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山东兰陵人氏。”说这话的时候,眼是笑笑地诚恳。颇有同乡之谊感。
虽然这个“同乡”,实际相距大约百二公里。但同是山东人,遇在另一个相同的城市,相同的学校,怎么着也算得上是“他乡遇故知”吧。
那时少年,一把青葱,不知愁,爱上层楼,爱賦新词,爱读古龙,痴迷小李飞刀,击节血海飘香。陶醉于“挥如意,一座皆惊”。每有“天下英雄谁敌手”的轻狂张扬。女孩子喜欢的一切,似乎都不曾喜欢。确实来说,那时身边所有的女孩子都开始向绰约妙婉那方面去发育发展,排队总站第一位的我,却经常被人们认错是男孩子。不长身子不开盖,像个削得一平到底的木头条。有扒墙攀树爬高下低的灵敏身手。有比同龄人多的多的小病小灾。
起始于强说愁的新词,被爱写文字的同级别班的同学看了去,言道她舅舅也会填词賦诗。想当然以为那个舅舅年龄应该和我们的老师差不多大,好奇好胜又显摆的心思下,当即另填一阙,请同学代转,客套地说以求指正赐教。心里却是洋洋地。
课间十分钟没过完,同学一纸文字递到手里,惊讶不已,才知道那个舅舅只比我们高一级,而且我们和那个舅舅受教于同一个老师——那个教学做人严格冷律,撑起这个没落学校升学率半壁江山,素有“郭老顽”之名号的特级教师。
惊羡纸上那一笔端正的字,和那一句“夜枕黄莲苦”。
那个自苦自励的少年,刻意单鞋薄衫立雪诵读坚心志,刻意荷锄挥镰弯躬胼胝劳筋骨。但闻得书家有好字,必翻山越岭乘舟赶车去拜访。盛大伦,李太默,纵小林,王冰石……各家笔法章阵心胸气度,每每揣思习近。常是碑帖随身,每日临池不辍。
心里不觉投了诚,不觉地也跟着那同学随了那称呼。
那个舅舅起先并不怎么觉得眼前这个小不点有什么特别处。到底少年心性,打赌夜半山顶见。
夜十一点,好容易候得爹娘睡稳,悄悄从里间摸黑踮脚出来,小小心地把门打开,小小心地关上,轻手轻脚上平房顶,抓住伸长过来的梧桐枝,纵身一跃,紧紧抱着刚刚一抱的梧桐树干快快地溜下来,飞快地往山上跑,生怕十二点前到不了山顶。因此输了硬气。
山路弯弯,松林墨墨,草长过头,有坟头磷火,有急窜过去的小兽,有亮亮一闪的黑眼,有大叫一声的夜鸟,有泄哭笑屑的猫头鹰。冒着一身鸡皮疙瘩顶着发麻头皮,咬紧牙关暗念:不怕,不怕。总算到了山顶。
见夜色里的一点红光,腿软地差点跪下去。
舅舅伸过点着的烟:抽一口,压压惊。
神一样一下挺直身子,挡住那烟:切!就这?我还不至于那么娇贵吧!
他大笑。
我们一起看夜色里远处的城市灯火:
年少未挂封侯印,腰间常悬带血刀。是那样的澎湃热切!
那时哪知以后?哪知其他?
从兰陵老乡扯开来,到《兰陵王》,到先秦文章,诸子百家,到《文心雕龙》。从《人间词话》到《唐诗探源》,从古龙金庸梁羽生,到黑格尔康德叔本华,从尼采容格弗洛伊德到老子庄周王阳明,大段大段地说着附和着别人的话,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和出类拔萃。
这样地广览狂背闲杂书,却是相同地每苦于课业。相同的每考试必做弊。相同的不以为耻。相同的回家,上学,放晚学的路线。
自那一次晚自习,雪忽地扑天而下,少年舅舅诗兴大发地来找我,挥笔对空念念吟写豪逸后,路上就多了几个并不顺路的顺路人。
那时的女孩子们真好,都那么诚恳地拿好东西来诱惑我,要我帮她们传书递简。都那么认真羞涩腼腆地勾引喜欢的男孩子。都那么认真地黯然,认真地失落。
常常是我和那个舅舅手舞足蹈地海侃神聊,旁边静静地站着个花一样或娴淑或文雅或淡淡一抹笑的女孩子。
秀女如景,更助谈兴。那个少年舅舅越是眉飞色舞地意气风发奇句连连。
我想我以前和以后都从未如此地讨人喜过。
女孩子们有事无事总爱来找我玩。说说心里那个小小的忧和无防的伤。虽然性子大拉点,却也不曾把这些个美少女的信托给随意传出去。总是好好守着。
因着快要联考,各各都忙焦了头。
忽一日听说那个舅舅退了学。
中午偷闲去看看那个舅舅,身后跟了七八个女孩子。
他隔着窗子吼道:你这是在杀人!
四周是一些闪闪的眼在窥探。
一瞬间,觉得自己长大了。女孩子大了,是该知道点规避了。
此后便断了联系。
及至十年后,人群中互相看见了对方,看见了对方身边的人,无声而过。
雪落在黄河里,化了。雪落在冬青上,凝了。
走过青年路,想那个早早退学的少年已当了执鞭老师,不觉微笑。
九九登高。高处望远处。望那时的少年,那时的我们。遍插茱萸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