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多年前的春天，在一个傍晚的时候，我带着对人世极大的恐惧来到了人间。那个时候爸爸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儿女双全。

我的意外降临，让这个家庭的经济条件突然陷入了困境，而且最大的危机是我出生的那年已经开始计划生育了，我的出生，意味着家庭一笔不小的开支。

留我还是把我送给别人，是当时爸爸妈妈纠结的问题。爸爸曾经有过那么一瞬间，他要把我给了自己信任的朋友，因为他们家没有女儿。

在送我走的那一刻，我突然对着爸爸笑了，笑得特别的开心，小小的酒窝里盛满了甜甜的依恋，爸爸突然不舍得将我送人了，爸爸说，那个笑脸盛开了整个春天。即使家里再苦，只要有我的笑脸，我的小酒窝，爸爸就不会觉得累。

那一年，我刚刚满月。我的小酒窝把我留在了这个家。

2.

上小学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已经在镇上工作。当时出于对孩子教育问题的考虑，爸爸决定将四年级的哥哥从老家转到镇上，而把我留在爷爷奶奶身边，怕他们孤独，要我陪着他们。

因为从小我都比较乖巧懂事，和村里的小朋友玩得很嗨，却从不打架，最重要的是，无论白天疯玩到哪儿，玩的什么游戏，饭点的时候，我就乖乖地回了家，其实那时很奇怪，因为我并没有表。

爸爸常说，我是春天里的一只小绵羊，性情温和，乖巧善良。

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家呆了七年了，也就是做了七年的留守儿童，我尽管常常抿着嘴，不说话，可是我想自己的爸爸和妈妈。

那一年，正是盛夏，我午休的时候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莫名中想到了死，更加睡不着。死了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不知道，可是肯定是看不到太阳，也感觉不到温暖，地下的世界或许存在，可是却没有了现世温暖的生活，温暖的家。

也许我还不能吃到自己想吃的一切好东西，喝到我听过没见过的一切饮料，还无法看这个世界未来是个什么模样，也许繁华，也许美丽，可是它都将与我无关。

那个世界里，不会再有爸爸和妈妈。微风吹来，杨树枝微微地轻摇，知了拼命地吼叫，我却感觉不到一丝的凉意，只觉得害怕，怕这个世界不再有我，怕我将在另一个黑暗的世界里孤单地度过。

所以，当爸爸执意决定先将哥哥带出去的时候，我突然地很伤心，我害怕孤独。所以当我泪汪汪地望着爸爸，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他。当他问我是否愿意在农村陪伴爷爷奶奶时，我的泪水盈满了眼眶。

爸爸叹了一口气，决定将我一起带出，可是原本紧张的生活节奏，因为我的到来，更加的紧张。每天都是匆匆忙忙，忙于工作，忙着照顾我们三个孩子。

爸爸说，正是当时那一汪孤独的眼泪打动了他，让他不忍心将我留下。因为一旦留下，回到父母身边的日子将不知何时才到。

3

初中的时候，爸爸因为太过于信任朋友，毅然地给朋友担保贷款，结果朋友生意失败，无力偿还债务。爸爸的单位迫于银行的压力，只得一一暂时停了爸爸的工作，让他去催促贷款。

一边是朋友生意失败，生计都已陷入困境，一边是自己的工作和孩子，爸爸在短短的两年间，突然老了很多。

每回走到朋友家门口，徘徊半天，可看到友人的孩子饿的哇哇叫，父亲狠了多次地心又软了下来，在门口转了几圈，终于还是耷拉着脑袋、迈着沉重的步子回来了。

可是要不回来钱，就不能上班，闲在家里的爸爸突然间心理和身体都出现了极大的不适感。就像一个高速运转的机器，一直以来，他都是遵循一定的设置有条不紊地转动，可是突然间，不知谁按动了开关，陡然间要他停下来，机器反而失去了常态，找不到自己。

那无数个夜晚，爸爸都彻夜难眠，无数次的晚上，无意识地走到厂子门口，蓦然发现，自己已经被剥夺了上班的权力，只好怅然地离开。

那一年爸爸每次心中烦闷，买一瓶小酒，喝得醉醺醺。每次醉了的时候，爸爸都会无声地哭泣，抱怨因为自己让整个家陷入了困境。那个时候，哥哥姐姐已经长大，忙于自己的小世界，而我常常是那个在家里看守爸爸的人。

爸爸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

那时我不懂大人的世界究竟是怎样，我只知道，爸爸很伤心，也很痛苦，爸爸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他拼命地想要改变现状，可是他无能为力。

那一年的冬天，天特别地冷，冷到人的骨髓里，还要狠狠地咬上两口。那时，我突然感觉一向在自己心中伟岸的父亲，原来是这么的让人心疼。被生活欺骗了的父亲，内心其实脆弱的像一个小孩，他渴望获得更多的温暖，可现实就是那么冷酷，因为你的人生失意，连同那些在你身边绕来绕去的人也无情地给你更多的失意，他们不在乎关键的时刻多了那么一把的推让，反正已经被生活伤害，他们心安理得地以为，再多一个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他们却不知道，他们的行为就是在砍倒冬天里的那棵树，丝毫不给它春天来临时复苏的机会。

4

高中的那个冬天，分外的冷，每次放学骑车回家的时候，手都会冻得牙痒痒。爸爸总会在冬天的晚上，等我下晚自习，常常等到十点多。

那个时候，会买很多的白菜、萝卜和海带。等我回家的时候，爸爸会用砂锅在煤球炉上热一锅水，然后放入白菜，还有小豆腐、海带，顺便再扔进去几颗小虾米。滚地热乎乎的，拿着勺子，轻轻舀上一口，有点烫，可汤汁顺着喉咙慢慢进入食管，再到胃中，一股暖流溢满全身，全身的寒气都消失殆尽。

那个冬天，因为有了白菜汤，感觉温暖了很多。父亲看着我一勺一勺地喝着，脸上绽开了笑容。这么多年的艰难隐忍，总算是苦尽甘来，生活归于平静，只不过父亲的身体再也不如当年那般的硬朗。

当他微微一笑的时候，竟然也有了小酒窝，我说和我小时候一样。爸爸嘿嘿地笑了，然后打趣说，当年要不是你的小酒窝，现在你说不定在哪里呢！不过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因为父母没有给你提供优厚的条件而懊恼？

我拼命地摇头，没有，我很开心。我知道，他给不了我什么，但是他为我撑起了一个温暖的家，让我可以依靠。

没有想到的是，一天早上，他醒来，在起身的过程中，突发脑溢血，正好出血部位在脑干，所以仓促地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匆匆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他心疼的这个家，和爱他的小酒窝。

当他躺在恒温管里的时候，脸色红润，似乎只是熟睡，随时都有醒来的可能性。我静静地趴在旁边，看着他，忘不了他为自己半夜熬得白菜海带汤，忘不了他隐忍善良的品格，还有他喝醉时无奈的哭泣。

时间定格在父亲48岁那年，常常想8不应该是一个很吉祥的数字吗？为什么还要造化弄人？善良了一辈子，一辈子也被善良所伤害。

为他人承担了一辈子的责任，却无力负担起自己”生“的责任。

我只愿时间如果能够定格在突发意外之前，我可以安安静静地陪着他，在他喝醉地时候，倾听他内心的哭泣和无奈。

自然界中，树木会一岁一枯荣，在草的生命轮回中，爸爸匆匆忙忙离开了这个世界，却再也无法轮回。我猜想，他肯定留有很多的不舍和遗憾，遗憾活着的时侯让自己太多的时间沉浸在伤痛中而忽略了亲情的美好。

我们不要总是在苛求父母就要做得完美，每个深处其中的人，总是要感谢，感谢父母辛苦地努力，才让我们过得不再卑微和低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