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桐树

我是在距离过年还有十几天的时候接到父亲电话,得知了二叔去世的消息。临近年尾,正是我工作最忙的时候,很多客户的货款需要去结。这个消息让我左右为难,按照老家的习俗,亲叔叔去世,我这个做侄子的无论如何要到场的。但是在这个时候请假,先不说耽误工作的事,估计老板也不同意让我走。我们老板是个精于算计又有点不近人情的人,跟了他好几年还是比较了解的。在他眼里,工作挣钱是头等大事,他所有的员工也要把工作挣钱当成头等大事。后来我硬着头皮和他说了,他一脸不爽。我忙解释,二叔是我唯一的叔叔,从小待我特别好,当成亲儿子一样。他表情略微缓和一点说,那得回去啊,可不能做个无情无意的人,不过你得快去快回,不然年前你那边的帐很难收完啊!给你三天假吧,时间上够不够?我连连点头说,差不多,等办丧礼的前一天我赶回去,第三天再回来,三天时间刚好。

下班回到家,我和妻子说了二叔去世的事情,等两天我就回家参加葬礼,已经请了三天假,并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去。妻子说,你那傻叔叔去世了?什么原因?我说,他才不傻呢!听父亲说是脑溢血,可他应该顶多六十岁吧!怎么会突然脑溢血呢?妻子说,没人照顾吧,你看他过年的时候那么冷,有时还光脚穿着单鞋,人瘦的跟什么什么似的。我情不自禁叹口气说,是的啊,他这一生太可怜,简直是个悲剧人物,不过又能怪谁呢?一切的果都是自己种下的因,他的性格就那样,谁也改变不了。妻子忙着做饭,我站在旁边看着她炒菜,又问道,你跟不跟我回去?妻子说,女儿快期末考试了,怎么办?我想了想说,那算了吧,我自己回去吧。

二叔是父亲唯一的弟弟,也是我唯一的叔叔。但是他并没有对我像亲儿子一样好,我对他甚至没有什么好感。有时我想如果他不是我二叔,或许我也会像村庄里的很多人一样会讨厌他,瞧不起他,看他笑话。不过不论我对二叔感情如何,他的儿子---我的堂哥永远是我记忆里最好的玩伴,也是成年以后每每想起他都会让我扼腕叹息的一个人。

堂哥名叫文方,大我一岁,是二叔的独生子,而我还有两个姐姐。我们两家相邻,记得小时候每天早上要去上学时,文方会在他们家的院子里大叫一声,文远你好了没?我会赶紧往嘴里塞两口饭,大声回他,好了。然后一起出门,一起上学。小时候的文方,性格活泼开朗又聪明,胆子也最大。同龄的小伙伴在一起玩耍,常常要他来安排游戏怎么玩,而他也是不论什么游戏都是玩的最好的一个。后来的他,性格变的和小时候恰恰相反,沉默,敏感,自卑,处处谨小慎微。有时我想,如果不是因为他家庭的变故导致他性格大变,如果他能像其他人一样快乐地度过童年进入成年,也许他依然会是我们当时那一帮子小伙伴里最优秀的一个。会事业有成,家庭美满,而不是如今这样,三十多岁了还单身,四处打点短工,只够维持生计。

想想我有快一年没见过他了,上次见到他是去年过年,今年中间我回过老家几次,但都没见过他。这次二叔去世总该能见到了,虽然他跟二叔早就水火不容,但人都去世了,还能有多少仇恨呢?何况又是生身父亲。

葬礼举办的前一天,我一大早就起床。在楼底下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吃了,然后驾车赶回老家。路上需要开车五六个小时,中午到家吃午饭正好,母亲电话里已经说好了会做我最爱吃的红烧羊排。

不过后来我的计划还是落空了,我低估了中国人回家过年的高涨热情。离过年还有十多天,但路上已经开始堵车了。我忍着饥饿和对红烧羊排的幻想,用了比平常多出一半的时间才把车开到家。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饥肠辘辘的我,亲爸亲妈都没多搭理几句,直接扑向了饭桌。

我在吃饭的时候,父亲去了二叔家主持事情。他这个当哥的这种时候肯定会比较忙碌。而母亲一直在我旁边絮絮叨叨,先是说了二叔突发脑溢血时有多吓人,又说这几天可把自己和父亲忙坏了,最后突然神秘的说,你婶婶昨天也来了,你二叔火化前倒是还来看了一眼,哎呦,老的不成样子了,不管年轻时多鲜艳,最后都得变成糟老太太。

婶婶还会出现在我们村庄,这我有点意外,哪怕是二叔去世来看最后一眼,我都觉得意外,他们当年的事情闹得那样厉害,他们二人也早就恩断义绝。也许毕竟共同生活很多年,留在心底的感情还是有一点的,也许是因为与自己命运纠缠一生的人终于离开人世,来看这最后一眼,方能把曾经的生活画上句号。

想到婶婶,我不免陷入了回忆。

婶婶年轻时很漂亮,这是我们村庄所有人的共识。而这么漂亮的婶婶又怎会成为我又矮又邋遢的叔叔的老婆呢?这绝对归功于我的爷爷。小时候听村庄上的大人说过,我这个婶婶是别人抵债给我们家的。在很远很远的另一个县,有一个人欠我爷爷很多钱还不上,最后竟然把家中四个女儿其中一个的婶婶让我爷爷领回来了。从此两家债务取消结成亲家,而我的二叔也结束二十几年的单身生活,有了老婆。只不过,没人注意到婶婶的感受。

婶婶的脸上有一对很好看的小酒窝。小时候的我看着这两个脸颊上凹进去的还挺好看的小漩涡非常好奇。常常用手指去摸,心里想,人的脸上怎么会有这个东西呢?

婶婶对我也非常的好,有什么好吃的绝对是给我和堂哥平均分配。有时候我俩闯祸了,她也只骂堂哥。她喜欢穿红色的衣服,盘腿坐在床上和别人聊天,开心时笑声很好听。只不过她好像不怎么喜欢干活,印象中我就没见过她下地干活,也没见过她烧火做饭,她做饭只用烧煤球的炉子,一年四季都是。而我们家只在冬天很冷的时候才烧炉子。所以小时候我经常拿着家里的馒头去他们家炉子上烤着吃,冬天我在自己家炉子上烤。

记忆中在炉子上烤的馒头是很香的,比刚蒸出来的馒头还要香。烤馒头是非常需要技术的,要烤的香脆,不能糊掉,同时又得注意到别烤到手。我的技术就不太好,堂哥文方却很擅长。我们两个经常在放学后拿着冰凉的馒头冲到炉子边上,不管上面是正在烧着茶水壶还是稀饭,统统拿到一边,用筷子插上馒头,在上面烤。

我们还喜欢的一种食物是烤红薯,不过不能在炉子上烤,大人们不允许。我们就把红薯悄悄的从家里带出来,躲到村庄外的一片泡桐树林里去。挖个树洞,捡来树枝,生上火,再用树枝插在红薯上,像烤馒头一样在火上烤。到后来被我们拿来烤的不单单是红薯,还有土豆,萝卜,花生,甚至猪肉也烤过一次,只不过很难吃,咬了一口就吐出来然后整个都扔了,后来想可能是因为当时没放盐。在泡桐树林里烤东西开始只有我和文方,一段时间后常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都去了,每人从家里带点东西,围成一圈,在火上烤,这场景简直是我童年回忆里最美丽的画面。有一天大人们发现了我们这个很危险的活动,每个孩子都被抓回去,有的打有的骂。然后就再也没有在一起烤东西吃过。

不能聚在一起烤东西吃,这让我们难过了好一阵。不过大家很快就忘了这件事,因为还有其他很多可以吃的,桑葚就是其中之一。在泡桐树林里长了几棵又粗又大的桑树,每年树上都会结满果实。当桑葚还是青色的时候,我们就围在树下,睁大眼睛搜罗着有没有先成熟的,只要发现了,就会立马爬上树摘了吃掉。等待桑葚成熟的这几天也是很有乐趣的,虽然吃到的成熟果实不多。当大部分桑葚好像一夜之间成熟以后,我们就可以敞开吃了。低矮的地方很快就被摘完,再想吃就得上树---这正是我们喜欢干的事情,骑在树上,边摘边吃。文方总是爬的最高的那个,他说高的地方果实大,更甜,我们却没人敢去。后来我想如果有人给当时吃桑葚的我们拍一张照片,那一定像极了动物世界的猴群,每棵树上都骑着好几个猴子。

清明节后的洋槐花也是我们常吃的东西。这东西雪白的一串,长在高高的树枝上不容易采到。也不能像吃桑葚一样上树,因为洋槐树的树枝大都细而长,而且还长满了刺。最好的方法只能是找来长长的竹竿,在一头绑上铁丝,高高举起,套在洋槐花多的树枝上,然后把整个树枝都拉下来。这样做会弄下来很多无辜的树枝和树叶,但谁又会在乎呢?明年它们还会长出来,长的像今年一样茂盛。童年的我们从来不会觉得明年会和今年有什么不同,该到来的东西都会到来。

槐树花生吃不好吃,但拿回家让母亲做成饼子非常好吃,烧汤也很不错。每次采了很多洋槐树花都是拿到我们家让我母亲做,婶婶不喜欢弄这些比较麻烦的东西吃。

还有蝉蛹也很好吃。夏天的时候,中午很热,我们都在家里,大人们不怎么允许我们出来,到了下午太阳落山以后才放我们出来玩。

这个时候没人再顾得上做游戏,大家都去抓蝉蛹了。抓蝉蛹非常需要技巧和经验,会抓的人一个傍晚可以抓到几十个,不会抓的人可能一个都抓不到。文方很善于抓蝉蛹,每次都抓好几十个。而我总是跟在他后面,勉强也能抓到几个。

整个村庄蝉蛹最多的地方是那片泡桐树林。蝉鸣声音最响亮的地方也是那片泡桐树林。我们猜可能因为泡桐树的树皮比较嫩,里面汁水又足,所以禅才都喜欢泡桐树。抓到的蝉蛹必须当天晚上就用油炸掉,不然他在夜里会退壳变成蝉。而蝉,我们一般是不吃的。

炸蝉蛹的自然也是我的母亲。炸完以后,文方拿走部分回去和婶婶吃,剩下的大部分就留给了我们。我们家五口人,他们家一般只有两个人。二叔是建筑工人,一年里大部分时间在外打工,所以每次都是我抓的蝉蛹少,但吃的却是很多。

还有像菜地里长的黄瓜,西红柿,豆角。秋天的跑酸果,地瓜,等等都可以吃。总之那时的我们可能没有现在的孩子那么多种类的零食,但我们依然可以吃的很满足,很开心。

我的女儿今年六岁了,除了学习,连我都觉得她的生活很枯燥。我们还不允许他看手机,不学习的时候她就一般只在客厅看看电视,漫画书。根本和我们小时候没法比,那时我们的游戏有很多种,每种都特别好玩,每天吃完饭跑出去玩,一直玩到吃下一顿饭。如果父母不喊我们回去吃饭,甚至都感觉不到饿。

文方是玩游戏的高手,不论是“打宝”,玩弹珠,还是跳房子,跳皮筋,或者是丢沙包,警察抓小偷,他都玩的特别好。我最喜欢的是“打宝”和玩弹珠。     “打宝”是把纸折成有正反面比较硬的正方形,然后手里拿着自己的“宝”相互击打对方的“宝”,能把对方的“宝”击打翻身,就可以收入囊中的一种游戏。这种游戏就像竞技体育一样,即考验技术和战术安排,又有残酷的输赢。为什么说残酷?因为小时候我们每人家里的纸都不多,都是上一年学过的课本。家里哥哥姐姐多一些的“宝”的原材料就多一些,如果输完了,就只能看别人玩了。

弹珠就是小玻璃球,小商店里都有卖,一毛钱两个还是三个来着,虽说不贵但贫穷的我们依然没有人能轻易买得起。偶尔得来几毛钱,买了一把弹珠会像腰缠万贯的富豪一样,出来找小伙伴约战。弹珠的玩法有很多种,但像打宝一样都需要高超的技术。技术不行的,手里的弹珠再多,也会很快输完的。

有段时间我和文方把村庄里小伙伴们大部分的“宝”和弹珠都赢了过来。文方家里有满满一桶的“宝”和半个曲奇饼干盒子的弹珠。我们不论玩啥游戏都是“一伙的”,一致对外,从没有闹过矛盾,也从没因为资产有过纠纷。因为当时的我深深的明白两人实力的悬殊,宁愿做一个老实本分的小跟班。文方也从不吝啬他赢回来的玩具,我也都可以以二当家的身份支配。

一切童年的快乐结束于我们即将升入初中的那个夏天,其实在此之前的半年时间里,我和文方已经多次接近过这场即将爆发的“乡村丑事”。只是那时年幼无知,不知该如何处理,只能任凭恐惧和愤怒影响自己的心情和行为,却无法做一点点事情来改变这件事情的发展。

二叔是个瓦工,一年中除了农忙和过年,基本都在外地的工地上干活,鲜少回家。他这个人喜怒无常又好大喜功,碌碌无为,又特别喜欢攀比,个子不高,嗓门很大,邋里邋遢,还爱吹牛。文方有几次考了个全班第一名,他跑到我们家炫耀半天。村庄上有点什么事情,他跑前跑后传播,乐此不疲。婶婶自然一点都不喜欢他。

农村的夫妻都是看不出来有爱情的,就像我的父母,吵架冷战常有却没见过他们如何恩爱。可能是不善表达,也可能是琐事太多早就磨完了向对方表达爱意的那个勇气和想法,总之大家都在平平淡淡的过生活。谁真有爱,谁真的没有爱,完全看不来,我的叔叔和婶婶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相安无事地生活了十几年。直到一个男人突然出现,把他们没有爱情的婚姻在全村庄的人注视下,公之于众。

我们村庄上有一户姓朱的人家,这家有个叫朱坤的儿子。我们还小的时候,他就是个三十多岁的大人了,和叔叔婶婶的年龄应该差不多,但他却是个一直未婚的大人,也是常年在外打工,之前我们对他都没什么印象,你要说他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我们都能信。

为什么一直未婚,我们不得而知,他形象普通,留着比一般人稍长一点的头发,眼睛高度近视。有人说有两千度,我们不信,他从来不带眼镜。这样一个大龄未婚青年,估计站在人群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但是要是站在我那又矮又邋遢的二叔身旁,就优势明显很多了。

有一天放学路上,文方跟我说,他们家院子里的花园边上最近总是会出现一个黑黑的人影,他半夜起来撒尿都见过几次了,不知道是人是鬼,问我敢不敢和他一探究竟。我说那有什么不敢,下次再出来你来喊我,我跟你一起去赶跑他。

我和两个姐姐分别住在前屋的两个房间,父母住在后屋。我的卧室的窗户就正对着门口空地。一天晚上,文方真的来喊我了,我迷迷糊糊起床穿衣跟他出门,进了他们家大门才想起来是怎么一回事,我立马紧张起来,跟在文方身后,向他们家花园走去。

花园边上真的是有一个黑黑的人影。

开始我安慰自己这会不会是一颗小松树呢?就像花园里的其他几棵小松树一样。又一想肯定不会是松树,他们家花园外没有松树。那里好像还是我们经常撒尿的地方,我们白天玩着玩着突然想尿尿的时候,才不想跑到很远的厕所去,都是在这里解决。

当我们靠近的时候,那个黑影晃动了几下,突然站起来。是个人,不是鬼。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想借着月光看看这个人长什么样,却看不清。他站起来没有说话,从我们身边走过去,走出了大门。我鼓起所有胆气叫了一声,你是谁?他没有任何回应。

这时婶婶屋里的灯亮了,她大喊,文方快回来睡觉,怎么尿个尿这么久?文方答应一声,冲我挥挥手,我求之不得地快速跑回家,钻进温暖的被窝,浑身止不住哆嗦。

这一夜我过了很久才睡着,想着自己刚刚很莽撞的做了一件很危险的事。我想到那个人会不会是坏人呢?小偷或者强盗之类的,自己和文方真的是太胆大包天了。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我激动地和文方分享昨天的事情,没想到他很严肃的跟我说,他知道那个人是谁。我表示很惊讶,说,那么黑看不清楚长什么样啊?文方说,这个人就是我们村庄上的朱坤,有一次我半夜突然醒来,听到声音,看到他跟我妈妈在说话,没开大灯,开着小灯,但我认出来是朱坤。我疑惑的问,那他为什么半夜去你家和你妈妈说话呢?文方没说话,年幼的我在这句话说完以后好像也懂了一点原因。不知具体但心里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而朱坤是个坏人。

我和文方不约而同的保守这个秘密,跟谁也没提起过那个晚上发生的事。过了一段时间,白天我在文方家里玩,突然看到大门口走进来的朱坤。我的心里满是震惊,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马上要被发现一样。我看向文方,看到他看了一眼朱坤又低头玩自己的,没有任何反应,而我不知所措的楞在那里。

朱坤走近了,坐在我旁边,我望着他的脸,十分确定这就是那天夜里的黑影。

婶婶突然说话,让我和文方到外面去玩。走出房间,文方似乎有点不情愿地走出来,我们俩蹲在院子里,双双心不在焉地玩着。

后来我又撞见过几次朱坤,有时中午,有时傍晚,也有时天都黑了他才来,跟婶婶说上几句话就走了。

时间长了我内心对朱坤的排斥渐渐少了一些。他有时还会和我说话,问我学习如何,喜欢哪门课之类的问题。而文方对朱坤的厌恶却越来越明显,我有时甚至不理解,为什么要对这个大人如愤怒。文方有一次大声的喊叫,让朱坤滚,原因只是朱坤想主动帮他拼一个玩具却不小心弄坏了玩具。那次婶婶伸手打了文方一下,文方负气跑出去了。

平时来婶婶家串门说话的人很多,我没感觉这个朱坤有什么不同。那段时间我只感觉文方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总是眉头紧锁,也不再找我玩了。我跟母亲说了文方的变化,母亲让我以后少去找他玩,我心里赌气想不去就不去,自己也能玩。

多年以后的我才发现自己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失去那个活泼聪明又很照顾我的堂哥的。

我的生活依然照旧,每天上学,放学,写作业,玩一会,吃饭睡觉,只是身边总是少了文方。当然也并不是完全断绝来往,他偶尔也会主动来找我上学,放学也是同路,但渐渐地两个人都变的越来越沉默。

常年不回家的二叔在那个夏天居然回了几次家,每次在家住几天又走了。他回来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他回来总是跟婶婶吵架。母亲不知怎地又跟我讲了几次让我不要找文方玩。我问为什么,她不愿解释,说让你别去你就别去。

终于到了那一天,那个闷热的夏季夜晚。

夏天天黑的晚,我们吃晚饭的时间也比较晚。那天吃完晚饭我记得大概八点钟左右的样子,突然从文方家门口传来一声嘶吼,我们忙跑出去看,见到文方家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二叔,一个朱坤。

父亲母亲跑过去,一左一右地站在二叔边上说着什么,我和两个姐姐不敢向前都站在门口张望。

二叔也不停地说话,语调忽高忽低,语速很快,我听不清什么,猜想应该是在骂站在他对面的朱坤。而朱坤笔直的站着,一言不发。

二叔越说越激动,似乎我的父母也劝不住他,渐渐地很多人围了过来,大家七嘴八舌都在说话,东一句西一句。我听着很着急,完全听不出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我的两个姐姐开始听着不说话,后来也像他们一样不停地说着什么,我心里觉得烦乱,呵斥他们别说话了,都听不到了。大姐反而骂我,小屁孩你听懂什么?我辩解道,我怎么听不懂?朱坤和婶婶有一腿,二叔在骂他。大姐惊讶,问谁跟你说的?我说,听村庄别的大人说的,难道不是吗?大姐语塞,但也不反驳我,说了一句,别听他们瞎说,然后就不理我了。

人群中,二叔瘦小的身影突然冲进屋里,找出一把铁锹,气势汹汹地冲着朱坤拍过去。朱坤也不躲闪,任由二叔拍了他几下。人们才反应过来,围上去把二叔拉倒一边,要抢下他手中的铁锹,二叔一边叫着一边挣扎,几经拉扯,二叔一下把铁锹摔在地上,然后他也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这时婶婶从屋里走了出来,穿着红色的衣服,长发飘飘。在从门里传出来的灯光的照耀下,几步走到二叔跟前,我脑海中突然想到了动物世界中豹子的形象。她指着蹲在地上的二叔,语气愤怒的说着话,二叔突然站起身,打了她几巴掌。我吓了一跳,听到身后的两个姐姐也“啊”了一声,接着捂住自己的嘴巴。

朱坤上前把婶婶拉到了身后,人群也上前拉住了二叔。婶婶被打后不再说话,一直没开口的朱坤抬手一边指着二叔一边说话。他说话比较慢,且吐字清晰,我都能听懂,不过过去很多年了,我已不记得他全部说了什么,只记得一句话,他说,你给不了她幸福,就让我来,我能给。

二叔已经完全崩溃,分不清他是在怒吼还是大声哭泣。他在人群里走来走去,拉住这个人说两句,又拉住那个人说两句,最后又蹲在地上,双手抱头。

我的父母不再站在二叔身旁,他们走到朱坤跟前,拉过来婶婶,把她推到了屋里。又去推朱坤,把他往远离人群的方向推,又过来几个人,围着朱坤一起边说话边推他,一直推到黑暗之中看不见了。

人群渐渐散开,我的父母走回来拉着二叔,把他也搀进了屋里。我这时才看到文方,靠在他家的门边上,呆呆地望着我父母和二叔,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我父母从二叔家走出来。我母亲拉着文方,把他领回了我们家,并吩咐我给文方准备枕头,今晚他就在我们家跟我一起睡。文方自始至终还是一言不发,不点头也不反抗。

我几次试着和他说话,他都不理我,最后我无奈放弃,关灯睡觉。我们俩一人一头,很久我都睡不着,脑子里很乱,又不知该想些什么。终于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我听到了文方的哭声,声音很小,但是一听就是故意压制的那种哭声,还伴随着身体微微的颤抖。这个时候我内心一阵难受,仿佛胃里有什么东西马上要吐出来一样,难受了一会,渐渐略微好点了,然后就进入了梦乡。

后来的事情我都是偷听两个姐姐说话知道的。二叔和婶婶离了婚,婶婶离开了我们的村庄,他也没有和朱坤在一起,而是去了一个南方的城市打工,朱坤想去找她,她却不想再联系朱坤了,朱坤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婶婶。

这年秋天,我们都上了初中。不同的是我的父母花钱托人把我送到了县城的中学,文方上了镇上的中学。我们学校是寄宿制的,一周只让回家一天,每次回来,文方也都是来找我玩,但不知是因为见面少了还是我们都慢慢长大了,总之话越来越少,感觉开始越来越陌生。

二叔不再去外地打工,而是在家养了一群羊。本来婶婶走了家里就没人收拾,这下更乱了。后来我偶尔去他们家,都感觉走路无处下脚,满地羊屎球和各种垃圾,臭味也很明显。

初中上完上高中,高中也是寄宿在学校,两周回来一天。然后是大学,半年回家一次。我有个舅舅是开蛋糕店的,寒暑假我几乎都在他店里打工,工资不会少发一点,活却是想干多少干多少,很自在。可以说我是从到县城里上初中开始,就渐渐远离了家乡,我对家乡村庄的记忆也只停留在童年,童年里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堂哥文方和村庄边上的那片泡桐树林了。

有一年,我回老家突发奇想想去泡桐树林看看,但是穿过村庄却找不到了,我问母亲泡桐树怎么不见了?母亲说,前两年你上大学时,那片林子就被伐光了,那种树虽说长的快,但是木材不结实,价钱不高,现在大家都种杨树了。我找遍整个村庄,真的一颗泡桐树也找不到了,心里有些伤感,人怎么这么现实呢?怪不得蝉的叫声听得也少了,是因为皮极薄,汁水很多的泡桐树都没有了,杨树的皮坚硬且缺少水分,蝉不喜欢。

文方初中念完就辍学了,开始是在县城里一家电子厂上班,后来去了南方的城市。有人说是找他妈妈去了,他和二叔关系很差,二叔经常打他骂他,他还嘴不还手。我想面对这样的父亲,他心里应该也没有太多尊重吧!又过几年,婶婶又嫁人了,嫁到离我们村庄不远的另一个镇上。事情有时就这么巧,那男人是婶婶在遥远的南方城市打工时遇到的。离开了我们村庄,想不到又回到了离我们村庄不远的地方继续生活。

那男人也是离异,家中有一个女儿,婶婶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有一回我骑着电动车在路上,与我擦肩而过的一辆电动车里是一对母女,骑车的戴着头盔,坐车的女孩长发飘飘。我当时立马想到这会不会是婶婶和她女儿。我没有打招呼也没有追上去,立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身影,越走远越认定心中的猜想。

成年后的文方很少回家了,有时会在过年回来几天。这几天二叔总是欢天喜地的去买很多菜和肉,还会跑到我们家告诉我文方回来了,让我去找他玩。有两年过年文方没回来过年,二叔就会像被霜打的茄子,无精打采。有人议论说文方跑去跟他妈妈过年了,二叔怒目圆睁,却又不说什么,这个时候我会明显感觉到二叔已经老了。

朱坤的下场很惨,听村庄上的人说,那件事后,他三年没有回家,然后死在了一个城市的一间破旧出租屋里。村庄上去了几个人把他尸体拉了回来,也没举行葬礼,火化后直接埋掉了。他的母亲哭瞎了双眼,他的父亲一夜白头,后来他姐姐送过来一个女孩给他父母收养。我还见到过那个女孩,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但眉眼间和朱坤很像。

想想这些陈年旧事,我不禁感慨,时间真的是最无情的东西,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生活依然继续,无论你改变成什么模样,依然要面对未知的命运。除非像二叔现在这样,死了才能终止时间在你身上流淌。但他依然存在于认识他的人的记忆里,或许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记得你了,时间才算真正的结束吧。

晚上我到二叔的灵前祭拜,看到文方披麻戴孝,一身雪白的跪在棺材前,他面无表情,冲我点点头,然后目光落在一处,一动不动。母亲找来一件白衣,让我穿上,跪在文方旁边,我望着近在咫尺的棺材,想到里面没有躺着二叔,应该只有一盒骨灰吧,长这么大,第一次离死亡如此近。我忽然想到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生一样,死一样,其他再大的不同又能如何呢?带不来什么,也带不走什么,又何必苦苦相争呢?你不能理解别人,别人也不能完全理解你,那么在乎干嘛呢?或许生命就像一场孤独的旅行,世界只想给你看看它精彩的样子,而你自始至终真正要在意的也只是这个过程里内心真实的感受。

很晚的时候,文方来我们家吃饭,这几天他吃饭都在我们家,回家睡觉。

我们坐在门口空地的一块石头上抽烟。

我问,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文方说,等过几天我把家里养的羊都卖了,太脏了,家里到处都是羊屎球。

我又问,然后呢,还出去上班吗?

文方吐着烟圈,说,还没想好呢,应该不走了吧,家里总归要有一个人。

我关心的说,那你要抓紧找个老婆啊!

文方笑了,说,不找也行,一个人挺好的。

我说,一个人多孤单啊!

文方说,不孤单,都习惯了,再说这事得看缘分吧。

我没了话说,只能一直抽烟,过了一会,文方说,你怎么样啊?

我说,就那么回事呗。

文方问,工作呢?

我说,还行,现在这家公司我也干了不少年了,工资不算高,但是够一家人生活的。

文方说,你女儿有十几岁了吧?

我说,12岁,六年级了

文方说,不要再生一个?

我说,不生了,一个就够养活了。

文方说,是啊,城市里生活压力大啊。其实不只是城市,在哪生活压力不大呢?现在的孩子不像我们小时候,不缺吃穿就行了,现在小孩你得给他各种投资,不然就比不上其他小孩了。

我点头说,是啊!

第二天,葬礼举行,来了很多没见过的亲戚,他们表情沉痛,给棺材鞠后后就走到我和文方前,说一些节哀顺变之类的话,我想,他们有的人都分不清我俩谁是二叔的儿子吧。丧假第三天,我回到了城市的家,妻子下班回来,看到我坐在客厅沙发上抽烟,有些不高兴,说,你什么时候到家的?怎么在家里抽烟?我解释,女儿上补习班,还没回来呢,不碍事。妻子说,那也不行,太呛人了这烟。

她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我在边上看着,我喜欢看她做饭。

妻子说,看你挺伤心的,还没缓过来?

我说,毕竟是亲二叔。

妻子说,人都有死的那一天。

我说,是啊!

突然我想到,人如果都知道自己死亡是哪一天,活法会不会跟现在完全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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