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徒和伙计出去拣碎砖瓦的时候,段三刀坐在橱窗后面扒拉着午饭。
段三刀三十岁出头,自从他爹老段三刀辈上接手兴盛记,至今已有十二年。他的生意办得很大。伙计和学徒,均是他自己供食宿——早晚各肉包一屉,米粥一碗,另外还有宽绰的零花钱。平时,只帮他做些扯布,裁片,记账之类的零碎活;因为若当真论起缝纫,段三刀只信得过自己的手艺。段三刀带起玛瑙顶针,挽起蓝绸长衫的宽袖,略搓一搓新裁的制服呢料子,低喝一声:“边儿看着!”就不再说话,或埋下头飞针走线,或将英国产缝纫机的黑铁踏板踩得山响——总之,店里这时便再无别人插手的份儿。人都说,在兴盛记做工很清闲。
这天午后,学徒和伙计向段三刀告了假,说要去西湖边拣碎砖瓦。因为雷峰塔在西湖边已立了一千年,却突然倒了,废墟上宝砖堆成了一座山,每块砖心里都藏着经、抑或金,都一样,总之是宝贝。段三刀正在扒拉午饭,心不在焉地点了头。他生意办得很大,却吃得简朴:几片炒的很老的秋葵,一勺梅干菜;二两黄米饭,同四片桂花糕,装在上海铝饭盒里,都压得很扁。每天,段三刀总是在家自己烹好午饭,带到店里来:他习惯了节俭,中午也懒得挪地方。
学徒和伙计推开玻璃店门走了。这店门——上书“咫尺万代,方寸千秋”两联楷字——连同全玻璃的落地橱窗,在整条街上大概绝无仅有。不久前,段三刀大刀阔斧地拆了旧兴盛记的门脸,又斥重金雇了十几个粗细工人;三个月后,终于全杭州的人都可在兴盛记气派的窗前照见自己的影。颇有些人觉得,一店之主坐在玻璃屋里供人展览,未免有伤风化;段三刀或许却早料到这一层,因为改装门脸之前,他已找了程家木匠铺打了一个等身高的木头人。橱窗甫一落成,便给赤条条的木人套上兴盛记的衣服,令它公然立在玻璃窗后,以遮挡店内掌柜的专座。此举一出,先前称其有伤风化者,便更为光火,每每路过便要破口大骂“伤风败俗”;然而或许是顺应了愈加“摩登”的民潮,兴盛记的生意只是愈加见好。此后,段三刀便终日安坐在橱窗后,透过木人华服背影间的缝隙偶向外一瞥;直到觉出口里的米饭仍旧涩如黄沙,先前的怡然才渐渐转为怅然。
店里静得很,段三刀盯着木人,有些发愁。他从没做过一套西式婚服。——可上午那一对年轻客人过于朝气蓬勃的笑脸,竟使他没法拒绝这个略非分的请求。木人穿了一套墨绿的杭绸大襟裙袄,约十年前的式样,放在店里已有些滑稽;可那个短发齐耳的女孩子,也是因看到这裙袄,眼里放出一阵奇异而向往的光彩,这才拖着她的男友走进兴盛记的。那末,不要西式,直接仿着木人衣服的样子做一套呢?段三刀不无玩笑地想。不、这使不得——他裁剪丝绸的手艺已荒疏许久了,况且,乱来是要挨主顾骂的。
他闷闷地发着愣,忽的灵光一闪地抬起头——当年,他的妻便是披着白纱,将她的手放在他手中。衣服虽早已无存,但他依稀记得,家里还留着一张那时的相片;照着那留影裁一套衣,比坐在这里穷尽脑汁要方便多了。——段三刀放下筷,匆匆抓起桂花糕塞进口里,便从缝纫台后立起身。然而还未出门,便突然一阵猛咳起来;吃得太急,那糕点又实在甜的要窒息。从前都是妻在家中自制桂花糕,这还是头一次由他从点心斋来买;不想他们竟放如此多糖,而又如此吝惜桂花。
段三刀锁了店门,翻过“今日休息”的牌子,匆匆地向家的方向走。
他住得离店不远,然而很僻静;一间不大的二进宅院,落在某条七拐八拐的窄巷的深处,每日不闻车马,只见鸟雀,连吹进院子里的秋风,似乎都被深长的巷陌滤去了杂音。
从前,段三刀很以这宅子为豪。为着它,他曾掷出积攒半生的积蓄,又和卖家僵持许久,终于因后院的一棵大桂树而讲掉了两分价钱。那树异乎寻常地高大,树冠又极蓬密,将院内本就稀缺的光照近乎阻隔殆尽。要砍掉却不可能,因为树高已长过庭院的一半,倾覆的树冠不免会压坏前院堂屋的瓦檐。成交前,他忐忑地牵着未婚妻的手,将那树指给她看;可她却出乎意料地很爱它——仿佛不以它为宅子的缺陷,反而是一桩可遇不可求的嘉奖。于是那时年轻十岁的他,终于以乔迁为机,将未婚妻变为新婚妻,与她共揭去院门上新帖的红纸,并鸣响第一串双喜的爆竹了。
他推开大门,穿过前院,走到堂屋他自己的卧房里。外面天渐阴了,房中光线很差。他摸索着,从床底扯出一个老木箱,解开箱口蒙了灰的铁锁。开箱时,连他自己都怔了怔:——一把张小泉安然躺着,锈了的铁柄上缠着几圈破布条。他哑然笑了;那是他爹老段三刀的遗产,妻居然还替他留着。他小时候,跟着老段三刀去绍兴的阔主顾家做活,爹便是用这剪刀裁缎子,裁生绢,裁他不准碰的昂贵而美丽的布匹。他垂着手看爹,旧布衫洗得褪色,肘上由自己打过了几层针脚致密的补丁。忽的,从厢房的门里,伸出一只纤白的手——小小的指甲用凤仙花仔细地染过——拨开面前的重重帷帐,露出半张桃心形的小脸,一只好奇的乌亮眼睛……那便是他初次和她的谋面。
可他找不到那张相片。段三刀思索了片刻,合上箱子,百无聊赖地站起身来。他离开堂屋,小心走下生了一层细苔的石阶,径直向西墙旁的一堵小门走去。小门除了铜锁,还另缠了几层粗铁链。他手里攥着一串铜环穿成的钥匙。
他托起铜锁,又被锁上扬起的积尘呛得咳了几声。铁链被他扯得微微颤动,落下好几篇赭红的锈片来。段三刀打开锁,将那几圈铁链抖落在地,略一迟疑,终于慢慢推开后院的门。
拿了相片,就走罢。段三刀想。
蓦地,一股清甜的香扑面袭来。很适时的,风也轻轻牵着段三刀绸衫的衣摆,将他一步一步地引进后院。门口,先是几个青花大瓷盆,或是空了,或植着早已枯干的一株——什么呢,他记得,或许是秋海棠罢。春天种秋海棠,夏天种铃兰,冬天植腊梅——这是她从前家里带来的习惯,他知道的。然后,秋天便是那棵桂树,恬然地立在段三刀的面前——和七年前的秋,他锁上这院子时相比,几乎一丝变化都无:难以合围的树干,墨绿的叶,叶间淡黄的小花,如银河无数点点的繁星。
桂树亭亭的顶盖,正严严地遮住他头顶整块四方的天空。忽的,他看到了什么,步子竟踉跄起来;他几乎跌倒在树下。内屋门前的石阶旁,摆着两把竹椅,一个木几,仍是七年前他离开它们时的陈设,没人动过。——然而,竟未生一点青苔,未积一丝蛛网,甚至未沾有一丝灰尘——仿佛它们的主人才刚刚端了杯叶子茶,在上面少坐过一样。
受这桂树的荫蔽,这桌椅原是七年都未经烈日曝晒,未受风雨侵蚀,才得以保存半新的原状。
他愣了一会儿,鼻尖竟酸了,喉咙里涌出一声呜咽。他跪下身,颤抖着向那竹椅伸出手去,仿佛那上面还留着妻的体温——朦胧里,他看到了她纤弱的影子,同裙下两只半大小脚,颇费力地在院中绕着桂树蹒跚着,持一支扫帚,扫那落在地上的花叶。很快,她累了,拖过竹椅坐下,面色绯红地匀过气来,便从容地呷一口木几上的便宜叶子茶,仿佛那是她从前家里的茉莉香片。不久,他从兴盛记风尘仆仆地回来,旧大衫的肩背上洇了汗。而她站起身,走向他,曳着墨绿裙衫的广袖和长襟——那是他们刚刚脱离清贫时,他亲手为她缝的衣裳。他握住她细瘦的手,引她坐下,而她为他摇着蒲扇,茶盏里落下淡黄的桂花。这时,晚饭、债务、洗衣,收账等等,几乎要压垮这个小户人家的层层琐事,似乎都与他们无关了。他的眼里只有她——齐耳的头发飞在风里,桃心形的小脸,永远好奇的、乌亮的双眸……
他抽噎着,进而嚎啕;他知道是他害了妻——她本不该嫁他。
远远地,有脚步声很轻快地传来。段三刀止了抽泣,却再无站起身的力气。他不能进内屋去了;他怕会被唤起七年前那更鲜活,也更残酷的记忆。他匆匆地用袖子擦了脸,却发现袖子不知何时也湿了——天上乌云密布,已降下雨来了。
“爸,你怎么没来学校接我!程家伢儿今天上学路上捡了块破砖,说里面有宝贝哩……爸?”
段三刀怔怔地回过头去。——是他七岁的儿子,淋得透湿,脸涨得红扑扑的,已跑到了后院敞开的门口。
“好香——爸,这是桂花吗?咱家的?我怎么之前都没看见啊?”
孩子深吸了一口气,兴味盎然地看着他。然后,并不注意父亲愕然的神情,大模大样地跨过后院门槛,走近那棵遮天蔽日的桂树。
“哇,在这树下面,雨都淋不到啦!爸,你看你看,这是程家伢儿给我的,说是砖里的宝贝,我跟他说,今天是我生日——”
听到“生日”二字,段三刀忽的直起身,仿佛那词是引燃他的火星;他猛地扭过头,近乎歇斯底里地瞪着他的儿子。一时,孩子被吓得闭了口,要给他炫耀的半块破砖也脱了手,落在地上。一张小脸从彤红转为苍白,很大的眼睛也在仓皇中瞪圆,近乎祈求似的望着他;不久时,便滚下大颗的泪花——
“爸,我错了……”
他不愿听儿子的呜咽。他抓住他背着布书包的两肩,不由分说将他搡出后院,又在孩子的泪眼前猛地关上院门,闩上门闩。雨势大了起来,大粒的雨滴敲着桂树的冠盖,劈啪地砸在段三刀的脊梁上,如一层朦胧的、震耳欲聋的巨幕。很快,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雨住了。满树的桂花落尽了。
不知又呆了多久,段三刀走出后院,虚掩上门,向前院跌跌撞撞地走去。他在檐下站住,踟蹰了许久;而后挽起两袖,推开堂屋的后门。
天快黑了,堂屋里没有灯,他听得见一个小小的,微弱的呼吸声——孩子正依偎着他床旁那个木箱,断断续续地抽泣着。他默默地走近孩子,俯下身,伸出手去摩挲那小小的,黑发湿透的头。
“九月……九月?”
他低声地唤着孩子。没有回答。
孩子睡着了。
段三刀蹲了下来,将九月抱在怀里。他站起身,将孩子轻轻放在自己床上,替他换下雨淋的鞋袜,衬衫、短裤,再帮他把棉被拉到下巴颏。然后,段三刀将木箱重新锁好,推进床底下,便呆了片刻,终于没坐在床沿上。他从头到脚都滴着水。一粒一粒地,他站在床前,开始解长衫领子的纽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