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朱彝尊,是明末初期的人,也算是明朝遗少。
我爷爷的老爸是朱国祚,在明万历年间,挑灯夜战考上了进士。
据说人长得不错,做官做到了户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外加一个少傅。
回想我们家族的辉煌历史时,我就翻看一下床头的那本《明史》,里面就有关于他老人家的记载。
典型的两袖清风,穷的只剩下官威了。
要是遇到了灾荒年,全家人大小吃不饱,看着人家喝稀饭,那更是常有的事情。
干不动了,申请退休要告老还乡的时候,连租船的路费钱都没有,
到了我爷爷这辈儿,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我爷爷名字叫朱大竞,但一点也没劲,只做了云南楚雄府的知府。
家里的情况也只能勉强度日了。
有人说你们家虽然穷,但至少还算是当过官的,比人家幸福一百倍了。
是的,我很幸福,我有两个爸爸。
一个是亲生老爸,一个是亲大伯做了老爸。
肥水不流外人田,他没儿子,我自然义不容辞来顶替上。
我这个大伯也做过国家公务员,而且还是明末"复社"的重要人员。
他们反清复明的事业一直没有成功,不过前赴后继的人不少,折腾到了康熙年间才消停。
说起来我们家是官宦人家,但是家里从来没有大富大贵过,日子过得很是清汤寡水。
而且我们家的每代男子都要接受教育,不然家里连这清汤寡水都喝不了了。
读书,能改变命运,这是我们家的治家真理。
我6岁的时候,勉强进了学堂读书,
等到我13岁的时候,家里就彻底断火了,蝗灾来了。
紧接着就是清兵来了。
改朝换代的事,不是说不好。在经历朝代更替的阵痛期,受伤的永远都是老百姓。
到处都是死亡、恐惧、饥饿,人的尊严已经没有任何立足之地了。
虽然我住的地方是远离战火的,但关于战争的消息和味道,不断地传来。
我的老师,也是一个心中有丘壑的老头,看到明王朝日落西山,清兵势力不断强大起来,
我师傅对教我读书考取功名的兴致,也就慢慢地淡了下来。
以前讲八股文怎么写,怎么构思,都不说了。
现在就只讲《左传》、《楚辞》、《文选》这类的书了,陶冶情操,积淀文化,我很是乐意学习。
很多年以后,我常在想,读过的书真的都是有用的,不然也不会遇见她。
二
在“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大规模屠杀活动发生的半年后,17岁的我提着裤腰带子正干着农活,有人开始给我张罗着亲事。
外面不管闹得有多凶,人活一口气,日子还是得照样过。
凭借我爷爷、老爸的那些余威,一穷二白的我,终于顺利地结了婚,做了冯家的上门女婿。
本来就是战乱,加上家里条件很是一般,
所以我这上门女婿做得并不窝心。
没事看看书,在想办法挣点银子,补贴家用。
战火纷飞的年代,我读的那些书并不能让家庭奔上小康之路,相反日子过得总是紧巴巴的。
媳妇和丈母娘开始对我冷言冷语,这彻底地打消了我外出赚钱积极性,
索性就依照本心,干起了老本行,办了个学堂,当起了教书先生。
我的第一个徒弟就是我的小姨子。
每天她就像是一个小尾巴,跟着我读书、写字,
我们无话不谈、无话不说。
从仰慕慢慢变成了爱慕,从爱慕慢慢又变成了情愫。
张不开嘴的两情相悦,却最终只能向现实屈服,
因为我当年实在是太穷了,
用丈母娘的话说:我已经有一个女儿赔在你的手上了,不能让另一个也重蹈覆辙。
于是,我亲眼看着她踏上花轿,嫁给了隔壁村的一个富裕农民。
我将她用过的笔墨纸砚封存起来,也算是留个念想。
可谁知,没过几年,她就经历了无数次家暴,
每一次都是她跑了回来,然后又被丈母娘劝了回去:谁家的日子不都是这般过得呢?你且忍忍吧,过两年就好了。
因为那个男人每次事后都带着钱财和酒肉来孝敬她。
有时候隔着窗子,她对我说哽咽地说:这种日子我实在没发过了,在这么下去我会死的。
我心如刀绞。却也无能为力。
终于下定决心,将我多年的积蓄全部进贡给丈母娘,只求她能放下脸面,同意接她回来。
丈母娘掂量着钱,却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是就算是她嫁过人了,我也不会让她跟你过得。
无妨,只要她好就行。我说。
她终于离开了那个男人,回到了我的家里住着。
我想我们依然会在一个房檐下,依旧谈诗歌、谈人生、论古今。没有再继续往前走一步,一直就这样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可谁能又想到,这段婚姻带给她的不仅是精神上的痛苦,还让她的身体糟糕到了极点,
再多的草药、再好的医生,都只能看着她的生命一点一点地逝去。
我不再顾忌媳妇、丈母娘的脸色,亲自照顾她,只想延长她在人间的时日。
可是都无济于事。
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一字一句背着《诗经》的妙龄女子,披着红盖头的新娘,满脸泪痕一身是伤的妇人,就这样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演绎完了她的一生。
年仅23岁。
下葬的时候,我没有去看,
我不想看到那些泥土掩盖着她的躯体,我跑到了高山上,将她喜爱的衣服,葬在了山顶上。
她说,她喜欢站在高处远望;
她说,她喜欢屈原的《山鬼》,即便是盼不来恋人,但总归还是有个念想
......
我唱着《山鬼》,极目远望,依然没有看到她的影子;
心中念着她的名字,也未曾如梦来。
我终于知道了,我已经永远的失去了她。
天上、人间,再也无法相遇。
满目萧索,又都是她的影子。
我开始应聘外出做了家庭教师,工资比自己在村里开班还高,媳妇和丈母娘很是开心。
离开了那个封闭的小山村,我结交了更多的人,也开拓了眼界。
在我50岁之后,颠簸的大半辈子,总算迎来了夕阳红,
我和纳兰性德成了忘年交,那是一个痴情种。
也曾参加过康熙皇帝开设的博学鸿词科,一举成名;
也曾在国家图书馆去编纂《明史》,
更是长和那些达官贵人一起吃过饭,喝点小酒,写个文章,
等到告老还乡后,我还不忘在康熙南巡时,向领导上供自己写的书,
康熙帝也很给面子,觉得老人家年纪大了,也不容易,特意赐"研经博物"匾额。
就这样,我愣是活到了八十多,才光荣下岗。
日子过得惬意舒心,可是到底心中总是蕴着一股情愫,绕不开、化不完。
好友纳兰性德曾写下来的: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才知道没有经历恋人死别的撕心裂肺,是不会懂得琐碎生活的弥足珍贵。
回想这一生,思念她的每一个日子里,看到新奇好玩的事物时,
我都会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你听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紧跟着我,别走丢了。
偶然的一次,她入我梦来,笑盈盈地看着我,依然是那般的清纯可爱,我想要上前去拉住她,她却消失不见了。
我疯狂地写诗作词,只为纪念她。
肉体可以腐烂,但是好的文字会流传千古。
我要让她像李清照、朱淑珍、花木兰那样活在文字里,让后世的人都能知道她。
伏案不觉春秋转,抬头已是鬓满霜。
这一写,就是五十多年。
一个傍晚,有人拿着《风怀二百韵》、《曝书亭集》、《静志居琴趣》来找我,
言辞委婉,却也是陈述了一个事实:诗词写得不错,可是内容过于大胆,写这些是不能入孔庙的。
我侧身看到了铜镜里的自己,已成了一个糟老头子了,再见面恐怕连她也不认识了。
那就不入了。宁拼两庑冷猪肉,也不删《风怀二百韵》。
我轻轻地说道。
人活一世,来去匆匆,
唯一能值得带走的也就是美好的记忆。这般美好的记忆,谁愿丢弃?
全世界都忘了她,如果连我也忘了,那她还有什么存在的痕迹呢?
我已年过八旬,这么多年已经习惯独拥这份记忆入眠,名声于我又有何干系?
回忆往事,我常在想,我的后半生基本都是为她而活了。
现在要用我现在的名誉来换取她的幸福,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的;
如果我敢于向她表白,能让她感受到人世间的爱;
如果当时我不那么懦弱,说不定就能将她从家暴的棍棒下救了出来;
家暴,让我永远的失去了她;
世俗,更是让我永远无法亲近她。
只望你能常来梦里,见我一面,好让我于黄泉碧落,找到和你再次相遇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