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之明霞散绮 讲之独茧抽丝
——高文慧诗歌赏析
文/郭有生
读诗人高文慧的诗,是一种艺术享受。
她的新作《花海/星海/心海——游补浪河花海感怀》,不就是一首让你在文字中久久盘桓、咀嚼、沉醉的诗吗?
她抒情的笔调优美动人:
我从闹市走向花海
从黄色走向紫色
再从紫色走向红色
走向血脉喷张的地方
如一颗星融入在
满天的星河
璀璨地旋转着
她一落笔,就接连用了四个“走向”,一个“走向”就是一个情的涟漪,就是一个重重叠叠情的蓄势,就是一个幻化成拨动你情弦的音乐圣手。这样的艺术手法,让你想起了《诗经》中的重章叠唱,想起了《春江花月夜》中反复咏叹的魅力,想起了陆游在《钗头凤》中的莫莫莫与错错错。朱自清就说:“诗的特性似乎就在回环复沓,所谓‘兜圈子,说来说去只说那点,复沓不是为了要说得少,是为了要说得少而强烈些。”这正是现实生活的投影,是诗人化平淡为绚丽的依托。
而情感又往往和人的思想意识相联系。对于那些善于驾驭艺术语言的人,又能使这些思想意识藏而不露,具有含蓄性。她写“我从闹市走向花海”,一个“闹市”,,就改变了“花海”的一般意义,我们会在“闹市”这个意象的制约下来理解。闹市的喧哗,让你想到花海的平静;闹市的紧张节奏,让你想到了花海的轻松惬意;闹市中人的执着,让你想到了花海中人的放下;闹市中人为的境界,让你想到了花海的自然天地。这里蕴含着诗人看花海的初始心理以及深藏的思想意识。清人钱泳说“用意要深切,立辞要浅显”,此句正得其妙。
作者接着写“从黄色走向紫色/再从紫色走向红色”,这既是写实,也是写虚,可以说亦实亦虚。说是实,是她在写从成片的黄色花海走向紫色花海,从紫色花海走向红色花海;说是虚,如作者末尾所说“那是我的味道”,正蕴含着作者对多姿多彩世界的追求,以及形成步步迷恋,步步希冀,步步追逐的情感韵律。这是一种内在韵律,比外在韵律更美,更能让人醉得神魂颠倒。戴望舒说:“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上,而在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上,即在诗情的程度上。“郭沫若也说:“从积极的方面而言,诗之精神在其内在的韵律(Intrinsic Rhythm),内在的韵律便是情绪的自然消涨……内在韵律诉诸心而不诉诸耳。”
并且这两句,也为作者的审美满足和审美高潮做了铺垫。审美满足,一是美感度,一是数量级。打个比方,你去品味小吃,满足与否,一是要感觉好吃,一是要达到一定的数量。所以作者突出三种艳丽的色彩,以暗示其美感度;以花色之多,并又用几个“走向”以暗示观赏时间之久,以达到一定的数量级,这样就含蓄地表现了作者的审美满足。当审美中,美感度和数量级达到极致,我们就会感到痛快淋漓,异常兴奋喜悦,这是一种审美高潮,难怪作者说“走向血脉喷张的地方”。
一旦进入审美高潮,人的情绪自然处于一种激情状态,此时人的诗性思维——联想、幻想和想象也就活跃起来。于是她写到:
如一颗星融入在
满天的星河
璀璨地旋转着
在诗人眼里,花海像星河璀璨着,自己在酣畅尽兴的审美高潮中达到享受人生的高光时刻,也像一颗星璀璨着。而“旋转”一词,又生动的表现自己对花海美的留恋盘桓,不忍离去。并且,特别应当注意的是“星”与“星河”是一种原始意象,蕴含着汉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又是漫漫历史长河中形成。所以,以此为喻正暗示花海的美,触动了作者的灵魂深处。其内蕴显得更为深沉厚重,不反复玩味,岂能明白。心理学家荣恩说:“每一种原始意象都是关于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包含着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残余,并且总得说来始终遵循着网样的路线生成。它就像心理深层中一道道深深开凿过的河床,生命之流在这条河床中突然奔涌成一条大江,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在漫无边际而浮浅的溪流中向前流淌。”
这审美高潮,不就是一首诗的抒情高潮吗?抒情高潮,有人主张安排在一首诗的黄金分割点,这样更有美感;也有人说,当安排在诗的末尾,有震撼人的力量;但这里诗人却安排在开头一节,自有艺术悬念之独到妙思巧构。
能让人达到审美高潮的美,是怎样的美?美是具体的,而非恍兮忽兮的抽象影子,人们不是说“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吗?美不仅仅是一种感官的满足,而且是一种心灵的满足。心灵的满足,就得有味,就得能品出内涵。这种味,是审美的通感,也即眼看到了,却形成了味觉的酸甜苦辣;虽触动了眼,却同时触动了心,于是心生情,心生象,心生思。在《附会》篇中,刘勰将味与道对举:“道味相附,悬绪自接”,正揭示了味是感性与理性的融合,于是生成了一个词味道。因此,我们可以说美在味中。
作者下来就是要具体揭示这种美,这种味,这种绵绵思绪。比如她写小菊花,一个“小”总和柔美相关,于是就出现柔美的娇态,“摆着可爱的pose”。这分明是一个女性角色,有美就得炫耀一下,摆出了娇姿。而且用了一个英文词,暗示了这娇姿看起来也是像受了西方审美的影响而有点洋气。这小女人的心理是一种美,这东西方审美文化的融合也是一种美。她写向日葵,也独具美眼,没有了这个现代意象的政治色彩,只有自己美中沉醉的心理。此时虽已入秋,但她看色彩依然艳丽的向日葵时,那圆圆的形象,也许在联想中闪过了一双孩子大大的眼睛,所以人格化的笔调,自然把向日葵童稚化,有了天真无邪的品格。在一个孩童的面前,人们的心自然柔了,静了,闲散了,所以作者说“放牧身心”。“放牧”意味深长,作者浮想联翩时,也不忘让读者也浮想联翩,所以她不在“放牧”的鞭下,环环相扣,一直写到笔枯意尽,而是点到为止,让读者去接着联想。我们接着联想,想到了山野里,草原上,那放牧的情景——蓝蓝的天空,绿绿的草地,羊群步履轻捷,或左徜徉,或右踱步,那草那叶,痛快了牧羊人的心,喂肥了牧羊人的梦。于是悟出了审美活动中轻松惬的心态,自由自在的境界,滋养灵魂的审美价值。写马鞭草,那紫色本身的色彩性格就是高贵、神秘和优雅,其触动作者的心灵而让她联想到仙女是自然的。“群星静默”是大美不言,如叽叽喳喳也会丧失尊贵的气质;“铺满一方天地”,由气息空间之大而形成了一种氛围有撞击人心灵的力量,“满眼”是一种磅礴,“满心”是一种醉的极度;“好似《蒹葭》中的伊人”,有在水一方的神秘审美距离,更增添了一种诱惑,一种美。
美在情中,是诗的一种本质表现。它关乎到情的性格性、道德性、文化性和价值性。写雏菊,“热情似火”,让你想到是红色,给人亲近感和温暖感,有瞬间就能拉进与人心理距离的力量,哪怕你性格孤僻,也能让你打开心扉,拥抱这种情感。对此作者说的很巧妙,“快速阻隔了你的疏离与孤独”。这是作者设计了一种极端的情况,我们一般可能会说哪怕你性格孤僻,也会亲近起来,但作者语言富有创新性表达了这一点,以此突出热情似火的程度。作者写玫瑰,是娇羞,“娇”透露出羞得可爱;是微微脸红了,因为那是“粉色”;具有人格化的性别和年龄特征,让你想到这绝对是一个少女;“绿意盎然”正是青春之气,并且这一定是在爱情的情景中,因为这写的是玫瑰。这么美的花,让你眷恋而不想离去,那就在花海中的小屋住一宿吧:
还有那白色的小屋
躺卧在花海中
夜晚透过窗户数着星星
这样的深情性的眷眷表达,语言有深邃的艺术弹性。有弹性,自然有诗意性的歧义,有表层和深层构成的叠义,和由关系牵力形成的张力性多义。不是么?所以当你玩味这样的诗句,也许想到这不仅是表现美得让人留恋而住一宿,也想到了人在花海中,愉悦的美感具有弥漫性,星星此时也比任何时候都美,不由一一数着,这就侧面来表现花海;也许要表达,赏花赏得太兴奋了,一个个美的镜头在心里走马灯似的转,于是失眠了,要数着星星才能入睡。诗的朦胧、残缺和多义,不能说不是一种诱人的艺术,使人咀嚼不止。。
审美是为了滋养灵魂,也是为了滋养岁月。
作者说“眼前的色彩是日常/也是向往”,这样的表达,可以说“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眼前的色彩五彩缤纷,日常生活也像这花海五彩缤纷,这眼前的色彩,只是五彩缤纷生活的一页。既然日常生活已经五彩缤纷,还要“向往”,再追求花海五彩缤纷那样的生活,就是一种生活审美化的坚持,或者说已经形成了一种生活审美情操,和有更高审美标准的定位。“眼前的色彩”是“事近”,“日常”是“喻远”,这语言也真是味中有味。而且为生活审美化,花海的审美境界作者格外珍惜,要“留存在我的世界”。当忙碌中遗忘了美,懈怠了美,要“时时打捞”,让这次赏花唤醒我们对生活审美品质的永恒;当我们在时光中渐渐松懈了对生活审美高度的追求,再让这眼前的色彩其美轮美奂在“常常回味”中砥砺自己。
品出了这些味道,也就品出了诗人的灵魂境界,走进了作者的心灵世界。作者说“走进了我的心海”,是“海”,自然内容是何等丰富,你看出了她对美的追求,她的审美观和审美情感,她的文化修养和品位,她对高品质生活的执着等等。
好诗,明代谢榛说:“诵之行云流水,听之金声玉振,观之明霞散绮,讲之独茧抽丝”。
她的诗,真是这样。
附原作:
花海/星海/心海
—游补浪河花海感怀
高文慧
我从闹市走向花海
从黄色走向紫色
再从紫色走向红色
走向血脉喷张的地方
如一颗星融入在
满天的星河
璀璨地旋转着
黄色的小菊花星星点点
摆着可爱的pose
年轻的向日葵天真无邪
明亮的眼睛观赏着
一个个游人放牧
自己的身心
马鞭草身穿紫衣 群星静默
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将高贵而又温柔的气息
铺满一方天地 满眼满心
好似《蒹葭》中的伊人
清幽且美好
雏菊花热情似火
快速阻隔了你的疏离与孤独
远处的芳邻是那诱人
的玫瑰
绿意盎然中托起一朵朵
粉色的娇羞
还有那白色的小屋
躺卧在花海中
夜晚透过窗户数着星星
便进入梦乡……
眼前的色彩是日常
也是向往
且将这份美好留存在
我的世界
在生命的长河中
时时打捞
常常回味
如在柴米油盐中
加入可口的味道
那是我的味道
顺着这种味道
你就走入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