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房间里的大象,第五章,(2)

我是何时失去自我的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事后在家坐月子期间,我不止一次咂摸这个问题,每当我面对你时,总是把你的说辞当成圭臬,总是把你的行为当成规范,何以如此?是因为你真的正确吗?不,是因为内心“我”的缺位,才让你有了滋生的土壤,就像你每次否定我,我本能的自卑反应,其原因是当我接受了你对我的否定时,本质上是我先否定了我自己,所以你的否定才能在我内心成立,换言之,不是你的箭射中了靶心,而是你的箭射来时,我乖乖的自行移动靶心,让箭插了进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我们的关系里,当我处于弱势之境时,你并不是作为完全的对立面而存在的,我们是以共生的连体相互支撑存在的,往大的说,就像世界一旦失去了男性的对立面,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女性的弱与强,但在现实生活里,当女性自动弯下腰时,男性就会不自觉的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对女性采取俯瞰之态,我这样说不是说女性罪该万死——谁让他们先弯下腰的呢,自古以来,女性本来和男性本是双双直立面面相对,女性弯腰正是因为男性积习已久的摧残所致,时代在进步,很多男性就自以为高高在上就是他们固有的姿态,女性也以为在男性面前弯腰才是理所当然,这才是悲剧的根源,我是何时学会在你面前弯腰鞠躬的呢?这已经不重要了,答案往往在问题之外,一旦提出正确的问题,问题就不在成为问题,我不会再给你机会,我要把“我”满满的放在心里,让你无立锥之地,把心中的靶心彻底烧毁,让你的箭只会无的放矢,我要站起来,让你永远抬头看我说话,从这个角度来说,从根本上逃离灾难,,“我”才是根本。

现在回头再看,第一次失去自我,正是和你在电梯里第一次共处的瞬间,在那个电梯井里,我们第一次相见,我对你那种少女见到大叔的某种虚幻的憧憬时,我沦陷的瞬息,那个自我已经开始慢慢塌陷了,那种少女对大叔的仰望,本质上是来自于少女的无知,而浸淫社会多年的老油条大叔正是心知肚明的利用了这一点,巧妙的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加之前期佯装出来的成熟和稳重,很容易构成对少女的幻想,在少女和大叔认知差之间,大叔无疑处在高位,对处于低位的少女看的清清楚楚,简直是玩弄于掌骨之间,我想我那时就是如此,和你一起被困在电梯里后,我就彻底对你沦陷,迷得不得了,那时你看起来高大帅气,干净有型,谈吐幽默,儒雅翩翩,然后在你精心的布局下,我一步步走进樊笼,就像河里的虾子一样迷迷糊糊走进了迷魂阵的笼子里,蚂蚁搞不清楚站在地面上的人类到底是何巨物,人类也无法忖度上帝是否存在,就像少女也无法洞察大叔的卑劣的内心和腌臜的思想,我就是这样跟你走进了宾馆,走到了床上,献出了我的第一次,当你得知我是处女时,你那种兴奋的嘴脸,现在想来就是你露馅的证据,可是我那时年少无知,以为自己做了了不起的事情,让你那么的开心,这种在男性面前,无处不在的卑下的心境,对于女性的我来说,可谓是根深蒂固。

从电梯走进宾馆,从宾馆走进出租房,从而走进婚姻,从一个空间走向另一个空间,空间在变化,唯一例外的是所有的空间都是封闭的,就像某种隐喻似的,每一个空间都成了一种牢笼,成为一种禁锢,我致从进去之后,就没有再出来过。后来结婚,第一次怀孕,第一次生下孩子,在婚姻的樊笼里越走越深,到最后已经彻底迷失了自我,我以为我所过的就是真正的生活,就是生活的全部,幸好孩子给我了极大慰藉,才足以支撑我走到现在,走过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晚和无数个孤立无助的时刻。

雯雯出生后,我从一个妻子变成一个母亲,说实话,我不后悔拥有现在的孩子,但我后悔成为一个母亲,母亲是一个更加复杂的角色,它需要我承担更多——我不曾遇到的各种不可知的重担以及永无止境的家庭琐碎,我们成立家庭之初,整个家庭的重担似乎都压在我身上,每天我除了完成既定家务活——记得上街买菜买盐买棉签,水电费催缴的信息,洗衣刷鞋,晚上还要记得把晒好的衣服收到衣柜里——最繁重的是照顾好孩子,喂水喂饭,洗澡穿衣,保证她不生病,还要陪她玩,带她出去散心,记得孩子打预防针的日期,夜里时常醒来给他盖被子,等等,不一而足,这些琐碎的抚养孩子的巨大工程,因为“母亲”,几乎成了不可退却的任务,女人一旦做了母亲,就是全年二十四小时无休,生孩子时,脐带被隔断了,但孩子至死都和母亲有着割不断的连接,孩子作为母亲生命的延伸,在抚养过程中,在吸食“母亲”中的一部分,我感觉“我”在一点点减少、消失,就像一直被啃食的饼干,一点点被吃完,剩下的都是地上的碎屑,回头看,已拼不成一个完整的饼干了,毋容置疑,我还算一个好妈妈,我很爱雯雯,也喜欢和她在一起,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是我的救赎,虽然她是那个吃饼干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恍然饼干不能和人混淆,一个人一旦失去了“我”作为人的主体,救赎也就无从谈起,所以,我真的讨厌当一个妈妈,当一个母亲,我恨这个角色,恨这个角色给我制定的任务,给我设定的边界,它限制了我,让我只能在这个角色里去完成不得不完成的任务,生完雯雯,我罹患忧郁症,是与此相关联的,我知道自己陷阱了一种困境,那些日子里,我在绝望的迷雾中搜索身边人话语中的幸福、圆满、重生,但我找不到那种感觉,甚至一点暗示也没有,我想我有点不正常吧,因为我在心中甚至找不到一点和那些喜悦接近的部分(有时也会有点快乐的情绪),又或者每个人都在拒绝承认这件事,他们和我一样,大多数时候,毫无喜悦可言,但不敢说出口,因为大家都叫“母亲”,谁敢在“母亲”的角色里胡作非为呢,那真是大逆不道,受到世人的唾弃和谩骂,所以“母亲”就像紧箍咒一样,一旦带上,就不可能脱下,一如肚皮的妊辰纹,与死相伴,它让你精疲力竭,让你无力回天,我应该很早明白这些,可惜晚了,生完雯雯时,我只有点朦胧的感悟,有点不确定,直到第二次分娩流产,我才明白,孩子犹如地球引力一般存在,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将拽回苦难的地面上,我这样说,不代表我不喜欢孩子,我喜欢孩子,但我不愿意接受一个母亲的角色,这个看似很矛盾,其实内在是统一不悖的,只有当了妈妈的人才懂。

记得孩子刚出生时,你除了上班就是睡觉,家里事情一概不管,你妈照顾三个月就回老家了,我因为和你结婚,和自己的妈妈闹翻了(现在想想,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照顾孩子的事情,就落到我自己头上,我那时才二十多岁,人生中第一次当妈妈,毫无经验,每天每夜以泪洗面,无时无刻不处在恐惧和担忧当中,我害怕孩子会突然出现某种意外,我担心自己孩子会在我手中遭遇不幸,我每天关注各个时间段,几点喂奶,几点喝水,几点睡觉,见你快下班时,我推着孩子到外面买菜,孩子配合的话,在床上睡觉,我还可以再厨房忙活,但小孩的睡眠根本没规律,大多数时候,婴儿见不到妈妈就嗷嗷大哭,我把她放在小推车里,推到厨房门口,然后我一边洗菜烧饭,一边逗孩子,就是为了你下班能够烧一锅可口的饭菜,虽然有时你回来也会烧饭,但吃完饭,还是我去洗碗搞卫生,你洗完澡到头就睡,我一天里最难时间才刚刚开始,趁孩子睡着的片刻,我要抓紧时间马上洗好衣服,不然衣服即使堆到明天堆到海枯石烂也还是我洗,孩子有时不配合,我要一直抱着她,坐在床上她就哭,我要一直在地上走来走去,她才会缓解,她才会不闹,更要命的是夜里,我涨奶的厉害,胸中像结满了石头,我想让你帮我揉一揉,你只是敷衍的揉了几次,就再也没有揉过,没生孩子之前,你是何等的爱抚胸部这个器官,可是一旦胸部成为哺乳孩子的器官,失去了性的特征和功能,你冷冷的躲到一边,看也不看一眼,那种涨的鼓鼓的胸脯,黑黑的乳晕,在你看来,一定是恶心极了,所以十足的厌恶和嫌弃都写在了脸上,你连装也不想装一下,每天倒床后,你呼呼直睡,睡得天昏地暗,估计地球爆炸了,你也不会醒吧。

有一次,孩子深更半夜莫名奇妙哭的哇哇叫,你拉扯一下被角,挡住耳朵,翻个身,又继续睡,我抱着孩子,怎么哄也哄不好,给她喂奶也不吃,给她水也不喝,拿玩具给她玩,她也没反应,我抱也不是,走也不是,躺下来也不是,无论我做什么,她只是哭,哭的没完没了,我被折磨的精疲力尽,甚至失去了作为母亲的耐心,人家说母亲爱子是一种本能,可我那时恨不得掐死孩子,然后自己也一死了之,我想我不配做一个妈妈,最后,我把她放在床上,她哭,我也哭,她哭的四肢挣扎,我也想躺在地上哭的啥也不管,也许是哭累了,后面哭声渐小,但我隐隐觉得,一定是哪里不对,或者孩子不会哭的那么凶,我迫不得已才把你叫醒,你揉揉眼,摸了摸孩子,说孩子发烧了,我才恍然大悟,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自己太累了,还是忙糊涂了,竟然没想到孩子生病这件事,但这只是其中一夜,无数个无眠之夜,我无不是在胆战心惊中过来的。

从那时起,我就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生孩子了,可是我总是不长记性。这个记性只长了五年,五年后我又怀孕,我竟然鬼使神差还想生下来,你却以家庭困难为由死活不让生下来,流产,“你去流掉吧”,你总是轻松的说,是的,孩子在我肚里,你所要做的只是一句话,我要做的是整个身体,也许对你来说,人工流产也是避孕的一种,所以你才会有黑夜里的肆无忌惮,才会有性交时的无所顾忌,反正有人为你的行为买单,而且是免费,是心甘情愿,你只需要说一句话,假做关心一下,就可以一了百了,画上句号,直到下一次再开始。我乖乖的去流产,那时竟毫无抗拒的想法,之后休整,一年不到,我又怀孕,我再也不想生,你却以各种巧言令色劝我孩子生下来,我竟然又听了你的话,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人一旦陷入了某种循环,就很难再跳出来。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像被施了魔法一般,按照你的指示,亦步亦趋的按图索骥的往前走,现在想想,那时身体里的“李文茵”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个肉体在扮演着“李文茵”生活,按照你写的剧本,在你的导演下,我成为了一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从再次怀孕决定生下来后,我仔细想了一下,你也没陪我去过几次产检,每次产检都是我一个人,自己打车,自己去医院,自己排队,自己躺在B超床上,然后在一个人自己回家,我那时多想你陪陪我,我说我一个人可以搞定时,你就顺水推舟,撇的远远的,你说是为了工作,其实是为了你自己,或者说,你的心里根本没有我,有一次我产检完从医院里出来,医生说我营养不良,小孩发育周数不符,需要加强营养,因为家里要还房贷和车贷,还有家里各种开销,常常看你从早到晚一个人上班,我舍不得吃舍不得乱花钱,以至影响了孩子的发育。有一天从医院里出来,天空飘起了丝丝细雨,来的时候没有带伞,打车的地方,要走到医院外面固定的位置才可以打车,我用手里的袋子挡住头,一只手捂着肚子,担心肚里的孩子被雨淋,刚走到医院门口,踩空了地面上的积水,滑倒在地上,幸好屁股先坐地,人没有在地上摔倒打滚,肚子保护的妥妥的,坐在地上时,我下意识的双手捂肚子,直到发现没有大碍,我才缓缓站起,这时才发现屁股跌的生疼,仿佛要裂开一般,医院里人来人往,根本没人过来扶我,跌在地上时,我还觉得有点丢人,细雨蒙蒙,淋湿了我的头发,如果那时有个镜子照照,我一定狼狈极了,我索性放弃了遮雨的想法,任凭雨水从头顶浇灌下来,雨水模糊了视线,浇湿了衣服,狼狈如丧家之犬,小心翼翼走到医院门口,等出租车的人排成小长队,我跟在后面,一个好心人,见我大肚子,让我和他一起打伞,他是男的,我有点怕,一时犹豫,雨越下越大,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躲在人家的雨伞下面,外面的风雨是凉飕飕的,从伞外四面八方吹进来,我裹紧外套,缩成一团,刻意的和那个男子保持一点距离,风呼呼吹,吹的浑身凉透了,凉到心里,那时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你,要是你在有多好,要是你给我打伞多好,你在,我就可能不会跌倒了,你在,就有人扶我来了,你在,我也不用冒雨在医院门口等车了,我打车回家,坐在车里也没敢告诉你,回家换衣服,内裤上有红印,大腿内侧有一丝血迹像蚯蚓一样沿着大腿往下爬,我吓得哇哇大哭,摔跤时没哭,被雨淋没哭,和人一起躲雨没哭,回到家,哭的不行了,哭我自己,哭我肚子里的孩子,受了这么多的屈辱和苦难,都是为了孩子,但我不敢告诉你,我摸摸肚里的孩子,好像没什么事,我躺在床上,盖上棉被,不敢动,但心里一直放不下,晚上你回来,我也没跟你说,第二天,我自己一个人又打车偷偷的去医院,检查时,医生说没事,叫我好好休息,后来羊水穿刺,医生说我羊水浑浊,之前肯定是流血过,应该就是那一次,第一次产检出来孩子有问题时,我就想到了丝丝雨天我摔倒的那一天,我一直不确定是不是我摔倒的缘故,才导致孩子没有发育好的缘故,即使现在,我也不敢想,最终孩子还是走了,没有留下来,我不知道该怪谁,怪我自己不小心,怪老天爷不开眼下了雨,还是应该怪你,但始至到今,一切都没意义了,只是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淫雨霏霏我一个人去产检的下午。

孩子五个月大的时候,有天早上,我问你能不能陪我去产检,其实每次去产检,我都会问你,有时你是真有事,有时你可能单纯的不想去,问几次,你都不去,后面我也懒得问你了,那天早上,不知怎么我又鬼使神差的问你了你一次,你根本没说话,也不知谁惹你,一大早起来,就黑着脸,气鼓鼓的,一句话也不说,我坐在餐桌边给孩子喂饭,你一会儿走到卧室,翻箱倒柜,搞的动静很大,咚咚响,一会儿气得摔门,一会儿跑到洗手间,一会儿跑到厨房,咕咚咕咚的喝水,喝完水,杯子使劲的摔在桌上,吓的我话也不敢说,弄得我心慌意乱,小孩子吃饭慢吞吞的,你连看也不看一眼,我心里憋的慌,就把气撒到孩子身上,孩子哇哇的哭,我心里更烦,问你话也不说,我寻思自己一大早也没惹你啊,还是我单纯问你产检惹你不快了,后来我也没说话,见你气冲冲的带门而出,我心里悲观的想,今天还是一个人去产检,也就是那次产检,那个我一生也忘不了的产检,去的路上还是顺利,到了医院,先是常规的B超检查,本来打算检查完,顺便到医院外面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结果医生把我叫进去,说小孩可能有点问题,我顿时心里咯噔一下,给你打电话,你还是那副德行,电话里阴阳怪气的,气的我挂了电话,医院里叫来主任看片子,说我的片子有点特别、有点奇怪,那时候不幸已经来了,我还懵懂不知,还蒙在鼓里,脑子里还在想你今天早上怎么生气了,回去买点什么你喜欢吃的菜,想着你晚上回家了不要在黑脸了,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吃个饭,日子一天天的幸福过下去,我从来不曾想过这样的悲剧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小孩B超确定有点问题,按照县医院的嘱咐,找主任医生再仔细检查一次,那一次好说歹说,你陪我去产检了,那真是记忆中为所不多的一次,因为有你去,去的路上,我还信心满满,坐在医院,坐在你的身边,我抱着你的手,仿佛抓住了所有的力量,即使再糟的结果,似乎也不怕,你又有事,你站起来去接电话时,我就知道事情又来了,偏偏这个时候来,我想再大的事情,碰到这种情况,你也不会离我而去吧,我坚定的想,可是我还是太天真了,看你焦急的站在医院走廊里,魂不守舍,走来走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真是心灰意冷,心情跌到了极点,我故作镇定,坐在椅子上,心想,算了吧,算了吧,管它什么结果,一切随缘吧,再糟糕的事情,又能怎样呢。岂止是肚里的孩子,我自己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还清晰的记得,医院叫做羊水穿刺和基因检测,这些都是预约的检查项目,需要提前交钱,因为心情败坏和不知所措的茫然,一时就交了钱,你电话打过来,首先关心的不是我,而是我为什么傻乎乎的交钱,在你看来,在那样的时刻,钱似乎比我还重要。当时,我想真应该顺着你的想法,遵照你的主意,不去检查,不去检测,搞什么玩意,直接流产掉就好了,流掉,万事大吉,何苦劳碌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给自己找辛苦,或者说根本就不应该怀孕,事情的悲剧并非一天形成的,但却是我自己一手喂养大的,现在足以大到对我构成了威胁,我还在心念念的怎么就保护它,真是该死啊,真是咎由自取,一点也不为过。

后来东奔西跑,我死去的心又活了,又开始对明天充满了希望,对你充满了寄托。所以后来你提议去市里、去省里进一步检查时,我竟然都顺从了,乖的不得了,听话的让人怜爱。在去省里检查的那几天,我看你来来回回跑上跑下,满头大汉的样子,着实辛苦,我跟在后面看着心疼,却也很无助,在去医院来回的路上,为了赶时间,你总是一个冲到前面,我一个人拉着孩子走在后面,那时心里禁不住想,你那么焦急,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进一步说,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为此你外在的体面和完整,也许我这样说是我敏感多疑,但在踽踽跟在后面的时日里,我深切的感受到,即使你在我身边,我的无力感也一点没减少,你就像花钱请来的陪护,而不像一个丈夫。我这样说,也并非无稽之谈,我还记得,被县里主任医生告知孩子的检查结构确定无疑后,晚上你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好像白天的事情对你根本没有影响,我却靠在床垫上偷偷流泪不止,记得之前那你会为工作的事情,深更半夜不睡,夜里辗转反侧不眠,可见你并非无头无脑无心之人,但家里发生了在我和孩子的身上的事情,你却能心若止水。

虽然明知前面会有死亡,但死亡真的降临,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口的难受,要去住院流产时,我整日整夜以泪洗面,我想走向死亡的最后一程——住院——你一定会陪我一起走过,却不料在住院之前,你就打了退堂鼓,你那所谓的理性分析,“利益最大化,资源最优解”,真是你最好的遮羞布和托词,说起来冠冕堂皇,简直让人难以反驳,但可笑的是,连站在门口的护士都看不下去了,荒唐可笑,你还是那么的理直气壮,所谓的家庭,要紧的不是什么高大上的道理,而是家人之间那种可以托付的信任,以及遇到困难时可以毫无保留的依靠。可每当遇到什么事情,我从你身上都感受不到这一点,住院的第一天,你放下行李,就埋头自顾自的看书,完全忽视我还在住院以及马上就要进入分娩的事实,当我打完药进入待产,疼痛不已时,你坐在床沿上,握住我的手,白痴一样看着我,我感觉我和你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不由的让人气愤难平,我不明白你们男性是机器人,还是说你只是对我如此,那天生产完,你急于回家,隔壁床也住进了一个需要流产的孕妇,孕期也是比较长,我靠在床上休息,见其老公忙前忙后的样子,不禁潸然泪下,看来并不是所有男性都如你那边冷血无情,你也并非冷血无情,你的冷血无情只是对我一个人才会体现得淋漓尽致。我这样说,并不是要你表现的每天垂头丧气痛哭流涕样子,你的言行举止恰是你真实的内心流露,所以,可以准确的说,你对我所构成的伤害,正是对我所经历的一切的无知和漠视。

你可能不知道,那天晚上进入产房后,旁边的女护士劝诫说,“能忍则忍啊,别一直嗷嗷叫,医生很烦的”,我被吓得一愣,大概我不是生孩子,只是来流产,所以才遭此待遇,现实生活里,女性来自于男性的傲慢的欺压,已经是司空见惯的现象,但是我所不理解的是很多来自于女性的对女性的践踏和蔑视,鲁迅好像说过,奴隶并不向奴隶主反抗和呐喊,去向更卑微的人挥拳,以示自己的存在。


我被推到分娩室,躺在床上,宫口开的慢,疼一会,过会,疼痛又开始升级,我感觉肚子有点发硬,疼痛逐渐加剧,我不敢喊出来,咬牙一直忍住,身体不受控制的翻来覆去,我叫医生打无痛,可是他根本不理会,还叫我不要动来动去,可是身体根本不受我控制,每一次宫缩就会把我身体弹到一遍,实在忍不住,大喊出来,额头上的汗涔涔之下,作为男性的你,无法想象女性生产之痛,所以你才会对怀孕的我草率的说“要”或者“不要”,对于男性来说是一句话,对于女性来说确是生与死的考验,是身体和心里无法比拟的摧残,这绝不是我刻意夸张,医学上早已申明,女子生产之痛,是人类所能承受的身体的痛苦级别是最高的,即使很多男性感同身受的说“老婆辛苦了”,但实质上也是无法真实“感同身受”的,疼痛在女性的身体里爆炸和撕裂,作为男性的另一个身体只能靠想象去感受,女性生产的痛苦是超越想象力的,


记得生第一个孩子时,由于子宫和阴道从未开过,其中的疼痛更是刻骨铭心,我清晰的记得预产期是2018年4月6号,3月31日下午,肚子就开始疼,断断续续持续半小时,第一次没经验,以为要卸货了,一阵惊喜后,归于平静,那时你还在上海,我在你老家,你爸妈还在地里忙活,我简单收拾一下,一个人打车去医院,医生检查了下,说还早呢,后来才知道是假性宫缩,后来你回来,到了4月4日,早上一边吃早餐,一边看电视,肚子一下疼了,赶紧去住院,医生内检,宫颈0.5厘米,医生让回家,说头胎还早呢,但我害怕,还是选择住院,晚上十点开始规律性宫缩,刚开始肚子隐隐的疼,有下坠感,十分钟一次,疼的时候,说不出的那种感觉,这时还能忍受,一个小时后,痛感逐渐加强,医生叫我不要喊,需要攒点体力,用在后面生产,所以再疼,也只能咬着牙,皱着眉,拧着鼻子,一声不吭,我本想睡会,可是根本睡不着,一半是疼痛,一半还有点兴奋,中间夹杂着昏昏的困意,真是难以言说的折磨,你坐在床边,刚开始还握着我的手,问我能不能忍受,我强忍着说没事,后面你一直玩手机,就没怎么在理我了,估计疼痛的时间太长了,你也麻木了,但疼痛在我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弱,相反在不断的加强,即使我想麻木,神经却一点点被撕裂、扯断,凌晨两点,内检才一指,疼痛五分钟来一次,我想转移注意力,但疼痛一次次把我拽回现场,让我目视和体验疼痛本身,我站起来,走几步,还是疼,躺着,还是疼,我嘴里咬住毛巾,用被褥低压在脖子下面,还是疼,无处不在的疼,无处躲藏的疼,早上七点,被疼痛折磨了一夜,衣服也不知汗湿了几遍,内检才两指,天啊,不知何时是个头,3月5号一整天,从五分钟疼一次,渐渐变成三分钟疼一次,疼痛的持续时间从二十秒到三十秒,慢慢疼到一分钟,疼的时间越来越长,衣服就没有干过,身体里的水分似乎被疼痛榨干了,为了保持体力,我努力吃点饭,可是饭还没有到嘴,一阵疼痛袭来,含在嘴里的饭也咽不下去,过了晚上六点,疼痛再一次加强,加速开指,我想让医生打无痛,医生说,开三指前打无痛,不利于后面生产,好吧,现在我为鱼肉,他为刀俎,都你们说了算,疼就疼吧,搞死我吧,只想早点把肚子里的孩子卸出来,在医生的建议下,为了加速开指,叫我下地走动,我手里攥着毛巾,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疼痛来时,我就使劲用手绞住毛巾,好像毛巾可以给我力量,一只疼到晚上九点,疼我浑身颤抖,我用头低着墙,低声的一阵阵忍不住哭泣,仿佛墙可以吸收我的疼痛,伸手给我抚慰,肚子的疼痛从一次次的捶打,变成了一次次的刀刺剑捅,从一个点疼痛到整个腹部,肚子里被全部搅动开来,就是一只手狠狠的攥住了子宫,使劲的揪着、拽着和撕裂着,这时的疼痛已经变得没有规律,不连贯疼痛让疼痛的余力模糊了疼痛的间隙,疼痛持续不断,一次次摧残,这时我已经很难爬上内检床了,检查开了三指,阿弥陀佛,谢天谢地,终于可以打无痛了,晚上十点多,在我嗷嗷的哭喊声中被推手术室,结果小医院的无痛医生正在另一个手术台上,在无人的协助下,我一个人咬牙又坚持了两小时,在此期间,是难熬的,疼痛的翻天覆地,我想到了以前的满清十大酷刑,估计疼痛也不过如此,疼痛的让人想下地狱,那时我已经丧失理智,我即没有想肚子里的孩子,也没想自己即将做妈妈的伟大,我觉得的世界只剩下了疼,哪怕死掉也好,就在最疼的时候,我一个人躺在那,没有一个人可以帮我,除了吊顶上的沉默白炽灯,就是四面粉白面无表情的墙,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过会打了无痛,镇痛泵放在我枕边,可以自己调节,五分钟后阵痛开始缓解,把我从地狱来回来,此时已到了凌晨十二点,助产护士告诉我内检已经开了五指,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产房里躺着其他四个孕妇,嗷嗷的旁边叫,撕心裂肺的叫,五马分尸的叫,鬼哭狼嚎般的叫,大家都光着屁股,绑着胎心监护仪,吊着水瓶,一个个嗷嗷叫的就像被待宰的母猪,在这个过程中,我对疼痛失去了感知,不疼的时候,让我不知何时用力,助产护士叫我看胎心监护仪,脉搏达到顶峰时,就让我用力,因为不用力,开指无法继续,就这样,在助产护士的协助下,一下子开了七指,在此过程中,稍微感到一点轻松,最搞笑的是,因为不疼了,困意排山倒海的袭来,后来蹲大球时,我竟然坐着睡着了,后来无痛失效了,期间我不断求医生给我续麻醉,医生不肯,说会影响分娩,有可能造成顺转剖,叫我忍忍,大概又过了两小时,十指全开,这时,我彻底崩溃了,再也坚持不住了,我反复苦苦哀求不时来查看我的助产护士,我不等了,我要生,帮我安排接生,医生过来了,看了下,医生说,胎位不正,胎儿出不来,实在不行,后面还是要剖,医生在一旁轻描淡写的说,我说我要顺产,心想一直疼到现在了,总不能白疼吧,再坚持坚持吧,想想用不了多久,孩子就可以出来了。我错误的过于乐观了,旁边的四床产妇都已生完了,我这边却迟迟没有进展,医生叫我按照她的指令,换各种姿势用力,抱腿用力,坐着用力,蹲着用力,尝试各种姿势,可能你不知道,人在歇斯底里用力时,人的眼睛会爆出来,嘴唇从发紫变成发黑,血液被逼出了脸颊的血管,满脸通红,汗水呼呼直冒,眼泪也被逼了出来,血管几乎要爆裂,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我的腹壁很薄,支撑力弱,在用力时,胎儿不往下走,反而往肚子上顶,于是医生开始帮我推肚子,有规律的按压肚子,往下推,最疼的是医生趁着宫缩的规律扩大产道,产道就像从内部一样被撕裂开了,就想双手在撕一张纸,也不知过了多久,医生说下面露出一点花生米了,医生叫我努力,我全靠毅力在坚持,最要命的我开始犯困,实在太累了,生理上的困意不请自来,我一点力气也没了,突然好想睡会,哪怕片刻也行,可是怎么可能呢,旁边的医生对助产护士说随时做好剖的准备,说的我彻底绝望,那时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生下来,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心理活动,没有任何想法,最大的感受就是疼,疼的痛不欲生,疼的哭天抢地,疼的哭爹喊娘,疼,疼,疼,除了疼,还是疼,疼的绝望,疼的孤独,疼的没力气,疼的没有言语,疼的词穷,海明威的小说里曾经写过一个黑人因为受不了老婆生孩子的疼痛,在助产医生出来时,他自杀了,我也想死啊,可是肚子里还有我的孩子,求生只有疼,求死不能,我想这辈子再也不生孩子里,天荒地老,宇宙爆炸,地球毁灭,也不生孩子了,我只想结束这一切,结束这疼,关于一切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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