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与东风听

愍王是天底下最怜宠下人的主子。

他十三岁时便因一纸治国书文被天子嘉赞出宫立府,十五岁便去漠北当了骑兵营的前锋,一双银剑,使得变幻莫测。

在疆场上战无不克,从不畏敌,直教镇北大将军对其倾佩不已,时常抚须而叹:“愍王年幼好武,性情刚烈,实则为孤胆英雄呐。”

北垣一战,他以一挡十,歼敌三千,自此枭名远播。此战西秦大捷,北疆溃不成军,只好复议求和。

天启二十三年,愍王与镇北将军率领三十万大军从北关浩浩荡荡凯旋归来。

她那时只是愍王府一位不知名的女客。

青云幕府的弟子,都有治世之才,她年少时便被祖宗委派于愍王府中。

那还是他初立府第一年,便在门下豢养诸多能人异士,只不过她是其中唯一一位女客。

后来他去了边关,时常传来战事的捷报,府中奴婢常躲在隐蔽之处窃窃私语,一双双脸上溢满说不出的骄傲。她们说,愍王骁勇善战,又精通谋略,在塞北直捣敌营,让那北蛮难以抗衡,威风凛凛,令北蛮闻风丧胆。

到底她也是年少的女儿家,想来自己本就会择一明主以侍天下,她那时便觉得,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愍王了。

愍王从塞北回府之后,又被圣上加封为愍亲王。

这一分封,说是提高了他在天子心中的位置,可也是只不过是天子对他的警告而已,莫要叫他功高盖主,目中无人,肖想不该有的地位。

当时太子曾因玉台变法之案,被旧阀贵族所批,帝不知何故只将他禁居辰宫三载,以平众怒。

但之后朝中确有施行新法的蛛丝马迹,只不过帝王心密,只是徐徐渐进,而不行排山倒海之势。

愍王受赏回府之后,大摆筵席,庭前酒水一宵不绝,楚姬起舞令人目不暇接。

偌大的高楼之中,他一袭银袍,华美矜贵,执杯而起,对着众人笑意温和:“众客为我出谋划策,指点迷津,着实让本人感慨不已,本王不过一亲王,上承皇恩,下未惠民,何德何能能让诸位为我屈居门下,为我劳心劳力?”

宴中众客其是都为愍王心腹,满座皆起,对他聊表忠心,有近旁左右瞧见愍王眉间愁郁,不禁也感叹道帝王心狠,这一分封直叫愍王断了登上那九五之尊的念头。

众客心中自是忿忿难平,想那太子,年方二八,未曾奔赴战场,也未见有愍王仁厚,只平白诵读了些治国经论,如今虽被被幽禁于辰宫,但难保不将来一出禁宫,泛起波澜,这样一来,岂非愍王永远要低他一等。

门客本就凭着各为其主,自然主上蜷居,客亦如兔死狗烹。

于是有人便在席间献计,不如派心腹久伴太子近身,一则监看,二则伺机击杀。

那时她对愍王心生爱慕,为了他的帝业,于是便在一众门客之中,自告奋勇,说愿助他一臂之力。

愍王瞧着这满座须眉,竟皆不如在台下站得挺拔,一袭翠衫的女子。

楼外月光千里而泻,越过烛火不偏不倚停在她的身上,让她像是世外谪仙,无端添了光华。

她目光如炬对上他惊艳的眸子说道:“王爷,青云幕府舒窈愿为您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愍王一双眼睛炙热地注视着台下女子,目光诚挚,向她许下承诺:“此去需要改名换姓,其间凶险万分,本王盼你珍重,倘若他日未有铩羽,必不吝所有。”

她听了这话,含笑着轻轻摇头:“王爷,若我归来,你娶我为妻可好…”

那时满座皆是惊疑欷歔,再看这女子目光坚定,不禁齐齐看向高台之上那人。

那人伸手自倒一杯,一口抿尽,豪情万丈,他高声作答:“好…”

于是洛窈成了大内皇宫的一名宫女。

辰宫位处皇宫的东南角,挨近慎刑局,晚间还能依稀听得见里面被严刑拷打之人的凄厉嚎叫。

她曾独自在辰宫外四方打探。可惜门外有御林军把手,里外两层,围得密不透风。她一匍近,便被那守门之人严辞吓退:“哪家宫女,竟也敢在辰宫附近肆意溜达,难不成不要命了吗?”

愍王替她买通大内之人,将本去往辰宫服侍的那位宫女的印碟换成她的伪装之物。

洛窈这才如愿以偿进入辰宫,只是这冷宫虽然外面守卫森严,但其内殿,着实荒凉不已。

暮春时节,正殿之前只有一株桃树,开得极其繁盛,缀满粉蕊。

她第一次见到太子时,那男子身着黑袍,眼袋微沉,墨色的瞳光直直向她射来,仿若要将她看个通透。

她向他行礼时,他也是淡然地看她一眼,转身便走向偏殿之中,只有他身后服侍的老太监朝她递了眼色,示意她起身。

辰宫除那老太监和她以外,只有一位年轻的太监和一名年纪稍大的嬷嬷。

太子诸事大小不经他人之手,日常生活也是单调无比,无非晨起练剑,白日读书练字,晚间再坐于桃花树下,摆着棋局自相博弈。

他总是穿着墨色深袍,若非是袖口花纹不同,她还真以为这太子只有一套衣衫。

太子晚饭之后,也要挑灯夜读,她曾在亥时三刻掩门而出,见他的殿中灯芯依旧未灭。

一连十天,在他眼中,她倒成了个扫地的可有可无的宫女,所以并无所获。

舒窈难以近他之身,故而也去不得他书房窥察一番。

辰宫面积不大,太子被幽禁于此,本以为圣上会对他私下优渥,可看每日送的粥饭,倒不是什么珍馐美味,帝王心思难猜,倒真让人看不真切了。

不过这让她终于找到了一个缺口,辰宫每日饭菜已然让太子味同嚼蜡,虽然嬷嬷也曾在厨房做些餐食,可是她厨艺也是平平无奇。

幸好自己的厨艺精湛,便每日晨起在院中摘些桃花花瓣,蒸成桃花羹,或者将桃花入菜,做些不同花样的菜色,色香味具,闻之让人垂涎欲滴。第一次端上桌时,太子也抬头深深望了她两眼。

那时她心中满是忐忑,一脸期冀地望着他,彷佛他嘴上品尝的是她的所有。

太子并未露出丝毫满意神色,只是他却抬头,目光沉沉问她:“你从前是哪宫的,犯了何错,被罚至此?”

那时她心中不免战战兢兢,生怕出了纰漏。索性她的答复倒没让他生疑,只是他最终拿过巾帕擦拭完手,居高临下走至她的面前说道:“从今往后,你便是厨娘了…”

晚间他博弈之时,她也暗暗为他准备了酥香软嫩的梅子糕,端至他的身旁,望着他独坐于树下的隽影,盯着棋盘,不禁脱口而出:“白守为上…”

从前她笃爱下棋,许久不下,倒让自己也心生向往。

太子抬头望着她垂眸咬着贝齿的样子,不动声色说道:“你懂棋?”

这已然不是逼问,而是确认而已。

她点了点头,一瞬间心底涌上慌乱,不知他会不会看破自己。

太子瞥了一眼这残局,只要白子一直防守,黑子哪又会势如破竹,当真是心思玲珑的女子,不由对她了几分好感。

“既然你懂棋,那便以后日日与我下棋。”

这话倒是让她脸上生出恹色,自此之后,她不仅成了厨娘,还成了棋手。

只是初几日她还有胜局,十日之后,她的那些伎俩在他眼中好似变成了虚无之物,每每都让她仓皇溃败。

她眉头轻皱,不禁执子踌躇,只是一子方落,却依旧如同螳臂当车。

想她还是青云幕府之人。这不是打她青云幕府的脸吗?

她的小脸顿时焉了下来,向他讨饶道:“殿下还是自己博弈吧,奴婢真的赢不过殿下…”

没想到太子传来一声轻笑:“赢不过,那我让你便是…”

诶,天底下这看着不太好相处之人竟也有如此通情达理时刻。

果然太子从此往后与她对弈,明着暗着也会让她三分。

再后来她终于可以得了他的允诺,能进入他书房之中,为其端茶递水。

只因那日她偶然间泡得薄茶让太子瞧了上眼,喝完大叹:“本殿从未喝过能与那年相媲美的茶了…”

书房汗牛冲栋,各类经史排列其中,让人眼花缭乱。

她进去之后,曾细心环顾,可是却未发现什么暗格隐处。

只有太子当她嗜好读书,见她流连忘返不由嘴角微微上扬,轻声说道:“你若也喜欢读,那便以后在这里读吧…”

后来临风窗下,太子和她总是各自静坐一隅,她也沉浸在书海之中,偶尔太子问及她治世之道,她答后总能被他指出不足之处。

她抬头望着太子的神色静然,午后光晕徘徊一身,恍如谪仙。想起自己少时说要立志辅佐明主的誓言,不禁感叹,这太子若真称帝,当真为一代明君吧。

想她不过多年学识,却也难以比得上他半个。

太子眼角忽然捕捉到她的目光,便抬头朝她微微一笑,反倒惊得她局促地弯了下头颅。

那日晨起,她恰好端来茶酥。

而太子在院中练剑,恍然收剑轻声问她:“阿窈,本殿的剑法如何。”

她眼露歆慕之色恭谨作答:“势如破竹,毫无破绽…”

“那本殿比之愍王如何?”

愍王…她既没能帮他,又沉浸在辰宫岁月静好之中,逐渐沉沦其间。

“愍王与殿下,各有千秋…”

太子忽而朗声发笑,她从未见过他这般舒展的眉头。

他双目炯然走向她,执她之手放于胸间,额头薄汗微露,可那眸子却是无比闪耀:“阿窈,你的答复我很满意,等我一月,我便能解除禁令,从此以后,我将为皇,你便为后。”

到底是他发现了自己的虚假身份,还是故意为之,亦或者是一载朝夕相处,他也对她动情…

可愍王迟迟未等来她的消息,终于坐立难安,行刺太子。

那一箭从云楼射来,她正与他在桃树下对弈,警惕地瞥见他身后飞来的云箭,俯身上前为他挡下那一箭。

那时他眼中惊惧万千,连他眼底那丝慌乱她也瞧得明明白白。

太子抱着流血虚弱的她,不顾禁足,三年以来第一次飞过辰宫宫墙,朝太医署疾驰而去。

后来在她得救之后,皇帝虽心生不满,倒也未对太子多加苛责。

一月之后,他重回东宫。

同年皇帝在九月南巡,客死他乡。是以没过半年,他便执掌帝位。

这般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真让西秦上下对这位三年前立志变法,平日不多出没的皇子刮目相待。

尤其是他久居深宫,居然能够培植党羽,镇压了愍王之乱。

她伤好后,被养在深宫,听说愍王叛乱,被新帝处以轘刑。

大抵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情吧,身为愍王门客,最优秀的青云幕府之人,竟也背叛原来的主子,深居敌人后宫之中。

客为主死,理当一心。

主死客生,有何颜面。

青云那边传了书信,说恭贺她将成新帝妃子,但她以后再不能以青云自居。

幼时勤学苦练,为得一日侍奉明主,从此山河入眼,踏破云烟。

可到底皇位纷争,人心叵测,自己又学识尚浅,无胆无谋,不能为主子分忧解难。

听说愍王身边有些忠心的门客誓死护佑其主,落得个身败名裂,也未曾有过丝毫犹豫。

窗外宫花开了一苑,她不禁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新帝身着墨色龙纹锦袍,餍足地将下颚抵在她的头顶,得意说道:“阿窈,记得从前我去过青云,那时我曾求幕府之才,虽然那年没有求得,可我见过一个女孩,她眼神倨傲,对我说道,天下她剑术一绝,棋艺无双,只会择明君而侍。那时我只有十岁,跟着相父,见你便想,总有一天,我要胜过你…可我现在只想娶你为妻了…”

是了,那年青云山上,确有相国大人来此,可祖宗当年已答应愍王,故而拒绝了太子的求贤。

舒窈复杂地望着他,忽而噗嗤一笑:“我所侍奉的明君不会杀了亲弟…”

她说:“皇帝真是歹毒,你一早便知我是愍王的人对不对…如此心计,倒真让人刮目相看。

皇帝你设计先皇,屠杀亲弟,与暴君又有何异?但请皇帝放过我吧…”

新帝紧紧搂着她,却没有丝毫要放开之意。

她袖中匕首抵上他的心头,已没入半寸,他也只是皱着眉头不肯避开。

好像自己也下不了手吧,舒窈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推开了新帝。

他的胸口蔓延着血色,可在黑袍之下,最多像是被水晕染开来。

窗外传来婢子沸腾的声音,说有人行刺圣上。

她有些呆滞地望着面前捂胸的帝王,魂不守舍道:“皇上,放过我吧,你不是我的明主,我主已死,何颜委身旧敌?”

新皇的目光幽怨地锁着她,看了半晌,最终拂袖而离。

可他终究对她妥协。

如此留下一个心死之人,与其看着她痛苦,还不如放手,给她一片天地。

天大地大,她去天涯海角,只盼将来莫要忘他。

后来二十载之后,青云幕府又出了一代女客。

她侍奉皇帝左右,常为其出谋划策,是西秦赫赫有名的一品女史。

她曾望着老态龙钟的帝王,笑着答道:“圣上,我姑姑便是前一任女客。”

皇帝布满风尘的眼终于透出淡淡忧伤,他沉思片刻,又问她:“那你是她教的吗?”

“是的,姑姑话少,教了我三载,便离开幕府,独自去往天山,听说她曾是背叛主子戴罪之人,后来不知为何,祖宗却接收了她…姑姑还说,让我不要爱上所谓的敌人…”

不要爱上敌人,那当年,你也是爱我的吧。

只要爱朕,那便足矣。

世间诸般情,诉予东风听。

望东风知我,此心何真,

愿为君赴汤蹈火,一世为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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