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儿和族人在这片烂漫的花海里生活了许多年,一台织机,万种色调,七儿擅纺,这里四季常开、姹紫嫣红的花朵,是为布缎上色的绝佳原料。
清凌凌的河边,七儿用脚踏住横木,腰背绷紧经线,将经纬单双线逐一交叉分为上下层,形成梭口,将纬纱穿入,无论腰机、罗机、提花机,无论葛、呢、绨、锦,纱、绸、绉、缎,她的手指上下翻飞,都能运用自如。七儿织出的衣物轻盈精致,光滑明亮,再加上花色的渲染,每件衣物在七儿的手中都闪闪发光。
七儿的话少的可怜,不纺的时候会安静的坐在河边或在高大的石竹边打个盹儿,直到这天,一个陌生的男子出现。
他牵着一匹马,缓缓向她走来,很礼貌地向她打听着这个美丽的地方,问她的名字,她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她好多年没怎么说话了,有些不习惯。陌生男子见状,顿了一会儿,才又开了口,问她,有住的地方吗?七儿点点头,把他带到了族长爷爷那里。
他是皇子,是北面大国的继承人,外出狩猎误闯了这片土地,却发现此地堪比蓬莱!
七儿只是笑,不说话,亮晶晶的眸子忽闪忽闪,族长爷爷很少见七儿笑,却也只是捋捋胡子没说什么。
此后,皇子哥哥一直陪七儿一起,他看她织软烟罗,香云纱,双宫绸,织金绡,看她仔细地将轻纱靠拢聚合成束,看她调织的散花绫,水波绫,他还看见七儿修长的手磨出的茧,他捧着七儿的手说,以后别纺了,和我回宫里吧,皇哥哥带你住大大的宫殿。七儿眼里湿漉漉的,她抽出手,低下头,拨了拨头发,说好。
七儿开始笑了,话也变多了,她会亲切地喊族长爷爷,也会为皇哥哥披上她织的锦罗。她恨不得把她最好的东西都给他,可她什么也没有,她只有更细致更勤快的织绣,无数细腻光亮、或柔软或爽挺,或轻薄或温实的织物在她手里曼延开来,在她的梦里。
直到有一天一位漂亮的姑娘进入了这片梦一般的仙境,她似乎是经历了很多磨难的样子,满身疲惫和土尘,但依然也掩盖不住她眼里熠熠的光辉和那让人惊讶的美丽。当她看到皇哥哥,泪水就扑簌簌地掉下来,她扑在皇哥哥怀里哭着,说终于找到他了。他们紧紧相拥,皇哥哥宠溺的看着怀里的人儿说:“辛苦你了”。
接下来七儿就知道了,这个姑娘是皇哥哥的未婚妻,可皇子却在一次狩猎中偶然失踪,这位邻国公主忍不住思念,披荆斩棘,风尘仆仆的四处找寻,直至来到这片土地,来到他的身旁。七儿看见姑娘依偎在皇哥哥的怀里,看到皇哥哥朝七儿笑,说:“明天和皇哥哥回去吧”。七儿也笑,抿了抿嘴巴,七儿心里有东西在一点一点碎掉。
族长爷爷没有说话,他问七儿,想去吗,七儿咬咬嘴唇,说:“想。”
“你生来就是一颗玲珑心,只要不爱,便可免于心碎,知道吗,孩子?”七儿点点头,眼泪却像她手中的经纱,一缕一缕,永不停歇。
七儿住进了宫殿,金壁辉煌,绫、罗、绸、缎也闪着光,原来她拼命想给皇哥哥的,他都有,他不缺,即使,那是她的全部。七儿记着老族长的话,只要不爱,便可免于心碎,她想,要是她没有心就好了。
七儿又敬又爱的皇哥哥和公主相敬如宾,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七儿很奇怪,他们怎么了,是不爱了吗,怎么他们吃饭的时候不说话,分开的时候不说话,新婚时天天黏在一起啊,难道他们不爱彼此了吗?
七儿在花园里拦住了皇哥哥
“你不爱公主了吗?为什么那么冷漠?”
“爱,只是……只是…………我不知道,或许是倦了吧,厌了吧。”
七儿没说话,她觉得自己没资格
皇哥哥背她趟过水时没说过爱她 为她戴花环时没说过爱她 带她骑马时没说过爱她 注视她亮晶晶的眸子时没说过爱她 只是她自己觉得,或许皇哥哥是喜欢她的,可她不敢再爱了,因为会心碎。七儿又想,幸好没有嫁给他,否则后来的冷漠她怎么能受得了呢,她是孤儿,过于渴望光明与温暖,与其无法长久的爱,还不如从未拥有,七儿知道,回忆是荼毒了人的。她的爱太深太重,让人承受不来,像极了飞蛾扑火,又像是饮鸩止渴。只要不爱人,便可免于心碎,她知道她要的是毒药,总有一天会玉石俱焚,灰飞烟灭,她要不起,他们也承受不来。
七儿坐在织机前,将成千上万根经线有规律的交互上下提综,几十种结线有次序地横穿排列,绞经穿过老鸦翅,和地经互相绞缠,大红的牡丹对襟开,双层的广陵大袖衫,胸前的一颗赤金嵌红宝石扣住,外罩一件孔雀绣云金璎珞霞帔,留仙裙上绣出百福花样,尾裙长摆曳地三尺许,联珠纹样沿边缦起,缀有五色彩珠,行走时簌簌有声。领边和袖沿的印花建春绡方正清晰的孔眼上,缀着琉璃珠子。七儿摸了摸襟前的大红牡丹,小心翼翼的包好,放在了公主的菱花镜前。
七儿决定离开,她不想再索取一些东西了,爱,会让她伤心欲绝,不是爱前,不是爱中,而是爱后,她怕极了后面的事,怕极了皇哥哥和公主的爱情,激情和淡漠永远是孪生兄弟,即使有个先来后到。七儿决定不要爱情了,或许世上没有吧,她怎么知道呢,大概重情的人都有一颗玲珑心吧,她们用情来滋养,一个闪就会劈碎。
七儿压低了帽檐,山一程水一程,她就想一直走一直走,至少在路上的时候,她不用开口说话,不用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看着谁,不用爱上谁,不用爱上谁后又失去谁。因为不爱,就可以免于心碎,七儿掖紧了衣服,走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