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兰陵道
那是一个湿冷的早晨,山野间草木被浓浓的雾气盖上了一层轻薄的白纱。我独自行走在前往兰陵学宫的路上,脑海不断回想着数日前亲父、亲母及大兄为我送行时,一人一句为我哼唱的歌:
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我的儿啊,远行辛劳,昼夜不停。你可要当心身体,莫要留远方快些归来!)
嗟!予季行役,夙夜无寐。上慎旃哉!犹来无弃!(我的儿啊,远行辛劳,没日没夜。你可要当心身体,莫要将家忘快些归来!)
嗟!予弟行役,夙夜无偕。上慎旃哉!犹来无死!(我的阿弟,远行辛劳,日夜无差。你可要当心身体,莫要累垮了快些归来!)
这首歌名叫《陟岵》它取自《诗·魏风》,而我的家乡陽武早先是郑国的故地,郑国灭亡后它被划入魏国的治下,几代人下来魏风的歌谣就跟郑风的歌谣一样成了我们的乡谣,甚至魏风一些歌谣比郑风的歌谣传唱更加广。就像这首《陟岵》,在我们那儿凡是有人要出远门,只要他的父母兄弟尚在,他们几乎都会为他哼上一曲《陟岵》。说起来也奇怪,既然如此不舍何必放子远行?就拿我家来说,出行前几日,亲母就哭得跟泪人一般,身高不足五尺亲父和大兄虽然没有像那样亲母动容,他们总是会说一些庶士求学,学以致用,功成名就的故事来勉励我。其中苏秦六国拜相的故事是亲父最爱讲的。听多了,我真不知道他们讲这些故事是为了勉励我,还是在勉励他们自己。亲父老爱说大丈夫当如苏秦,生配六国相印,死其事,成其名。可我却老觉得若苏秦的亲父要是早知道配六国相印,博万世功名的代价是最后车裂于市的结局,估计他老人家一定更乐意自己的儿子做一个庸庸碌碌的人吧。所以,比起路远迢迢地跑楚国的兰陵求学,我倒是更乐意在家乡待着。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在家中很多时候我都不敢去直视父兄的眼眸,因为他们的眼神仿佛在说:张苍,作为我们家唯一身高超过八尺的男儿,你可不能窝在家里庸碌地过上一辈子。
可是,茫茫天地之间,有多少人不是庸碌的人呢!庸碌又何尝不是福呢?想着想着,我又走神了,不知不觉在兰陵道上迷了路。没奈何,我只能就地找一棵树靠着,待有人过路在寻问方向,无聊之余我哼起来在一路上听来的楚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也不知道哼了多久,然后茫茫白雾中冒出一个声音跟我一同和了起来。听得出来对方定是一个楚人,他的楚音比我这个魏人要标准多了,也听得出来他一定不是南楚人或者东楚的吴越人,因为他唱得我基本听得懂。估计他家在楚国的北部离魏地不远或者就是兰陵的本地人吧。说来楚国的兰陵原是鲁国的次室邑,鲁国为楚所灭,这里就成了楚国的兰陵县。离开魏境最先到楚国的陈地,这里的人写楚字,穿楚服,也说着楚言,但不似南楚人说得楚言那样难懂,更多时候他们说得是陈言吧,或是夹杂楚言的陈言。兰陵也是如此,别看这里楚风浓浓,人人皆用楚字,也很时兴说郢都官音的楚言,其实生活中大部分人说得还是鲁言,就是偶尔说说楚言也是带有严重鲁地口音的楚言。怎么来形容好呢,不恰当来说,就像是一个魏国人非要去学赵国邯郸官话,虽说大家原来都是三晋,百年前算一国之人,但是地域有差。魏人刻意学赵人说话,多少有点滑稽,口音更是似是而非。兰陵这里说的楚言感觉大体也是如此。
我们两个别扭地应和了一段时间,忽然他的歌停了,取而代之是:“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来也不可待……”
我本想着再跟着他和几句,只是他的音越唱越高,越唱越激昂,离原本的曲调越来越远,我忍不住言道:“君子,跑调了,换一首吧!如今别说孔子来楚了,就连荀子亦长居楚国。再者,何德之衰从何谈起?在下不才,亦知楚昭王复国兴邦。就连孔夫子尚且言昭王知大道。君子,奈何唱这么首楚狂之歌?”
“复国兴邦,却持旧法,兴得不过一世之业。何况现在亦非昭王之世,贤人居楚却不得重用。难道这还不是何德之衰嘛?”
“敢情君子又是一楚狂。诚如此甚好,劳烦楚狂兄给在下指一条去兰陵学宫的路。”
“当初孔子过楚,楚狂接舆尚且未和孔子交谈过,我若是楚狂又怎会与你搭话。”那人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了,抬头一看,刚才与我和歌者果是一个楚人,而且是一个赶路的楚人,跟我一样背着行囊,他的那身楚服谈不上多光鲜,但也不似我这身魏服一路上染了不少扬尘。想来是刚离开家不久吧,瞧那人的须髯倒算是美丈夫,年纪应是比我长上不少。于是,我上前行礼道:“刚才张苍不知和歌者是长者,言辞不妥之处,望长者海涵。还请先生给我指一条往兰陵学宫的路。”
“张君,客气了。”说着,那人又给我还一个礼,继而言道:“此处离学宫倒是不远,你向东直走,不出五里路就到了。张君,风尘仆仆从魏国而来,到兰陵学宫可是为拜荀夫子为师?若如此,张君这不足五里的路可要慢些走,好好想想见了夫子说什么。儒门虽说是有教无类,只是我们兰陵不同别处,夫子常说君子必辩[1],夫子可不收拙口笨舌之人。”
“原来长者是荀子门徒,方才真是太失礼了。”说完,我重新给他施了一个大礼。这回他没还礼,只是笑着点了一下头,问:“张君,来兰陵想要学什么?”
我不加思量,脱口言道:“荀子是当世大儒,拜在儒门自然是学儒。难得还能学别的?”没想到,却引来那人一阵笑,“当然,还有其他!”
“啊,还有别的?那长者学得是?”
“帝王术!”
“帝、王、术!这世还有这样的学问?”我顿时一懵,不等我回过神来,那人又滔滔不绝地说道:“现如今诸侯相争,正是游说之客、策论之士当道之时,七国之中,唯有秦国,变法最为彻底,其国力之盛亦非六国可比。我看他日横扫天下,称帝而治者,必是秦王!张君,若能拜得夫子同习此术,学成之日可到秦国来找我李斯。我一定待你若上宾。”
那人言罢,便背着行囊走了。我看着他朦脓的身影在雾色中渐行渐远,呆愣了老半天。待过回过神来,继续赶路,我满脑子想的不是见了夫子说什么才好,而是方才那个楚人说的话。看他的样子不像是一个爱说大话的人,只是我突然很好奇为什么一个楚人乐意背景离乡去秦国帮着秦人去缔造霸业呢。虽说天下之人皆可算是九州之民,沐天子之惠。可是凭什么说天下将来就一定是属于秦人的,就因为其国势之强,可天下之主不单单如此吧。作为一个魏国人,秦国与魏国博弈,我更希望魏国胜。
不知道那个楚人是怎么想,莫非他不知道秦将白起火烧夷陵,还是他不记得楚怀王客死于秦。算了吧,像他这点年纪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记得,远的且不说,就是近些年秦楚边境也没有少多少战事吧。唉,看来楚国还真是何德之衰也。说来我们三晋有一句老话叫:惟楚有才,晋实用之。如今我们三晋的荀子来了楚国,而楚国的大才倒没几个去我们三晋,原来都往秦国去了呀。想想也是,苏秦、张仪数十年前都说这天下之势非秦必楚,哪还有我们三晋什么事啊。唉,如今别说楚才秦用,就连我们三晋之才不也都为秦所用了嘛。不谈韩赵两国的人,就说我们魏国。张仪,范雎不都是我们魏国人嘛,可他们都去了秦国。这么想想秦国倒是却有不同于六国之处,可不管秦国对庶士有多么强的吸引力。日后,我想我还是不会选择背井离乡的吧。毕竟我家在魏国,几代人都生活在魏国的土地上,先人坟茔也都在魏国土地上。尽管现在我孤身在楚,走在通向兰陵学宫的道上,心里却无时无刻不想着家乡的亲父、亲母和大兄。想到他们,我的心中总有种不说出的愧疚,亲父亲母当初为我可以去闾右乡校念书而省吃俭用,大兄更是早早结束学业跟着叔伯们去赵国贩货,一年也都回不了几次家,辛辛苦苦攒下的积蓄还没有娶上新妇,就都用在了我的身上。这次为了给我送行,大兄还特地放下了在赵国的营生赶回家。可是我呢,虽说学业尚可,但是心底里我不想做他们想让我成为的那类人。比起亲父和大兄所赞扬的苏秦那般,纵然一死也要成其事,立其名的鬼谷门徒,我更乐意像孔子的学生子贡那样做一个声名俱泰,家置千金的儒商。正因如此,在完成了校乡的课业后,亲父问起我的志向时,我毫不犹豫地跟他说我想要学儒。
于是,我踏上了这条兰陵道。
备注:[1]君子必辩,见《荀子·非相》
[2]关于亲父,见《庄子》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关于亲母,《淮南子·齐俗训》:“亲母为其子治扢秃,而血流至耳,见者以为其爱之至也;使在於继母,则过者以为嫉也。PS,开始写的是阿爹和阿母,这两个出现汉代的资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