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朋友,他长的很丑。全班50人,没人能跟他比,算上女生也没用,他在丑上稳排第一。 他是我的同桌,那还是初中。所有人都知道他丑,他自己也知道。他早早选定了人生道路,做一名小流氓,他不学习,也不听老师的话。
我们的初中,叫二中,这里的“二”,不是缺心眼的意思,而是说县城排名第二。二中里约有60%的学生,很自然地做了流氓,另外的40%欲做流氓而不能,因为缺乏胆量也没有体能,于是只能做普通差生。二中没有好学生,好学生去一中。
我是一名普通的差生,学习不好,又做不了小流氓,郁郁不得志。我的同桌虽丑,但实实在在是一名小流氓,没有人敢否认这一点。与他同桌,给了我一些荣誉感和安全感。
我已经忘记了他叫什么,但他的长相刻在我的脑海中,非常清晰,我对他的面容比对刘德华的还熟悉。虽然20年已经过去,但他的麻脸、糙皮、黄牙、暴唇、塌鼻、横肉、斜眼、倒眉,一切历历在目,如在眼前。
据说,他生出来的时候,轰动了城西。他爹看到那个乱七八糟的肉团后,如遭雷击,转身找了根绳挂在灶间房梁就要爬上去。是他爹的一位兄弟恰好进来贺喜,给拦了下来。这位兄弟懵逼一团不知就里,待看了嫂子怀里那团乱七八糟后,兄弟不劝也不拦了,拿着绳子跟他爹一起,说大哥这糟心事我也不劝了,你要死我陪你。
两个人一起自杀,就很难成功。他爹到底没死成,就把这团乱七八糟养大了,成了我的同桌。
几年前,我回到老家,那曾经是个凋敝的县城,现在已经繁华,仿佛是个城市。
我带着女友,走在貌似城市的繁华街道上,我的心中充满鄙夷,这破地方,是我使尽吃奶劲才逃离的地方。为了离开这县,我用了9年时间学习全日制义务教育中的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政治等等课目。而现在,它居然也号称城市了。这感觉,如同甩掉第三任女友后,你正欣喜暗爽,女友人家转身化作名媛嫁了豪门,你不由爽然若失。
狗日的城市,我心里念叨,不由就说出来。
“狗日的什么?” 有人接茬,声音里能听出长相的丑。哦,是他,我不用转身,就知道,我的丑同桌在我身后。
他还是那么丑,只是丑得与初中时不一样了,彼时的丑是幼稚少年的,而现在则是一种成熟的丑。
他笑着,丑的光芒在繁华的空气中发散着。他旁边的空气中,站着一位妙龄女郎,光芒四射,美丽异常。我看看他,又看看她,又看看他,再看看她,几个来回之后,我确定,他们是一起的,他们有关系,他们是情侣。
看到我雷达一般扫描,他不笑了,他也看看我的女友,我的女友不漂亮,虽然不是很丑,但说是丑也可以,就看你为人是否宽容。看上去,他并不为自己的漂亮女友得意,相反,他有点惭愧,是不好意思的意思。如果他洋洋得意,那就简单了,也就没有这篇文字了。
我们四人在一家炸鸡店里坐下,果然,我的老家这个新兴的城市里是没有星巴克的,我松了一口气,暗暗说小地方真落后,嘲弄小地方仿佛是大城市人的必尽义务,我必须遵守。但,这个炸鸡店整洁明亮,端上来的是现磨的咖啡,蒸腾出沉着的香气。我在北京所住的那个城乡结合部,可找不到这么干净的店。
“哥们,听说你发展的不错” ,我开了口,实际上我就想问你发财了,但说出口的话不由自主就贴了膜。 其实不用问,他戴的表、穿的衣服,都闪烁着奢侈的光芒,虽然我不认识那牌子,但我认识那光芒。
“没有没有,你别听别人胡说,辛苦养虾挣点小钱,跟你们首都的大干部没法比,” 他不再是小流氓,但居然也不是老流氓,语气平和稳重,令我非常诧异。
我后来居然考上了大学,到了北京,在一个事业单位混日子,很清贫,但在家乡的八卦里,我成了大干部。我从不否认,甚至有点享受这种恭维。
“不过,到底我也有女友了。” 他笑嘻嘻说,这句话不再稳重,有一点当年的小流氓气。
我也笑了,这句话里有故事。
20年前,初一,我们同桌,自习课惯例要聊天。我们谈及未来的人生,几位同学们都表达了各自的爱情观、婚姻观和家庭观。
轮到他,他把手中烟抽了最后一口,扔掉烟头,那是一根大重九。他对我说:“妈的,你长得斯文,将来肯定有女孩跟你搞对象”。 他沉思片刻,换上嬉皮笑脸,道:“就是吧,你这弱鸡样,不得被女孩搞死在床上?” 他说的原话不是“被搞死在床上”,原话比这下流100倍,其中有人体器官的俗称,有动词,有形容词,非常下流,我不能写出来,我不想做个老流氓。
一干同学们都大笑。他继续演讲:“我这种丑人,怕是没有女孩愿意跟我搞对象的,麻痹的,我发誓,将来无论如何也要尝尝上床的滋味。” 他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但言语中有风萧萧,有易水寒,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毅然。 当然这句话也贴了膜,原话比“尝尝上床的滋味”要下流1000倍,其中有动词,有人体器官俗称,我没法写出来,我不想做个老流氓。
我只是个初一学生,想做小流氓而不得,那时候我读的书不到万卷,思考哲理人生也不会深夜落泪,总之很浅薄的,层次跟今天的流量明星差不多。但,我从他的话里,隐隐感受到了一种力量。
多年之后,我不断想起他的这句话,感受这种力量,惊叹他这个小流氓,在对待“自我”上竟然如此境界高超。他把自己从肉体的丑抽离出来,仿佛有一个超我跳到空中,俯瞰自己,不自怨自哀,也不自卑。
我丑,关我何事?
我从初一的自习教室回到炸鸡店,咖啡热气袅袅,他的女友在玩手机,对我和我的女友毫无兴趣,她漂亮得令人不敢直视。
我突然悟到了什么,我直视着他的丑脸道:“哥们,我是穷人,挣的钱只够养家糊口,我是找不到漂亮女孩了。不过,麻痹的,你找到了,跟我找到区别也不大,我不想努力了。”
他懂了我的话,点点头:“对,我都能找到,你何苦再去找?”
我们相谈甚欢,喝完咖啡,走出店门,分手而去时,我开了个玩笑:“英俊”
我想起来他叫刘英俊,我说“英俊,你这么有钱,不如去整个容?”
“我就不整了,”他凑近我悄悄说:“我女友整过。”
我俩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这繁华的城市、曾经的破县城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