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清明假期，我和爸爸一起回老家祭祖。老家在小镇上最偏远的村子里，那个村子就像是与世隔绝的荒岛，村子里的年轻人能出去的基本上都出去了，只剩下日薄西山的老人们，守着孤零零而又所剩不多的夜晚。
祭完祖，奶奶忽然告诉我，阿桑结婚了。我惊诧：“什么时候？”奶奶说：“前阵子，你不在家。阿桑做了军医，工作很好，嫁得也不错，”奶奶说着叹了口气，“这丫头不容易，总算是熬出头了。”
我下意识地往屋后看去，阿桑家家门紧闭，门前的杂草快要没过头顶，一看就是许久都没人住了。
02
阿桑是我发小，自打我们出生起我们就相识了。阿桑长得很水灵，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惹足了村里老少的喜欢。打我记事起，我就喜欢和阿桑一起玩，她像个姐姐一样带着我，不管是过家家还是跳格子，去哪儿我都要跟着她。
我喜欢阿桑，也喜欢阿桑的爸爸。阿桑的爸爸是一个采购员，在那个年代的破落的村庄里，采购员意味着走南闯北，意味着意气风发，意味着源源不断的财富。我不懂什么是采购员，可是在年幼的我的眼里，阿桑的爸爸就像神奇的哆啦A梦，每次他出差回来，总是给阿桑带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玩具和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的零食。而我的爸爸，是小镇上一名普通的小职员，每个月收入微薄，偶尔带给我的小吃食永远都是廉价而常见的。我羡慕阿桑，羡慕阿桑有这样一个疼爱她、给足她童年骄傲的爸爸。
阿桑家在我家后面，每天早晨，我只要在我家屋后大喊一声“阿桑——走，上学去！”阿桑就立马背着她的花书包蹦跳着和我一起结伴而行。我们念的是村里破落的村小，教室、师资和生源都很稀少。我念一年级，阿桑念二年级，可阿桑却和我坐在同一个教室里念书，老师先教她们写字，等她们自己练习的时候，老师再回来教我们。就这样，我和阿桑在那片枯竭的土地上，拼命地汲取仅有的甘霖。
阿桑和我都比较争气，几乎每次都考第一。期末考试后开表彰会，各年级的第一名坐在学校枯黄的草地上合影留念，我和阿桑胸前别着一朵小红花，手里举着耀眼的奖状，阿桑坐在我后面，照相师傅说：“一——二——三——”，我能听到阿桑混在人群中的笑声，那样清脆，那样动听。照片洗出来后，阿桑的嘴角快要咧到耳朵根后，那种少年时代的快乐，定格在照相师傅的快门里，定格在我发黄的相簿里，也定格在我多年的记忆里。
03
我爸妈都在镇上工作，为了方便照顾我便想方设法把我从我们村的村小转进了镇上的小学里。一年级念完，我便和爸妈一起去了镇上生活。
进了镇上的学校，我才知道，原来一个年级的学生可以那么多，可以分成好几个班，老师也只要教一个年级。我第一次走进有四十几个人的教室里，看着黑压压的人头，有点害怕，有点想念村小亲切的老师和同学们。如果阿桑在就好了，她那么勇敢，一定不会像我一样害怕得直打哆嗦。
在镇上生活后，我偶尔才能回一次家。逢年过节回到家，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阿桑。
过了两年，因为村小的生源越来越少，几乎撑不起一个班，于是村小被迫关闭了，村小所有学生都要到镇上的学校念书。阿桑也要来了。
为了让阿桑方便上学，阿桑爸爸在学校对面买了房子 ，这样阿桑每天上学只需要走两三分钟。我和爸妈都住在爸爸单位分配的拥挤的宿舍里，而阿桑，已经在镇上有了新家。
我住在小镇的西北，阿桑住在东南，中间相隔一条长长的大河。放假时我常常走上一段距离，跨过大桥，去找阿桑。
04
然而，在一个夏天，阿桑家出事了。
出事的是阿桑的爸爸。那个夏天异常炎热，小镇的大河里常常有人下水来纳凉。那天，阿桑的爸爸带着阿桑来到大河边，阿桑不会游泳，怕水，于是阿桑爸爸一个人一个猛子砸进水里。那条东西向的大河很宽，来来往往的船只突突突地行驶着，水藻漂浮在水面上晃晃悠悠。那天下水的只有阿桑的爸爸，阿桑在岸边替阿桑爸爸看着衣物，看着水里的爸爸灵活地从水中钻出水面，再从水面潜入水中。可是，就在阿桑爸爸再一次潜入水中后，过了很长时间阿桑都不见爸爸探出头来，阿桑急了，赶紧叫路人救她爸爸，人们划着船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阿桑的爸爸……
小镇上的人们传播着这个不幸，很快我妈就听说了，我妈不敢相信，带着我去阿桑家。到了阿桑家，阿桑的家里已经站了很多人。人群中，我看见阿桑的妈妈和阿桑，她们抱在一起一个劲儿地哭，涕泪横流，阿桑一边哭一边说：“没有爸爸了，没有爸爸了……”
丧礼上，阿桑披着白孝跪在灵堂，她的眼泪流也流不尽。阿桑快乐的童年，就这样被迫终止了。
05
阿桑爸爸去世没多久，阿桑妈妈改嫁了，阿桑妈妈带着阿桑住进了继父家。继父是一个有点驼背的男人，看上去有点显老，阿桑一点也不喜欢他。
相处的时间越长，阿桑越讨厌继父。继父家不大，阿桑妈妈在他们卧室里拉了一条帘子，隔开他们和阿桑的床。可是阿桑渐渐长成一个大姑娘，越来越觉得这样有太多太多不方便，寄人篱下的苦楚没有人比她更懂。
阿桑念初三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导火线源于阿桑妈妈，阿桑不怪阿桑妈妈那么快改嫁，不怪阿桑妈妈找了一个比阿桑爸爸差那么多的男人，不怪阿桑妈妈将阿桑爸爸辛苦赚来的钱一点点给了继父，可是阿桑妈妈一再让阿桑叫那个驼背的男人为“爸爸”，阿桑死活不同意，闹得狠了，阿桑妈妈一个巴掌甩在阿桑脸上。
阿桑愣了，随即转身夺门而出，再也不愿意回那个本就不属于她的家。阿桑妈妈没办法，在学校外租了一间屋子，于是阿桑开始一个人生活。可是那年阿桑要参加至关重要的中考，阿桑舅舅实在看不下去，替阿桑在住的附近找了做饭师傅，节省做饭的时间用在学习上。
有一次阿桑觉得实在要坚持不下去了，一个人跑到阿桑爸爸的坟前，一边哭一边喊着：“爸爸啊爸爸，我真的好累好累啊，可是我一定不能放弃，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06
一个人生活、照顾自己生活起居的阿桑，中考考得中规中矩。阿桑选择了一所有奖学金的普通高中，开始了寄宿的高中生活。
上了高中的阿桑，回继父家的频率更少了，即使放月假她也更想留在学校里，阿桑妈妈偶尔去学校看她。
整个高中，阿桑拼了命地学习，她想要彻底离开继父，离开这片黑暗的土地，去外面的世界好好生活。
阿桑高二那年的春节，我偶然在小镇上见到阿桑。那个时候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她裹着厚厚的红色羽绒服，看起来干瘦，可是眼睛闪着坚定的光，像一片贫瘠荒原上的孤草，倔强地生根发芽。
高考结束，阿桑考得还不错，她把每一个志愿都填得那么远，远到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
07
直到这一次我放假回来，才又听到了阿桑的消息。听说，阿桑大学念的是医药学，大学里她比任何人都努力，受到老师的青睐和器重。毕业后，努力上进的阿桑被一所大城市的军医院看中，她成了军医，也在那里遇见了她的丈夫。
有时候，上帝给你关上了一扇门，也许还会顺手给你关上灯，留下茫茫无边的黑暗。可是阿桑，再难的时候也不曾放弃，一步一步，朝着心中的光亮前进，从黑暗里走向光明，在绝望中寻找希望。
最后，光明真的到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