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界失联

1

他曾叫我多晒晒太阳,走到院子里,找一处偏僻凉爽的亭子打几个盹儿。

庭院里,风将日本晚樱的花瓣吹落下来,飘落在我翻开的手掌上,用手拈起,清香的汁液沿着皮肤的纹理渗透出来。阳光透过绿色的树叶像是流水一般倾泻。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保持微笑,细细感受光束的粒子从皮肤穿透而去,混同在血液里,流遍身体的每一处细胞,在适当的时候可以涂一些防晒霜。

多晒晒太阳,晒多久才算多呢?既然是要出来晒太阳,又何必要躲在凉亭里?仔细想想他的那番话,值得推敲和质疑的地方太多,况且,防晒霜这种东西对现在的我来说,也是极为遥远的事物了。

我竟信了他的鬼话,趁着傍晚的余晖还没消散,坐在庭院深处长椅上,任凭暖色的光打在脸上,有些痒痒的。

就算真的闭上了眼睛,也着实无法想象阳光以怎样的方式同血液混同在一起,倒是耳边不停传来院外的声响,嘈杂的,热闹的,抑或是没有表情的声响。换做是平时工作的时候,心里一定痛恨的要紧,扰乱了自己的注意力。只是此刻,倒觉得这些声音还有些亲切。

就算我闭上眼睛,世界依旧在运转,一刻都停不下来。

意料外的是,我突然有一种愉悦的感觉,没有幸福那么庞大,愉悦的没有丝毫重量。

是的,愉悦。

突如其来的愉悦,自以为是的愉悦,以为是天下独一份儿的愉悦。我像是重新认识了这座曾经魔幻如同地下迷宫一般的城市,因着傍晚来回穿梭的车辆和人流,叫我得以窥探到些许秘密,因而有些得以的愉悦,如同从他们中跳脱出来,将他们的匆忙与焦灼看的清清楚楚。他们是一周前的我。

现在的时间是二零一四年四月十一日,就我所在的这片小小的土地上,某些人正在关心中日剑拔弩张的外交关系,有些人在计划着跳槽加薪,也有人为摇摆不定的恋情而烦恼,而我的时间却像是完全静止不动了一般,无法前进,亦无法后退。

我病了,病的厉害,暂时没办法工作。

公司只是叫我安心休养,工作上的事会替我安排,便匆忙挂了电话。

正是春日里的好时光,傍晚的风以及裹狭着青草的味道,可我的身子还是出了不少汗,额头上也开始渗出水珠,用手指接上一颗伸进嘴里,味道淡淡的,没有多少咸味。

2

天空非常明亮,红的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不知在什么时候才会变得黯淡。在这座城市,没办法看到湛蓝的天,倒是夕阳美得醉人。

我开始有些怀念住了半年之久的公寓,是30年代的法式建筑,里面有点老旧,露台上的铁栏杆上蔓延着浓密的爬藤植物,依旧很美。此刻若是站在露台上而不是坐在医院庭院的长椅,该有多好。

两年前,我同他背井离乡初到上海时,几周波折发现了这处房子并及早租住了下来,原本打算把它当做婚礼的新房,即使没有家人的祝福。世间有太多阻碍,叫人不遂心意,在缝隙当中苟延残喘。有时我分不清楚,我是否是那栏杆上的藤蔓,野性叛逆。

心脏突然一阵绞痛,我开始剧烈地咳嗽,连眼泪也一瞬间涌了上来模糊了我的视线,眼前只有一团团晕眩而一片的光。

对了,我的心脏出了些问题,医生告诫我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我总会失去控制,像是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

当我恢复过来,心脏没那么痛的时候,他已经从我眼前消失不见,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踪迹。我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把眼角擦得干净。他在离开前,一定是故意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个伤口,不然,想到他,我怎么会那么痛。

到了晚餐时间,住院大楼门前人群手里拿着餐食来回穿梭,我也准备起身向病房走去。

“靳颜!”

我听到有人呼喊我的名字,回头反复张望,却又找寻不到。我再向前走两步,耳边继续传来同样的声响。一定是他,只有他的声音,我一定不会忘记。

我皱了皱眉头,转过身子,眯着眼睛看着他,太阳的余晖勾勒出他身形的轮廓,在侧面拉长一个黑色的背影。他突然一阵闷笑,伸出左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快回房间吃饭吧,要凉掉了......我带了你喜欢的乌鸡汤。”

他的掌心热热的,落在我的肩膀上,脚步从容的伴在我身旁,进了住院大楼人明显多了起来,他伸出手臂在我周围,以免叫我受到冲撞。电梯也略显拥挤,只是站在他的身旁,能够闻到一股淡淡的青草系香水味道。

他先将我扶到床上,又匆忙跑到了出去,迟迟没有回来。我问邻床的病友,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是否有看到我的男朋友。他满脸错愕地说,姑娘,你是一个人回来的。我四处寻他为我买的乌鸡汤,却怎么也寻找不到,空气中仅有枯萎的花香和粉尘味道。

医生同我说,我得了癔症,那是我产生的幻觉。大概真的是幻觉,我同他早在一个月前便分手了,此刻他又如何知道我生病住院了呢。

医生问我,为何没有家人的陪护。家人,在上海他便是我唯一的家人,如今他走了,我又哪来的家人。所幸工作两年,积攒下十五万的存款,看这点病已然足够。

我问医生,要多久才能出院。还好发现的早,用药物完全控制的下来,不用担心,医生只是如此解释,似乎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便离开了。

想必是和高强度的工作有关系,如今停下脚步安心休养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我走到卫生间打湿毛巾,帮我将额头的汗水和手掌擦干净。镜子里的那个人,脸色苍白,看上去很憔悴。

3

城市的星光总是模糊不清,大概是被灯火抢了光辉。

我所在的病房位于住院楼第十八层,白天从窗外看下去,人小的如同一只蚂蚁。现在是夜里三点钟,唯一能够看得到的只有街边昏黄的路灯,看久了,整个身子会有下沉堕落的感觉。

我重新躺回床上看着空白的墙壁发呆。同他在一起我很少会碰到失眠的状况。他在黑暗当中抚摸我的手指,一点一寸地游走。他的皮肤是温暖的,温暖地将我覆盖、包裹。曾经的夜对我来说太过温暖,突然没了人陪伴反倒觉得不适。

我向来喜欢安静,只是如今这寂静叫我觉得很难受,说不出话来。在病房长久呆着会感到莫名的压抑。

从接受保守治疗起,这已经是我住院的第二周。前一周陆陆续续受到一些朋友的探望,每个人都说,加油,一定会好起来的,加油,你是最棒的,加油,我们等你回来......他们越是说出这样的话,越发叫我感到无力。

难道每一个病人都该笑逐颜开,欢天喜地,励志向上么?你又没有切身体会到我的痛楚,怎么能轻易说出这般话呢?的确,比起艾滋病,糖尿病,肾炎,随便提起一件都是性命攸关,比我严重千万倍,但毕竟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的痛苦,也没办法通过比较而减轻丝毫。

还好,照现在这个趋势看来,暂时不会有人前来探望。

病房墙上挂着的电视暂时坏掉,还没有人来维修,医院里也不提供任何无线网络,手机和电脑在此时倒成了无用的东西。只是多少觉得有些无趣,明明只是隔了一扇窗,一扇门,便显得与世隔绝。

我桌前放着一份乌鸡汤,是护士特意从楼下的餐厅带给我的,眼神中带有善意和怜悯。以前若是感冒,他总是皱着眉头,用勺子将乌鸡汤送到我的嘴边,可现如今的鸡汤,再也没有了当时的味道。

医生说,我的气色比前几天好了许多,再观察一周便可以出院。出院后想必还有大量的工作在等着我,若是能如此安静的修养下去,倒也轻松,在奢侈品行业做客户关系助理,压力着实不小。

如医生所言,我的身体确实好了许多,连胃口也大开,能一口气将鸡汤伴着米饭吞下。白日里闲来无事,我经常下楼晒晒太阳,即便如此,身子却显得疲乏极了,只不过走了几步便消耗的没了力气。

若是阳光真的能融入血液,那我也总不至于在夜里失眠,唯独孤独深埋在血液里,从来不曾消失。

4

窗外雨声大作,打在窗壁上发出哗哗哗的声响。

我很少在雨天出门,在房间里煮一杯咖啡,听几首钢琴曲便觉得安稳。如今雨声依旧,我只能独自站在病房的窗前观望,有点点无措。

自他走后,我便隐约感到有些不适,却没有办法完全归咎于心病。一个人乘坐地铁,一个人挂号,一个人就诊,一个人回公寓预备住院所需的衣物用品,一个人独自看雨。这原本对我来说是理所应当的事,唯独在下雨天,略显伤感。

曾经我总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下一秒我便会喷出甜蜜毒辣的血,离开这个世界。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只深海里的鱼,被暴风雨裹挟到钢筋混凝土组合的城市当中,身子越发沉重,就快要停止呼吸。我找来律师,为自己立下一份遗嘱,若是我真的死了,请将我火化,将骨灰撒在大海里。若是融入海里,这样的事便再也不会发生了吧。

这座城市太过匆忙,叫我如同海里的一滴水,无论走往哪个方向,也只能在洪流当中滚滚前行。突然从中隔离而出,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怎么也不再愿意身陷其中。手机里再不会传来任何简讯,同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失去联系,于它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于我,算是一种救赎。

在病房里休养的这段时间,我开始学会放空自己,不用再考虑如何维护大客户及同上级的关系,也无需仔细推敲每一份资料,报表,脑袋里空白一片,什么都不去做,什么都不去想,如此倒逐渐轻松起来。

夜里有些失眠,白日里觉得困乏,我逐渐闭上了眼睛卧床休息,况且这般天气,这般环境,这是最好的选择。护士将针头插入我的蓝色曲张的静脉,出院前还要经历一次全身详尽的检查。我有些怀疑医生是否对我说了假话,或许我已经病入膏肓。

再或许就是我杞人忧天,不过遭受了小小的打击便萎靡起来。临近中午,当我在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的雨声已经停了,一丝光从窗前的缝隙里透了过来,与一股清凉的风一同袭来。

检查结果在下午四点出来,医生给我开了一些内服的药物,告诫我避免生活抑或工作中承受太多的压力,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我点头,报以一个轻轻的微笑。

回到公司我便提交了辞呈,打算再休养一周,便退掉那套法式公寓,连同往日所有的回忆,一同留下。在网上联系了贵州山区的一处小学,教当地的小孩子们读书,写字,如今是我最大的愿望。

精神逐渐饱满起来,乘着雨后的晴天,我到曾经很喜欢去的郊外的铁路散步。在那里,可以看到老旧废弃的绿皮车厢,一眼望不到尽头锈迹斑驳的铁轨,以及田野边大朵盛开的不知名的白色花朵。原本是一处废弃的场所,竟然能生长出如此繁茂的植物。

我脱掉鞋子,赤着双脚在狭窄的铁轨上走。阳光很好,落在我的白棉衬衫上,暖暖的,带有芬芳。

我想,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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