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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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一直向南开,路边的风景不断从窗户里滑过,浩林趴在窗上,望得出神。

秦雨望着眼前这个小孩子,心里有股说不出的难受。

早上,阳光一如既往地准时洒在对面三层楼的窗户上,秦雨对接下来的一天还未做任何打算。不出意外,今天又该是平常的一天。吃过早饭,母亲接到一通电话,被告知了这桩不幸的事。说实在的,他并未感到多么震惊,他早已预料过这一天,只不过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早。母亲说话时已带有哭腔,临走前吩咐他去外公家拿一些烟,然后先去了。等秦雨拿了烟赶到那里时,天已经大亮。

太阳高高地挂在头顶上,看来今天会是炎热的一天。

这是秦雨第三次来这个地方,从大路拐进来,路一下子收紧,夹在两旁不高的居民楼中。人都被赶在车道上走,人行道呢,却几乎被摊贩占住了。喇叭声,叫卖声,喧嚷声全部混杂在一起,不停往人耳朵里灌——他哪次来,都是这般景象。就像是这个城市的缩影,狭小,喧嚣,杂乱,除非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否则街上总是会有这么多人。往前走,右手边有一小条岔路,藏在水果摊和牛奶摊的遮阳棚下,走上去,便进到了路旁的这一片居民楼中。往里走,路被一排红砖房又破开成两条,秦雨走上了右手这条,一条直直通向里面的路。水泥路面因为年老失修,不少地方已经开裂塌陷,道路深处,有几丛树枝从右侧探了出来。

左手边的一楼,开着两家小菜馆。

这是一个明显上了年纪的小区,墙体的红砖大多已变色残缺,坑坑洼洼的,显出颓旧的神态,像是孩子随手搭建的什么积木玩具。楼层不高,只有六层,表面错落着零星贴着白瓷砖的阳台,有几户人家的窗户外还糊着厚厚一层黑色的油烟,像是贴着一块膏药。像这样低矮老旧的楼房,在这个城市如火如荼的旧房改造中,不远的将来,也将化成一堆废墟,不复存在。

隔着段距离,秦雨就看到楼间的花园里搭上了一排帐篷,等他走近,发现母亲坐在入口,还有几个亲戚坐在帐篷外,面无表情。他打了招呼,瞥了眼帐篷里——果然,最里面摆着一件玻璃棺材。头朝着入口,一张桌子紧挨着摆在棺材前,上面放着一些糕点水果。两根大红蜡烛燃得正旺。

他扫视了一圈。小姨正在打电话。

棺材里的,是他的姨爹。他与死者的关系并不亲密,只见过几次面,小姨是他们之间联系的纽带,在小姨和他结婚前,秦雨甚至从未见过他。这个从一出现在秦雨世界中就是一副气喘吁吁样子的男人永远神色冷峻,不苟言笑,这让秦雨对他没有太多的好感。尤其是那双眼睛,浑浊暗沉且布满血丝,让人不寒而栗,酱色的皮肤也昭示着这个人身体并不健康,有着什么古怪的病,就像他的性格一样。男方生前是一名司机,拿着微薄的收入,小姨也不过是推销食品的,挣得也不多。两人婚后便同男方父母生活在一起,直到近一两年,才分开住在各自的父母家。秦雨还记得他们的婚讯很突然,他在婚礼上才第一次见到了男方,那副生硬面孔下勉强挤出来的微笑以及露出的茶色的牙齿至今让他印象深刻。现在回过头来看,这样的结合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对年纪增长和现实生活的妥协,两人脾气都不好,且都是急烈强直的性格,这样的婚姻在他看来,肯定免不了争吵和谩骂,而日后难得几次节日的聚会也证明了他的猜测,可好在,一方孱弱的身体也让这种争吵持续不了多久。

一年前,死者曾差点咽了气,给这个本就不宽松的家庭带来了很大的冲击。人从鬼门关逃回来之后便一直卧床,由他的父母照顾,虽然这样说很残忍,但于他,生命的时钟已然是被拨快了指针,在加速流逝。但病情的平稳和近来好转的迹象,又使人放松警惕,让人错误地认为死亡似乎放过了这个可怜的男人。可谁也没想到,他会这样突然地离开。

车内很安静。车厢里人不多,只秦雨是站着的。

他看着浩林,又想起照片里的那双眼睛。他被安排去相馆制作死者的遗像,相片是一寸照,放大后有些模糊,即使这样,也丝毫不减弱那对眼神中决绝,冷漠的神态。他尽量避开那目光,回去的时候还特意用报纸将遗像包了起来。

秦雨把目光从浩林身上移开,望了眼窗外,天好像又放亮了。

今天的早些时候,气温还不高,在场的人还都陷于初听噩耗的惊愕和沉郁情绪中,坐在凳子上不知所措。后来,小路上,不断有人朝这边走来,凝固的气氛也随之被打破。人越聚越多,麇集在帐篷入口,乱哄哄的。当初到的人问起事情的经过时,小姨便不遗巨细地又一遍叙述起来。这时,现场会安静些,为的是不遗漏任何一个细节和表示对说话人的尊重。小姨说她是在送浩林上学的路上被告知这个消息的,死者的母亲在喊死者起床时才发现人已没了气,然后通知孩子的姑妈和她,以及急救来确认死亡等。在每一遍的叙述中,小姨都抑止不住地声音颤抖,落下眼泪,引得几位感性的听客也跟着红了眼睛。

后来,现场一度变得十分混乱,小姨为招待宾客和处理死者后事忙得不可开交,像帮忙的人,小付义,高姐他们,也是走进走出,一刻也不得消停。与此同时,帐篷里,请来的几位“先生”也在忙着为丧礼做准备。他们在写一些符文,剪彩纸。他们是丧礼上至关重要的一环,毫不意外地出现在这里,他们将做法事为死者超度,让其在通往极乐世界的路途上不再遭受劫难。尽管这些通神通灵的把戏荒诞可笑,但在这个落后的地方,这样的场合,却能在抚慰生者悲恸的心绪和寄托哀思上起到神奇的效果,并且更重要的是,能让他们的表演看起来真的若有其事一样。

时间很快到了中午,午饭被安排在了那两家小餐馆中的第一家。吃过午饭,有一部分人便离开去上班了——今天是正常的工作日。午饭后,太阳已开始显示出威力,晒得人脚面火辣辣的,留下的人大多转移到花园的树荫下,享受着片刻午后惬意的时光,因为到了下午,吵人的丧礼便将开始。就像这个地方所有死去的人一样,死者的遗体也免不了要被震耳的锣鼓声敲打一番——帐篷里,已布置得有模有样,这儿牵过去一条,那儿拉过来一幅,玉皇大帝已端坐在死者那副黑白的头像后,棺材周围,烟雾缭绕,源头是一盆烧成灰烬的纸钱。几个花白头发的老人站立桌子两旁,身前是那发出恼人声响的乐器,当中的一个年轻人,手里拿个小本子,嘴里叽里咕噜地唱着什么。秦雨不愿去想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向来排斥这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该死的糟粕,叫你们早日断绝才好。

吵人的响声在持续好长一阵后便会停下一小会儿,如此往复。秦雨想睡个午觉,可午后升高的气温配合着刺耳的锣鼓声,叫他怎么也无法入睡。3点钟,他该去接浩林了。出发前,母亲交代他,不要跟浩林讲。他犹豫了下,“嗯”地答应了,然后走了。秦雨从树荫里走到太阳下,感觉身上的皮肤正一寸寸地胀裂开来,他一直走,一直到听不见那丁零当啷的响声……

此时的花溪大道还未开始拥挤,所以一路畅通,炽烈的阳光透过玻璃打在浩林身上,浩林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夏末的天气总是这样阴晴不定,难以捉摸。刚才天陡然暗了下来,头顶的云彩凝结在一起,像一张巨大的灰色面饼,还落下了几滴雨。这会儿,又放了晴,感觉阳光比之前更加毒辣。浩林蜷在座位上,身后是一个蓝色的大书包,身上蓝白条纹的海魂衫已经洗得发白,下身是一条七分裤,裤腿刚没过膝盖,紧裹在腿上。脚上的凉鞋明显小了,半只脚后跟露在了外面。

浩林今年上了小学,今天是他上学的第三天。

当秦雨在环西小学门口接到他时,其他那些皮肤白嫩,走路摇摇晃晃,如刚生的企鹅般的小家伙们都穿着校服,而浩林没有……他皮肤黝黑,体型比同龄孩子大出了一圈,走起路来莽撞粗苯。这都是平时在外玩耍且不控制饮食的结果,他一顿饭就能吃下满满一二碗的红烧肉和两小碗米饭。

浩林今天回太慈桥,他自己的家,绝大部分时间里,他住在二桥,和母亲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这个孩子从出生起便几乎由母亲带在身边,他的病弱的父亲实在无法对他的成长起到多大帮助。从小,遗传自父母的乖戾性格便在他身上显现,使他常常受到母亲的打骂。可幸运的是,这一年来,浩林有了明显的变化,渐渐有了礼貌,做事也很少再横冲直撞。

眼前的浩林确实懂事多了,与三、四岁的他简直判若两人。那时的他最令人头疼,听不进大人的话,与你对着干,而且坐不住,一秒钟不歇。每当听到浩林要来家里时,父亲都会害怕地抱怨道:“啊?小浩林又要来了!”。

秦雨喜欢浩林,胜过于他其他的弟弟妹妹,与这个日渐成长,身材厚实又略带几分可爱的小胖子相处时,总令他感到十分轻松。所以,在之前几次不长的单独相处中,他都会给浩林买一些小零食。刚才浩林想吃一根5块钱的雪糕,他犹豫再三,还是给他买了,一想到浩林即将面对的不幸,他的心就软了下来。

秦雨看着窗外,身体随着大车有节奏地摆动,想到买东西,他不禁隐隐发起愁来。自己身上的钱已经不多了,眼下已是九月份,距毕业已过去了一年多,他还没有一个工作,研究生没有考上,自己的未来就像隔着重重浓雾样模糊不清。长期待在家也让他逐渐封闭,继而麻木消沉。几次和母亲谈到工作的事,都是以不欢收场,父亲话不多,但沉默中却让他感到一股更强大的压迫力量,让他惴惴不安。留下来?做什么呢?找一个普通的工作,过着平淡安稳的日子,这是他所追求的,但绝不是以这样的方式……那么离开,去大城市,追求喜欢的工作,新鲜未知的生活,可那样辛苦苟且的日子又使他胆怯。他对自己能在大城市扎下根持消极态度,过几年还得回到家乡来,那这样做又有何意义呢……或者说,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秦雨想着,有几次他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可那决定如晨间雾,草上霜,转瞬即逝,眼下风平浪静的生活又使他麻痹,沉沦…但是!钱啊!他需要钱啊……这是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事情,拮据单调的日子几近令他疯狂。他耻于向父母要钱,可寄出去的简历和作品为什么还没得到回复……有时他真恨自己逃避现实,安于现状,甚至于开始怀疑自己,认为自己一无是处,并悲观地看待这世界。真令人难受啊,生活啊,多么残酷,让人无奈又无法反抗。

秦雨瞥了眼浩林,他还是侧着个身子望着窗外。但是,自己所谓的痛苦跟他所遭受的比起来,又算得上什么呢。浩林的父亲今晨去世了,他并不知道,这下,他真正得没有了父亲,“单亲家庭孩子”的标签名正言顺地贴在了他身上,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要和小姨相依为命了。

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迎来自己的命运,做一个被动的受害者,虽然浩林虎头虎脑的样子会让人产生错觉,认为他会对亲人的去留毫不在意或触痛不深,可他也已是一个六岁的孩子,一个开始知晓人间情感的年纪。

眼下,车载着他,正无限地向着事实真相逼近——唉,他该如何接受这个现实啊……

车窗外,白闪闪的一片,不断有热气从窗户涌进来,路两旁的建筑快速地向后逃去,消失在视野里。前方的路一眼望不到头,车辆都在竞相飞驰着。

为什么要做一个人呢,人真可怜,甚至于最可怜。人的一生都漂泊在一条名叫苦难的长河上,每个人顺流而下,幸福,欢愉,满足,不过是浅滩,缓流,岸边的花草,只能得片刻喘息,饱一时之欢,湍流激荡,阴晦黑暗的日子永远少不了,且远比明媚幸运来得容易。每当他看到穷苦,为生活奔波的人们时,心里总是一阵阵的失落,难道人只是来受苦的吗?我们竭力撑着桨,不被吞噬掀翻,可到头来,还是逃脱不了既定的结局,而要维系到那里就已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

“雨哥,”浩林忽然转过头喊他,打断了秦雨的思考,“嗯?”“我过生日的时候你来我家没?”他才发现浩林的脸晒得红彤彤的,“今年的生日?嗯…我来了的。”其实秦雨也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去了,浩林想了一下,“哦对,你来了的。”说完将圆滚滚的脑袋转了回去。

他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问秦雨,“雨哥,我爷爷过生日的时候你来我家没?”浩林看着秦雨,那对小眼睛中渐溢出一种晶莹的企盼,令人动容,“你爷爷过生日啊…我…我好像没有来……我记不清了。”秦雨感到疑惑,浩林怎会突然问他这样的问题,“我记得你来了的…不对!你没有来……额…好吧,我也记不清了。”说完,浩林脸上显出孩子特有的为掩饰错误而故作神气的表情,又把脸转了回去。秦雨感到一丝不安,害怕浩林已从他的言行中洞悉出了什么——不会的,他怎么可能知道。两人有一段时间没说话,秦雨看着光影如越过山岭般从浩林身上扫过,有那么一刻,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孩子已知晓一切,如同一个成人样在沉默地思考。

车到站了。兄弟俩在新发装饰城站下了车,阳光炽烈且耀眼,晒得过往的人都皱起了眉头。

他们离了主路进入辅路,水泥路面白得刺眼,行人来回穿梭,还是那般热闹的景象。秦雨走在前面,浩林跟在后头,离终点越来越近了,秦雨越发不肯往前走。他回头看看浩林,一瞬间,他觉得浩林的身体小了许多,小到只有书包一般大,与来往的成人相比,显得那么弱不禁风。他们拐进了小区,刚转过楼角,便看见一支如虾笼般,主体白色,带彩色的丧幡斜挂在不远处的电线杆上,是那么显眼。下面,有几个人坐在路旁。

“咋又死人了……”浩林拉长了声音,抱怨道。

“轰……”

秦雨脑海里一下爆炸了。

他感到天旋地转,他的,作为一个成年人的坚强,和自诩为经受过考验的镇定,在轰然间溃塌…他感觉自己被剥光了衣服,脸上烧得厉害,一步一步像踩在云上,软绵绵的……他口渴极了,胸腔里那个拳头大小的东西简直要突破胸膛跳出来。他渴望有谁能来救救他,那简短的几个字恨不得要掰开他的牙齿蹦出来。他忍不住了。

“浩林…”他轻声喊他,

“雨哥,走这边……”浩林似乎没听见,想拉着他走近路绕过,但秦雨手扶着浩林的肩膀,反抗了他的要求。他难受极了,他觉得自己如同一个魔鬼,冰凉冷漠,正无情地强迫着一颗天真美好的心灵朝着痛苦黑暗的深渊堕去。

“浩林…你知道你爸爸不好的吧……”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嗯…”,

“你爸爸……”他说不下去了。

硕大的花圈叠靠在树下,帐篷外来客三两坐在一起。秦雨的母亲坐在帐篷的入口。

“姨妈!”浩林叫了一声冲过去。

浩林的姑妈听到声音从帐篷内迎了出来,“来,浩林…把书包摘了,给你爸爸磕个头……”说着将他领了进去。

“你给他说了?”母亲问,秦雨赶忙挥了挥手转过身,眼前顿时模糊了。

“啊……啊啊…”身后传来浩林嚎啕的哭声,锣鼓钹镲哗地全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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