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疤

图片发自简书App


从出生到今天,作为男人,我生来只为战斗的宿命永远都不会被改写。

1.父子之战

那大概是我从男孩变成男人的第一个夏天。

夏天的雨跟夏天的热一样,毫不遮掩,也并无含蓄的打算。从傍晚开始,酝酿了许久的燥热倾盆而泻。

梧桐花瓣被夏雨打落在窗台,随着风的摆布而轻动,骨朵砸在那单薄的窗棂,似哀怨,又似不争。

那窗子的样式是用毛玻璃和木条框组合而成的最简易的版本,书桌上的台灯,虽然没有烛火般摇曳,却也在那清冷的夏夜里斑驳阑珊,斑驳的是那模糊粗糙的毛玻璃镜面,阑珊的是映在上面的十二岁少年的脸。

入夜时分,听到院子里的大铁门被哐当撞击的声音,以为是风在作祟,直到我听到外屋里清晰的骂声,才知道那推门而入的,不是风,是那个我叫他爹的男人。

每次他醉酒晚归,我都愈加烦躁不堪,而他那段时间却总是变本加厉,像是在跟谁叫板。

我听到母亲的不满和连篇累牍的抱怨,听到男人的脏话连篇的谩骂和酒气熏天。

双方谁也不肯妥协,谁也不想被谁叫住了板。于是就听到了茶杯在水泥地上粉碎的清脆,听到了茶几断裂的纷乱,听到了撕扯和哀嚎,听到了巴掌打在脸上的响亮和脑袋撞在墙上的沉闷。

我始终淡然,在书桌前盯着那坠落的梧桐花,它被台灯罩得特别可怜,像没人要的孩子,像破碎的自己。

然后,突然站起来,攥紧我十二岁的拳头,一拳拳砸向了我窗前的毛玻璃。

哗啦啦应声而碎,一块两块三块,那仪式感得到了充分的满足,像是熟透了的石榴粒,在我的胸腔里嘎嘣嘎嘣地炸裂。

六块玻璃,一块不剩,且没有一块敢碎得不干不净不干不脆。

我特别开心,看得到插在窗棂里的小半片镜片中的自己,龇牙咧嘴,狷狂恣意,也泪流满面。

外面纷乱的磁场,就被我通过这样不干预不制止的方式轻松地吸引过来。

父亲踹开我房间的门,他赤裸着的膀子上,各种疤痕映入眼帘,有刀、有枪还有火烧过的伤,强悍得耀眼。

他瞪大了眼睛盯着我正在滴血的右手,本想发作的情绪一下子冰在那夏夜,母亲疯乱的头发下面,那张始终绷着的誓死不屈的脸,一下子心疼地哭成一团。

父亲狂骂,还他妈哭个屁,赶紧带这个狗日的去医院!

我回头冷笑,以后你要再打我妈,老子就弄死你。

我没看他的表情,但我能猜到他心里滴血的样子,简直痛快。

在急诊区的过道里,母亲捧着我的手,抱着我的头哭,以后不敢那样说你的父亲,他也有他的不易。

我冷着脸说,我只是给他个下马威,让他以后不敢再欺负你,以后我若不在身边,一切还都要靠你自己。

十二岁,是我人生的第一个本命年,那是我生病以来第九个要死不活的夏天,也是我爸人生的第一个滑铁卢,从百万财富跌入谷底的第一年。

那一年,他们所有人都在赌眼前所有的一切,他们还说,人定胜天。

2.我要日天

那应该是我荷尔蒙最为爆棚的一年。

初升高考试里,语文136,数学147,英语143,其余全满。位列全市12万考生第127,全区第一。

报名当天,我爹带了两万块钱,说一万用来交学费,一万用来请老师吃饭。等到了学校没让交学费,老师还要我留张银行卡,以后每月学校会给我按期打钱。

教室后墙的标语上写着,“宏志清华,扬名北大”。我当时是不屑的,不屑的不是这标语太能嘚瑟,也不是学校的老师都嫌劣爱优太过势利,是不屑这教育,它太贪得无厌。

当纹在我左臂的那条麒麟被我父亲发现的时候,是高中的第二年。

老师挑剔我的发型,批评我上课迟到,嫌弃我上课时间看小视频,大晚上不好好上自习骑着电动车带女孩子去大桥上喝酒抽烟,他还制止我学着宋词七律或者顾城海子给女同学写情诗……

总之,我所有的行为都深深地让他们觉得自己班级后面黑板上的八个字用在我这种人身上,是瞎了眼。

在那之前,母亲问我,为什么每天早上都会有个染黄头发的小姑娘守在巷口等你去上学?

我开玩笑说,她不是来等我的,是等你,想看看未来婆婆够不够和善。我妈哭丧着脸说,儿子,你成绩那么好,可别谈恋爱,妈可以晚两年再当奶奶。

其实她不知道,这姑娘每天也只是来等我一起上学,我只捏过她的屁股,亲过她的左脸。

在那之后,父亲问我为什么要学坏,为什么要纹身?

我想说好坏是学不来的,天生本就如此。但我张口就说,因为我是步惊云转世,可胳膊上就缺了条麒麟,我爸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到我的视野里,星光漫天。

其实他不知道,我根本没想去做什么古惑仔,也没有如我所交代的纹身理由那么中二。我只是想用它来掩盖六岁那年,这世界对我的摧残。

那是个深秋的夜里,火车的目的地将开往山东巨野。

父亲将我从车窗上塞给里面的母亲,然后自己又花了很久才挤上来,咣当了一天两夜,才四处打听找到那“神医”。

“神医”是个很丑的胖女人,她将独头蒜捣碎成泥,用白酒搅拌着她家锅底柴火烧完留下的草木灰和石灰粉,将这浆糊一样的“神药”糊在了我的左臂,半夜钻心的疼,神医不许我哭,爸妈就不让我哭,于是我就不哭。

只是恨不得能将整个左边都剁下来。

纱布打开的时候,乌黑的“神药”混杂着我的血迹,整只左臂上糊着大大的由皮肤裹着的组织液。“神医”会在它鼓到最大的状态下用针挑破,然后沿着边缘撕掉皮层,趁着它最血肉模糊的时候,再敷上一贴,她称之为“拔毒”。

“拔”到第三剂的时候,由于连日的肿痛和炎症,我高烧不消,命悬一线。又加上医药费昂贵,在趁着“神医”一家酣眠之际,父母昧着良心欠下最后一贴药的钱,连夜带着我逃离回去。

每每看到左臂的疤痕都不曾放弃想日翻这个世界。

于是,他们说的行,我总忍不住想说不,他们说的不,我又总忍不住想去以身试险。

后来由于是要去读警校,左臂“麒麟”和我步惊云转世的身份直到我上大学的前半个月才被我心甘情愿地洗干忘净。

只留下“麒麟”走时留下的影子,封印我不羁的灵魂。

那一年,他们都在哀叹这发生的一切,他们还断定,朽木难再成器。

3.操翻黑暗

那应该是我第一次独身一人,正面迎战这个世界。

那年冬天,过完春节之后,背起行囊回大学报道。

近两千多公里的路程里,走到半路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她心疼我一个人不容易,便背着我爸偷偷地在我的外套夹层里多缝进去了三千块钱。她说儿子你省着点花,她又说儿子你也别亏待了自己……女人果然都好啰嗦又好矛盾。

铁皮车从北往南,它跨过大雪纷飞的季节,碾过层层刚刚清完积雪的铁轨,次第而来的是,暖意洋洋和艳阳满天。

抵达广州的时候,是晚上十点,换乘的大巴是第二天早上的十点,便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下,顺便犒劳下风尘仆仆的自己。

广州火车站紧挨着环市西路,旁边广场的旁边就是我翌日要搭车的流花车站。

广场边的酒店挨个问下来,在那个时间点有房的很少,就算有房也都得至少4.500元,正在踌躇的时候看到一个跛着脚的大姐举着个“旅社住店”的牌子朝我一颠一跛地走过来。

或是为了省钱,也或许是我圣母般的慈悲心爆棚,就鬼使神差地跟这大姐进了一个曲折离奇的民居小区。

小区里没有路灯,直到抵达楼梯口,才看到一盏黄黄旧旧的大灯泡挂在走廊顶,与它一样焦黄的,还有三个在走道里抽烟的少年。

拎着老妈临走时给我塞在包里的咸鸭蛋、烤鹅、啤酒以及我自己的衣服跟着这大姐一步步爬到了四楼。

当她推开门的时候,我才发现那双跛脚走起路来其实比我在学校里的正步还要正点。而所谓的旅社也只是个挤满了汗臭和烟雾的八九十年代的破民房而已。

那屋子里有一群男人,在卫生间门口排队等着淋浴。还有三个膀大肩宽的男人就堵在门边打牌。

原形毕露的老女人开始跟我介绍房价:大床房180一晚,小床房160一晚。所谓大小,不过上下铺,所谓房间,不过是客厅卧室走廊阳台,甚至卫生间门口用硬纸板隔起来的巴掌大的空间。

眼看要完,我脱掉了母亲缝钱进去的外套,紧紧地缠在手里。下半身是黑色工装作训裤和系带黑皮靴,不脱掉外套,不露出警服,谁也不会在意这套衣服的来历。

那女人看我犹犹豫豫脱掉衣服又露出警服,冲着那三个汉子使了个眼色暗示按兵不动。然后她问我,小弟是在哪里高干?我说啥高干不高干的,我就是个警校学生,然后边啧嘴边说这居住条件自己还是有些不太习惯。

然后又好像突然想起某件事情似的冲那女人问,你们这儿是不是越秀区?女人说是。

我说,哦,那就好办了,我有个学长在你们越秀区公安局实习,我挂个电话给他,不行就去他那儿凑合一晚。

女人将信将疑,我拿起自己的直板手机翻起了通讯录,接通电话一顿插科打诨和嘘寒问暖,然后大概说了下自己现在的所在位置。匆匆挂了电话对那女人说,实在不好意思,学长说让我去广场的肯德基门口等他,他马上来接。

女人没有阻拦,轻轻摇头给三个壮汉子看,我拎着行李出门就把外套塞到了提包里,然后用跳楼般的速度从四楼狂奔至一楼,从一楼走廊跑出来的时候却惊动了那三个仍未解除警戒的黄毛少年。

拎着行李本跑不快,且根本不知道怎么在这黑咕隆咚的巷子里找寻一片光明。但那时候我就一个信念:往人多的地方去!往光强的地方去!

发足狂奔,黄毛少年也穷追不舍,其中一个眼看追上我的人被我回身踹倒在地。可另外一个就赶了上来,我终究还是扔掉了母亲给我准备的烤鹅和鸭蛋,腾出一只手来去回应后面的那个追上来的家伙,而他手里的水果刀也恰巧戳在我的右手手背。

顾不上扔掉的行李,顾不上汩汩流血的手,只一个劲儿地往火车站广场狂奔。

疯跑到肯德基门口的时候,看到夜半巡逻的武警,他们帮我寻回了凌乱不堪的行李,而我就坐在肯德基门口能抽掉了一整盒黄山,用烟灰和纸巾敷在了受伤的手面。

没错,没有什么学长在这边实习。插科打诨的时候手机里就只剩下2%的电以点亮屏幕,而嘘寒问暖也始终全都是我一个人在演。

车还是要赶,从肯德基出来就找到了广场的派出所,凭着记忆带他们找到了那些民居,而后转身就去了流花车站,长途大巴上吹着冷气,一路酣眠。

那一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这发生的一切,因为我断定,凡杀不死我的,都将让我更加有力。

这一切,不值得炫耀,但疤痕可以作证。

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像是新出炉的瓷器,晶莹剔透的光泽和细腻饱满的釉色,被以期待作素胚勾勒出各种各样的图景。直到跌跌撞撞之后被铆钉和胶水涂满全身,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

我用各种方式来问候这个世界,用好奇的双眼,用最原始的憎恶,用红彤彤的肺肠心肝,用光滑细腻的皮肤,用纯良无害的观点,来盯紧,呼吸,感恩,互动这个世界。直到一切回归泰然,直到她用疤痕将我铺满。

世界吻我以痛,我将报之以歌。

这,便是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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