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村子里的冬天都是很冷的,零下六七度并不稀奇,有一阵子河里的冰厚的似乎可以站上去,但因为胆小,只在河边单脚敷衍跺两下。
走出村子西头,就是大片农田,没有任何遮挡,北风吹在脸上像刀刮,但要去学校,只能走这条路,我们弓下身体走在干涸的水渠里,能避开一些北风的锋芒。
顶着北风放学回家,闻到一阵豆腐香,心情立刻好了起来,满屋子新磨的卤水老豆腐,竹匾、筛子、塑料桶都用上了。这是村子里冬天家家户户最常吃的食材。简单点的切成片,烧一碗豆腐汤,撒一些大蒜叶。或者煨一锅青菜豆腐,简单好吃。
晒干的黑芝麻年底要拿出来碾成末,先在灶间大铁锅里炒一波,再到有石臼的邻居家里,舂成末,虽然是个体力活,但是芝麻的香味会让这个过程很愉悦。黑芝麻末混上白糖,是汤圆的馅儿,每天早上四个黑芝麻糖汤圆是冬天幸福早餐的标配。
过了小年就该去镇上的农贸市场买鸡鸭鱼肉还有各种蔬菜了,最主要的当然是精肉,不管是小炒还是搅成肉末做肉圆,包蛋饺都少不了它。然后得买几条鱼,年年有鱼,这是必须的。一般会去杀只鸡,农贸市场有一条龙服务,杀鸡脱毛,取内脏,一整套流程只需要几分钟。去农贸市场的时候,妈妈摩托车后面放两个空的蛇皮袋,一个早上下来,两个蛇皮袋就全装满了,茨菰、菠菜、大蒜叶、芹菜、木耳、粉丝、油豆腐、百叶结、葱姜蒜。我负责扛蛇皮袋,以及坐在后座压住这批货,确保不漏一个运回家。
年三十这天,中午家里一般只烧一道青菜豆腐,吃完之后就开始分头行动。
奶奶架好蜂窝煤球炉,平时都是用来烧水的,今天要用它来做蛋饺,炉子上放一口铝锅,锅旁放打散了的蛋液碗和搅好的肉馅儿,另外还有一块肥膘猪肉。流程是,先拿肥膘在锅里刷一圈,锅底便油了,拿勺子浇一勺蛋液,端起铝锅前后左右晃动,摊一个圆,再舀一勺肉馅儿搁在圆中心,蛋饼包成半圆出锅,越叠越高。
妈妈开始切年夜饭需要用到的佐料,最主要的就是葱姜蒜,案板上堆成一个个小堆儿,还有大蒜叶,拍碎蒜白段儿,切成小段儿,明明有很多种佐料,但是记忆里闻到的最多的还是生姜末的味道,多年之后看到一种生姜味的香水,才逐渐回过味儿来,那是记忆里的味道,带着画面。
我的任务是贴福字。先铲掉去年贴的年画和对联,然后把妈妈请回来的新年画和对联分类摆放,贴在院子铁门上的,贴在院墙上的,贴在门前小屋上的、贴在厨房的、贴在灶台上的、贴在水缸上的、贴在水井上的、贴在门前白果树上的、贴在主屋柱子上的、贴在房门上的、贴在财神爷上方的、贴在厕所的、贴在屋后白果树上的、贴在竹子上的。一般会调一碗米糊用力当胶水,那时候的对联和福字很简单,红色的纸,黑色的字,贴几张之后手指就变成了红色,记忆里米糊是有味道的,但具体是什么味道,已经不记得了,那味道淡淡的、红红的。
吃完年夜饭,一般会等着看春节联欢晚会,那时候的小品还是非常经典的,也是全家最期待的节目。随便找个人问:“宫廷玉液酒”,下一句是什么?但凡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能答得上来。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爸爸点好一支新的香烟,拿好一捆红色炮仗到院子里,让我看好时间,主持人们开始总结晚会的时候,我们村子里就开始了此起彼伏的炮仗声,真正的声声辞旧岁。放完了炮竹,空气里弥漫的硫磺味,在我记忆里就等同于年味。
放完炮仗,爸爸拿一把香,带着我一起去村头土地庙去敬香。非常小的一个土地庙,里面有各路神仙,观音、财神、土地,儒释道全齐,就差西方那波神仙了。突出我们村的务实精神,我们去的时候一般香炉里已经有敬好的香了,我们敬香,拜一拜各路神仙,磕头,希望来年一切顺利,家人健康平安。
从初一到初十,我们都称为在“年里”,我们这座村子对元宵节好像不太重视,而我是怎么判断年还剩多久呢,有个最重要的道具,就是村子里每家每户都会挂的盘香,是那种特别长盘香,一般会买两盘,一盘大概能燃五天,两盘燃完年就结束了。所以只要闻得到盘香的味道,那就应该还是在"年里",心里会感到安定快乐。
过了初十,学校就开学了,但我们村子过年的重头戏:“放洋灯”,也即将上演。
洋灯其实就是孔明灯,但我们村管这种叫洋灯,不知道叫法出自哪里。村头木匠手艺人叔叔,白天用很大的白纸和米糊制作出高2米多的大洋灯,挂在晾衣绳上晒干。洋灯底座用细竹子编一个圆圈,十字铁丝钳好,中间铁丝卷一个扣,用来挂“油捻子”。村里开农机叔叔家有废柴油盆,用铁丝缠两个用坏的劳工手套,泡在废柴油盆里,吸饱柴油,这就是“油捻子”,而这股废柴油的味道,也是我记忆中村子里的年味。
炊烟袅袅,夜幕降临,村子里男女老少吃完了晚饭,就都聚到村西头,三位叔叔横着运来白天晒干的大洋灯,后面的叔叔端着废柴油盆,里面躺着“油捻子”,还有几位拿着草把儿。在渠道里点燃草把儿,前后左右四个人拿住洋灯底座竹圈儿,让火把洋灯里的空气加热,还有个叔叔站在长凳上,拎住洋灯的顶。这时候还没挂油捻子,直到下面有人喊“快挂油捻子”,才把吸饱柴油的“油捻子”挂到洋灯底座中间的铁丝扣上,“油捻子”被点燃,洋灯纸壁越来越烫,草把儿燃起的烟也越来越浓,渐渐手快拿不住了,眼睛也睁不开了,而洋灯也开始奔奔的要起飞,有人喊“松啊”,下面拿的和上面拎的一起松手,大洋灯飞向天空,火光映着村子里老老少少的笑脸,越飞越远,渐渐变成天上的一颗星。
连续三年的疫情稀释了原本就不再浓的年味,今年终于可以回家过年了,生活了很多年的小村子三年前被推平了,乡邻街坊们住进了小高层,窗户明亮了,但是小高层没有院子,门前没了银杏树,门后没了毛竹林,换了一种生活方式。
今年在上海年初封控了快两个月,反刍一些记忆,唤醒一些快丢失的东西,把这些写下来,以后记忆会越来越模糊,怕弄丢了,再也写不下来。
把小时候对新年的记忆碎片写下来,写的过程里还能感受到那时的余温,驱散一些2022年年底的寒意。
2022.12.28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