重新办理。

宋晗也不知道哪根筋儿不对了,梗着脖子就跟人家工作人员吵了起来,最后被拎到了这儿。

我领了人上车,问他怎么回事儿,他看着窗外不吭气,许久才回答说:“我想去麦里浩径。”

我心里咯噔一下,五味杂陈。

15年的冬天特别冷,宋晗去了泉州出差。他的小贸易公司现在效益很不错,两人换了一套大点儿的房子住。出差之前曲静已经放假了,她帮着宋晗收拾行李,末了抱着宋晗的腰瓮声瓮气地说:“明年我们就二十八了。”

宋晗狠狠亲了曲静一口:“回来咱就去领证!”

“你早去早回。”

曲静很少这样粘人,宋晗十分受用地拍她的背:“快,三天一定回来。”

宋晗后来读《无声告白》,书的第一页就写到:莉迪亚死了,可他们都不知道。

曲静死的时候,谁都不知道。

是曲静一个同事给宋晗打的电话,含糊地说曲静病了,让他快回来。

他从机场赶到医院的时候在护士站问了很久曲静在哪里,小姑娘被宋晗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够呛,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人在哪间病房住着,最后给宋晗打电话那同事从后头拍了他一下。

宋晗被领着往太平间走,脚底下跟踩着棉花一样,使不上劲儿,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就跪在地上了,好几个人都拉不起来。

曲静是急性心肌梗塞,去得应该很快,没有人知道她当时发生了什么。她的手机掉在地上,应该是想要打电话求救,可最后手机只停在拨号界面,最上面的电话正好是那个同事的。

处理完曲静的身后事,宋晗就来了深圳。

刚来的时候他跟我打听过麦里浩径,我以为他想去,问他,他却只是摇头。

我扶着他的肩膀使劲儿把人晃了晃:“宋晗,你告诉我,你去那儿干嘛?”

宋晗笑得特可怜:“你他妈不会以为我想寻死吧?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6.

证件办理下来已经是一个星期后了,我陪着宋晗一起过关。

香港我来了很多次了,宋晗在深圳待了一年多却是第一次来,他木然地看着窗外的景色,不言不语。

下车的时候他脊背绷得紧紧的,我看到他喉头轻轻滚动了一下,一声轻语被海风吹到了我耳边:“曲静,我带你去麦里浩径。”

整整一天的时间,宋晗都很安静,不抽烟,不说话,但该休息休息,该吃吃该喝喝,没有一点儿自虐的倾向,可我总觉得憋屈的厉害,好几次看着他挺直的背影都差点儿落了泪,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晚上六点多天已经黑了下来,我们到了咸田湾。

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沙滩被照得一片雪亮。海浪声很大,星子撒了漫天,宋晗停了下来,看着月光下的海面发呆。

我们自己带了帐篷,我在旁边支帐篷,抬头看到宋晗慢慢朝海边走了过去。

我吓了一跳,丢下东西就追了过去。

宋晗听见我的脚步声回头朝我笑了笑:“我说了,我不寻死,我就想一个人待会儿。”

我远远地站在他身后抽烟,看着宋晗拿登山杖在沙滩上写着什么。

潮水慢慢涨了上来,之前写下的字被海水冲掉,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往后慢慢退着,接着写。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腿都站麻了,脑子也被海风吹得有点儿发闷,就听见宋晗冲着大海大声喊:“曲静!你个骗子!你说等到二十八就嫁给我!你食言了!你个骗子!我不等你了!不等你了!不等你了……”

我看见他跪在海水里,任浪花打在脸上、胸口,我抹了一把脸,全是泪。

月亮在夜空中慢慢移动,宋晗踉踉跄跄地走了回来,浑身都湿透了,路过我的时候他笑了笑:“走吧。”

我回头看向他之前在的那个地方,依稀可以看到两个没被海水冲掉的字:记得。

我知道,他写得是:曲静,我一辈子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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