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赤煜携着清极来到冰莲谷时，一袭红衣的步辰歌正倚着莲亭的竹椅，慵懒的望着正划着小舟在湖中采集莲子准备给他熬莲子粥的羲和，时不时摇晃手中羲和亲手为他画上了冰莲湖中九九八十一朵冰莲的羽扇，嘴角始终噙着温和的笑。

若是他人一眼望去，定看不出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男子，眼却是瞎的。

感觉到生人气息的逼近，步辰歌一个转身右手上的扇子已经合拢，在空中一个旋转后便来到两人跟前，又眼疾手快的以扇代手点了两人的动穴。

“步辰歌，是我，还有清极。”赤煜被点住了动穴不得动弹，却看出步辰歌眼中的黯然无光，料想他定是将自己的双眼给了羲和，便出言解释了自己的身份。

清极也小声唤了一句：“师兄。”

步辰歌动了动耳朵，确定两位都是故友后也并没有解开他们的穴道，只是极清冷的问了一句：“何事？”

“我想见见小师妹。”赤煜倒是极坦率此行的目的，又接着道:“恰好清极也想见见你。”

“师兄，你的眼睛……”清极只是直盯着步辰歌灰暗无色的双眼，一脸疼惜，却道不下去下文。

“瞎了也好，不需见得任何污秽。”步辰歌解开了两人的穴位，回头瞄了一眼还在湖中采莲的红衣女子，虽早已看不见任何，却总是在望向有她的地方时会特别心安。而后才回了头，对两人道:“你们已经见了，我和她都很好。冰莲谷五年不曾有人来访，我们才得以如此清净生活，所以你们此行离开后也别再回来，我不愿再踏入任何江湖纷争，自然也不愿有人来打搅。”

“步辰歌，你心安吗？这五年来，每一个日日夜夜，你面对不记得一切的小师妹，你心会安吗？你怕她有一天醒来突然就想起了所有的事情会崩溃吗？你会吗？”赤煜被解开穴道后忍不住抓紧了手中的剑，一字一句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步辰歌轻睨了一眼他抓着剑柄的右手，又将视线转向了清极，像是还能看见般，最后却是冷冷吐出一句话:“有软肋的人没资格在我面前说话。”

赤煜终于忍不住拔剑指向他，怒吼道:“步辰歌这是你师妹！五年前为了救你身受重伤到现在都没能完全恢复！”

清极倒像无所谓步辰歌的那句话，反而伸出手慢慢抢过赤煜的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赤煜张了张嘴，说不出半句话，只好重重咬了咬牙，不再说话。

在湖中采集完莲子的羲和此时正好将船划到了这边，见此情形以为是步辰歌的故友来访，便喜笑颜开道:“谷中从未有客人到访，今日你们特意来此看望相公，我去给你们准备晚膳。”

清极将视线转向步辰歌，略带恳求道:“师兄，我们并无恶意，也绝不会提及往事，只是多年未见，我们都担心你们二人过得如何。我答应你，三日后便离开冰莲谷，且此后再不会打搅。”

步辰歌并没有回答，只是朝着湖畔走去，然后朝羲和伸出手，将她扶上了岸。羲和笑着将盛了莲子的竹篮交给步辰歌，然后便去招呼两人:“两位抱歉，相公前几年染上了眼疾导致失明，方才若有照顾不周还请担待，谷里冷，快随我入屋吧。”

见当年率直纯真又活泼好动的小师妹如今已为温婉人妻，全然不记得五年前的那场屠杀，赤煜不知该愤然还是该庆幸，转过头却是红了眼眶。

        1.  昨夜梦中多少恨

南国十二年。

步辰歌杀光身边所有敌人后自己也身受重伤，为了不被后面的人追上，他咬紧牙拖着重伤继续前行，终于体力不支的倒在了悬崖底。

而刚从山上溜下来的南羲宫圣女南宫羲和上一秒还在拍着手掌洋洋得意出逃成功，下一秒便瞥见了躺在地上昏迷不醒浑身血淋淋的步辰歌，羲和最先注意到的不是他被墨发遮掩住的容颜，而是他的一袭红衣。

羲和自十岁那年穿上大师兄赤煜当作生辰礼物送给她的红衣后，便对其它颜色的衣服都瞧不上眼，唯独爱红色。却极少有人爱这样张扬夺目的红衣。

所以羲和一瞥见步辰歌，便生了要救他的心。

可羲和虽是南宫羲绝的女儿南羲宫唯一的继承人，只学到位了南羲宫的毒术，以求独自行走江湖时能自保，可救人的医术，她却只略懂皮毛，而以步辰歌一身红衣都能被她看到淋淋鲜血的情况来看，她的皮毛是绝对救不了他的。

无奈之下，羲和只好先为他止住了血，再飞鸽给大师兄让他帮忙。

赤煜向来疼羲和，每次她惹下的祸端都由他来摆平，摆平不了的便替她受罚。所以在看到飞鸽之后赤煜便放下手头的事物立刻下了山，向来等不了人的羲和正在山下来回走动，见赤煜下来后才转焦虑为欣喜，说她想救他。

赤煜也不问缘由便蹲下身检查了步辰歌的伤势，然后抬起头对一直盯着的羲和道：“此人伤势极重，必须回宫我才有把握能治好他，可若平白带着生人上了山，万一惹出事端绝非你我二人可以承担的。”

羲和转了转眼珠，拍了下手掌后大声说：“先将他带回去，伤好后我立刻迷晕他送他下山，如果娘亲发现便说是我朋友，这样既能救人又不会因他泄了南羲宫的通道。大师兄觉得如何？”

虽是问句赤煜却清楚她的性子，知道她是铁心要救此人，便转手背起步辰歌往山上走。

步辰歌是在七天后醒来的，还撑着两腮一边盯着他看一边惊叹这世上怎么会有比大师兄还好看的男子的羲和突然就瞪大了眼，看着睁开眼后一脸茫然的望着她的步辰歌，然后又笑嘻嘻道：“你醒啦，你别担心，我不会害你，我不能告诉你这是哪里，不过等你伤好后我会送你出去的。”

步辰歌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竟是个密室，四壁都是青石，除了他躺着的石床外，空无一物。最后才打量起羲和，十几岁的小姑娘，同样的红衣在她身上不若他的邪气和魅惑，倒显得天真又喜庆，还略带稚气的脸堆满了笑，一双眼直盯着他看。

张了张嘴，还来不及开口，便听到小姑娘一脸童真的说：“大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他好看。确切的说，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对他说，他长得真好看。

        2.  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

步辰歌不爱说话，羲和也知趣没有问他太多，起初几天还一直陪在他身边，跟他说些她在江湖中遇见的趣事，还有谁对她图谋不轨的话她便施毒毒瞎那人的眼睛。

“我最喜欢这一招啦，毒辣又不伤性命，还能直接解决事情。如果他们有知错之心的话几天后我都会给他们送去解药的，我用的最顺手的毒也是这种啦。”

羲和也不介意步辰歌的冷淡，只道他是怕生，秉着说着说着话题就来了的心态，

几日来说尽了可以说的，步辰歌仍旧是一脸淡漠，只有赤煜进来给他送药和嘱咐注意事项，问起他的感觉如何他才会开口。

但当羲和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步辰歌才破天荒地的停住运功疗伤的动作抬起头问她:“你很喜欢外面的世界吗？”

羲和还张着的嘴突然就停止说下去，然后凑近了步辰歌道:“大哥哥你终于肯和我说话啦，对啊对啊我很喜欢外面的世界，比这座山里的生活精彩多了。哎大哥哥看你会受这么重的伤应该就是行走江湖的大侠吧，我可崇拜那些武功高强行侠仗义的大侠了。”

步辰歌看着喋喋不休一脸纯真的小羲和，不自觉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然后温声说:“小丫头，我叫步辰歌。”

“大哥哥，你声音也真好听。”羲和望着难得愿意这样待她的步辰歌，不由得咧开了嘴角，露出两个小虎牙。

羲和很喜欢步辰歌，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喜欢步辰歌。如果因为他长得好看，大师兄也不会比他差多少，如果因为他声音好听，其实宫中还有比他声音好听的师兄。

可是羲和喜欢步辰歌，喜欢缠在他身边聒噪不停，喜欢叫他大哥哥，喜欢听他叫她小丫头，更喜欢他会摸她头时的亲昵。

虽然她讨厌娘亲和大师兄总是把她当作小孩子，可是她喜欢步辰歌，这就不一样了。

她从不去问他是什么人，因为她也不能告诉他，她是什么人。但是她觉得步辰歌这么聪明，就算猜不到这里是南羲宫，也肯定知道这是某个门派的正宫。

半月后步辰歌伤势已经好了大半，赤煜向羲和提出送他下山，原因是宫主南宫羲绝已经起疑。

羲和像往常一样启动了密室的机关，却在石门打开后，见到了一直随在娘亲身边的碧玺。

“姑姑。”羲和一愣，站在门口不敢前进。

碧玺点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宫主让我来看看被你救回藏在密室的男子，你不必担心，步公子此后可以留在南羲宫好好养伤。”

“真的吗？”羲和抓紧了碧玺的衣袖，然后看向正在闭目养神的步辰歌，喜笑颜开道:“谢谢姑姑，我就知道姑姑最疼我了。”

羲和一直纠结的问题终于解决，步辰歌可以一直留在南羲宫。

        3.  对面似怜人瘦损

步辰歌伤好后出了密室，羲和带着他熟悉了一下南羲宫，怕某天自己不在他连路都不认得。

南羲宫建在山中，想必建成费了不少功夫，如果不知道通道走错了路便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机关，易守难攻，又加上地利人和，南羲宫存在了上百年，在七莲渡还没有合并之前便在武林中有着很强大的地位和实力，并且行踪诡秘，非正非邪，是正邪两道都想拉拢的最大门派。也是如今唯一可与七莲渡抗衡的门派。

步辰歌不善言辞，在宫中除了羲和和赤煜两人外便没什么朋友，所以三人总是聚在一起。赤煜忙着处理宫中事务时便是羲和陪着他。

南羲宫的弟子秉性都良善，并没有人因为圣女和大师兄都护着新来的步辰歌便排挤他。

有一次羲和开心，便问了步辰歌为何留在南羲宫，而步辰歌则将手中烤好的野兔肉递给她，习惯性摸了摸她的头，很郑重的说:“因为我想带你浪迹江湖啊，只有先取得你娘亲的信任。”

羲和接过烤肉，听到这句话后先是眨了眨眼，然后扬起嘴角轻声道:“大哥哥你真好。”

“小丫头还是长不大啊。”步辰歌又摸了摸羲和的头，然后拿起另外一串烤肉继续烤。

“那大哥哥会一直陪在羲和身边吗？如果大哥哥会离开羲和，那羲和不要长大。”这是她第一次，有了不愿长大的心思。从小到大，她总是想着，长大了就自由了，可以出去闯荡江湖了。

可是如果有了步辰歌，羲和愿意放弃江湖梦，做个长不大的孩子，永远留在南羲宫。

步辰歌伤势痊愈后，羲和便教他南羲宫的毒术，用她的话来说，如果步辰歌可以在第一时间毒瞎敌人的眼睛，那么他逃走的安全性会高很多。

虽然，她偶尔也会想，如果步辰歌没有受伤，那么她便不会遇见他。

步辰歌悟性很好，天赋又佳，加上功力本就深厚，仅几个月的时间，他便摸透了南羲宫大部分毒术的要旨，每一种毒使出的手势不同，方向不同，步辰歌趁着空余时间渗透了其中的微妙，知道在第一时间瞧出羲和准备用哪种毒，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躲，再趁其收回手的空挡攻击哪个薄弱地方。

羲和永远是跳起来拍着手掌夸步辰歌聪明，而步辰歌则会伸出手摸摸她的头。这似乎成了两人的默契，也成了羲和的依赖。

步辰歌提到想学医术日后悬壶济世后，羲和便开始利用晚上的时间看医术，然后第二天教给步辰歌。

因着步辰歌的关系，羲和的医术和功力都增进了不少，也不再想着法子逃出宫，赤煜得以有足够的时间处理事务，闲暇时便和步辰歌对招。

南羲宫最厉害的是毒，其次是医术。但是像赤煜这样悟性佳天赋好的弟子，在毒术和医术都学差不多只剩自己琢磨后便可以开始学习南羲宫的武术。

南羲宫不为难任何弟子，有些弟子是为了学医，有门存活的路子，学成后想留在南羲宫为宫中卖命的宫主会安排好其家人，保证他们的生活来源和安全。如果只是为了学习毒术和武术报仇，自认为学成后要辞去也不会有人为难。正因如此，很多弟子最后完成心愿后都愿意回南羲宫。

唯一有一条便是，大部分弟子都不得轻易进出山，即便非出不可也是被迷晕后被宫中的长老们送出山。

        4.  众中不惜搴帷问

南国十三年。

步辰歌说自己曾染过一种怪疾，至今未解，偶尔会发作，只是今年来发作的次数较少，想看看南羲宫的医术中有没有提到此怪疾。

羲和连什么怪疾都没有多问，便带着步辰歌去了藏书阁。这个地方只有南羲宫的宫主和几位长老，还有大弟子和圣女可以入内，但羲和完全没有想到步辰歌身为外人是不得入内的。

为了进进出出太惹人注目，羲和特地带足了口粮，陪着步辰歌一起翻阅医书，饿了便停下来一起啃干饼。

五天后，步辰歌终于找到了治愈怪疾的方法。笑着摸了摸羲和的头，看着她因多日不曾好好入睡而略显疲惫苍白的脸，不自觉拉起她的手，带着她向外面走去。

羲和突然觉得，为了步辰歌，她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赤煜来拉羲和起床的时候，还是半夜，羲和原本准备再度倒下继续睡时，却因听到步辰歌的名字而清醒，然后抓着赤煜的手臂问发生了什么，在赤煜还没讲完事情的全部过程便抓起外衣披上冲了出去。

这也是步辰歌第一次见到南宫羲绝，金色的华服庄严而又高贵大气，不怒自威，果真是只有在位二十多年才能磨出的。身后站着很多次出现在他面前的碧玺，步辰歌因不算南羲宫弟子，见到宫主便不需行礼，更何况南羲宫是最不约束弟子礼数的。

“南羲宫虽占据了极佳的地理位置，但是前几年有弟子发现山顶盘踞的居然是沉睡几百年的火龙，若是火龙醒来，南羲宫便毁于一旦。这些年来本宫和几位长老一直在研究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你真的没有异心，便替本宫解决了这个后患罢。”南宫羲绝双眼看似没有焦距，却不论从哪个方向，都是直盯着步辰歌。

步辰歌沉吟了几秒，然后点头:“好，如果我不幸葬身龙口，便算对宫主的忠诚。但倘若我侥幸打败了火龙，宫主可否答应我一个请求。”步辰歌一袭红衣执剑，虽低了头却仍是不卑不亢，温和的话语让人琢磨不出心思，在南宫羲绝的示意下继续道:“我想带圣女出宫半年，半年之后，亲自送她回宫。这也是我愿意留在南羲宫的唯一目的，圣女性情活泼，向往江湖，而我也答应过她，为报答救命之恩，带她浪迹江湖。”

“我答应你。但是你要记住，你只有一天时间，火龙醒后因沉睡了几百年，意识和法力都最为薄弱，它一旦动怒便有怒火吐出，若你在一天之内没有杀死它，南羲宫承受不住火龙的攻击，我们只有将你封印在火龙的身体内，世代为南羲宫镇守山顶。”南宫羲绝留下话后便转身离开，碧玺朝步辰歌点了点头后便也随着她离去。

而当羲和赶来的时候，步辰歌已经准备好动身前往山顶。

“我不许你去！”羲和在路上碰见了娘亲，已经知道步辰歌即将去做的事情，冲进来的第一刻朝是挡在石门口，不让步辰歌出去:“大哥哥我不要出宫了我也不要浪迹江湖了我都不要了，我去和娘亲求情说你不是奸细说你对南羲宫没有异心，你不要去好不好。”

步辰歌走近羲和，像往常一样摸了摸她的头，然后轻声安抚:“小丫头乖，安心等大哥哥回来。”

下一秒，羲和便倒在了步辰歌的怀中，步辰歌抱起她，突然就有几秒的愣神，最后还是将她抱回了房间。

        5.  陌上轻雷听隐辚

羲和醒来已经是一天后，赤煜正好端着饭菜进来，她抓紧了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却又迫不及待的开口问:“大师兄，他呢。”见赤煜迟迟不回答，羲和用力推开了他，大声吼道:“大师兄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为什么不去帮他！凭什么南羲宫这么多年这么多人都没有解决的事情就因为娘亲的怀疑便推到他一人身上！你们明明知道我喜欢他我喜欢他啊！若是他出事了你们让我怎么办！我要怎么办啊！”吼完之后便拿起床边的剑，冲出了房间。

羲和赶到山顶的时候，火龙依旧是一副沉睡的模样，但从周围灼焦的大石来看，火龙的确是醒来过的。羲和扔了剑跪下，眼泪便滴在被火灼烧过的石头上，她想找他，双脚却像定在石头中动弹不了，她想喊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突然传来一句小丫头，羲和抬起头，看见了伤痕累累努力撑着剑才不让自己倒下的步辰歌，明明已经伤到奄奄一息还是努力扯开了嘴角对她笑，然后摸了摸她的头。又唤了一遍:“小丫头。”

羲和就跪在那里，良久，才站起来抱住了他。她想说话，眨了眨眼，却只有眼泪落下来。

她想告诉他，她有多么害怕她会突然失去他。

步辰歌伤的极重，因为灭了火龙有功，南羲宫众长老都在合力救他，南宫羲绝也因此不再怀疑他的目的。

如果他要针对南羲宫，大可在唤醒火龙后逃走，如果没有足够把握安全逃出去，也可传信给同谋。但是他没有。

步辰歌昏迷了两个月，又养了两个月的伤，四个月来羲和一直寸步不离的守在他身边，唯恐一个转身他便消失不见。

步辰歌伤好后，便向南宫羲绝请辞，然后带着羲和下了山。

他们走过了白雪皑皑的北方，走过了烟雨朦胧的南方。去过富丽堂皇的皇宫，也去过只剩断壁残垣的村庄。他们抢过仗势欺人的富家子弟的钱袋，也救过濒临垂死却无钱医治的患者。他们被高官敬作济世的神，也被百姓咒过杀人不眨眼的魔。他们知道了上层社会的荒淫无度，也看到了下层百姓的贫困疾苦。

两道红衣，成了江湖上的佳话。

虽然只有半年时间，因着两人体质都佳，又是骑马，走过的地方自然也多。又因步辰歌的关系，南羲宫没有派人来寻羲和，不用担心又被捉回去，也没有人寻得了两人的麻烦。

从十五岁到十七岁，羲和陪在步辰歌身边两年，从还是个不知天高也不懂地厚仗着一些毒术天地不怕亦不知世间疾苦的大小姐到现在毒医武三术兼修也体会了百姓之苦天下之重担也已经能背负起南羲宫宫主重任真正的南羲宫圣女南宫羲和。

她从未想过为了步辰歌放弃养她十几年的母亲，也不会放弃整个南羲宫，不是因为权势，而是因为责任。但是她也从未想过要离开步辰歌的身边，所以半年来她也会纠结半年之期一过，步辰歌是否还愿意继续留在南羲宫。

但她始终觉得，步辰歌也是喜欢她的，愿意和她一起面对这些，愿意陪伴她一生。

但是仅一觉醒来的时间，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

        6.  梦里难从，觉后那堪讯

南国十四年。

羲和是被一位身着淡青色长裙的女子叫醒的，她告诉羲和，南羲宫已经破灭。

羲和环视了四周的环境，竟是个山洞，左手手腕上还缠着纱布，步辰歌不在身边。她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全身无力，像是血液在逆行。只好扶着石壁慢慢站起来，第三次问眼前自称名为清极的女子，她刚刚说了什么。

“南羲宫已经破灭，我可以助你见你娘亲最后一面。”清极一字一顿极有耐心的重复第三遍。

羲和抚着心口，很久才像是终于听清了清极的话是什么意思，然后抬起手臂看了眼已经被鲜血染红的纱布，喃喃道:“大哥哥，是为了我的血？”

清极望着眼前的女子，突然就觉得她可笑。但是她不会可怜她，拜在她师兄手下，怎样的结果她都不会觉得可怜。

“你可以怎么帮我？”羲和抬起头，很平静的望着清极，然后又问:“你是大哥哥的，妻子吗？你们的眼神，还有表情，一模一样。”

清极一愣，却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反问:“你恨他吗？摧毁了你的一切，利用了你的真心，最后可能还会亲自取了你的性命。你已经昏迷了七日，这七日，师兄每日都会取你的一碗血饮下，所以身上的毒才得以全解。别说你不恨，你对他再好，他都可能会是恨你的。”

“你不是可以帮我吗，我想见我娘亲。求姑娘，成全。”羲和已经听不下去，只好开口打断。向来高傲的南宫羲和，竟然对着一个陌生女子开口说求。

羲和时隔半年再回南羲宫，整座宫已经成为屠杀场。她望着平日里帮过她逃出宫的师兄，为她做过糕点的师姐，一直缠着她不放的师妹，甜甜叫她师姐的师弟，已经变成冷冰冰的尸体倒在地上。

她觉得自己像在做梦，直到身后的清极大吼着师兄然后越过她身边她才清醒过来，清极却在下一秒被南羲宫的暗器击中，而她身后，是坐在地上闭目养神的步辰歌。周围还有一些南羲宫长老的尸体，这场杀戮应该持续了很久，但是南羲宫还有很多密室步辰歌也不是很清楚，便率着手下一个一个找然后杀尽。石门的另一边，是一身金色华服即使惨遭灭门依旧一脸端庄威严的南宫羲绝，正缓缓走来。

步辰歌接住清极，他眼睛中了毒看不见，但是她知道清极的毒毒性太重，如果不及时医治可能有性命危险，但是当他听到羲和的声音时，便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要出去。

“娘亲...”羲和终于彻底清醒，忍着全身的剧痛咬着牙靠近南宫羲绝，最后跪在她面前，重重的嗑了三个头，却没有再开口说任何话。

“七莲渡渡主手下最得意弟子，千重门门主步生莲。”南宫羲绝望着步辰歌，了然一笑:“潜伏两年，年少气盛的年纪，倒真是大才，好耐性。我当然杀不了你，你体内的毒也已经解了，更奈何不了你。那么，我便以南羲宫圣女之血诅咒你，此生不得与心爱女子相守，若违此誓，生不如死。”

步辰歌望了羲和一眼，却是冷笑道:“你以为这个诅咒，对我有用吗，荒谬至极。”

南宫羲绝却是蹲下了身子，握住了羲和的双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柔声道:“羲和，你毋需自责。娘亲也未能识得他的真正目的，是南羲宫百年来的屹立不倒，溃散了斗志，才如此不堪一击，是本宫身为南羲宫宫主的失职。羲和，如果他放过你，你要好好活下去，不要报仇。”

南宫羲绝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剜进她的心脏。她看着自己的娘亲因为以女儿的鲜血为药，以自己的性命为引而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失不见。

羲和伸出手，却握不住任何东西。她想哭，想叫，想吼，想握剑，想要发泄，最后却只能摊坐在地上。

“你不该来此。我不杀你，但是你不能在这里留太久。”步辰歌抱起清极，走到她身边。留下这句话，便越过她，向外走去。

“等一下。”羲和站起来，却在步辰歌转过身时扬起了袖中的粉末，步辰歌知道这是软筋散，顺着石壁滑坐在地，将清极放在地上，然后抬起头没有任何感情的看着羲和。

羲和突然就害怕起这种眼神，她坐在他面前，像以前一样对着他笑:“大哥哥，我不会害你的，从你说你要取得我娘亲的信任带我去浪迹江湖的时候我就发过誓，无论以后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大哥哥，碧玺姑姑施的毒是没有解药的，你的眼睛好不起来了。而且不是南羲宫的弟子医术再高明的大夫都不能替你换眼，大哥哥，我把我的眼睛换给你好不好，没有了双眼，看不见任何东西，大哥哥会很难受的。”羲和说着，已经动手挖出了自己的双眼。

“你住手！”意识到羲和要做什么，步辰歌终于开始挣扎，他努力抬起手却发现药劲之大连他都无法动弹。挣扎了很久终于不再动弹，温声哄道:“小丫头乖，大哥哥错了，你别乱动，大哥哥带你回宫找娘亲好不好？”他没有发现，他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

他能感觉到羲和点了他的某个穴位，他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也不能开口说话，但是他知道羲和正在给他换眼。

“大哥哥，半个时辰之后，你便能动弹也能看见了，还有，清极姐姐中的是剧毒，你们外人也解不了的，大哥哥，你很爱她对不对，可是你不用担心，我帮你救她好不好，大哥哥，可惜南羲宫从来不炼制让人忘记过去的药，如果有的话我不会让你记住小丫头的，因为她太蠢，我怕大哥哥想起她的时候会觉得她可笑。”羲和说着，便有血痕从空洞的眼眶一点点流下。她俯下身，为清极吸去剧毒，然后解开缠着手腕的纱布，用小刀将伤口划开，让鲜血流入清极口中。

终于脱力倒下，她握紧了步辰歌的手，仍旧笑着说:“我早就知道，我的大哥哥不是常人。可是我喜欢大哥哥，大哥哥，我不恨你，人的一生本来就是有限的，终有一日碧玺姑姑会死，娘亲会死，我也会死。可是最后两年，有大哥哥陪在我身边，我很知足。”羲和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抬起了步辰歌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头顶，像他往常一样摸摸自己的头，最后终于倒在步辰歌身上，闭上了眼睛。

        7.  蜡泪窗前堆一寸

南国十九年。

冰莲谷是座小岛，岛的周围是海水，岛上还有个小湖，湖中开满了莲花，最盛不会超过八十一朵，莲花可结能食之莲子，但因其温度低于一般的莲，便称之为冰莲。

冰莲谷的温度极低，若没有深厚的内力抵御也没有药物的帮助，平常有人流落到这个岛上也不敢贸然进冰莲谷。但是冰莲谷对于疗伤者而言却是个极佳的地方，可近年来因为步辰歌占据了此地，已经无人敢闯。

赤煜望着已经忘记一切但却幸福美满的小师妹，始终不知到底该不该让她知晓当年的事。

可是没想到第三天羲和却先来找了赤煜和清极，第一句话便是:“大师兄，我想救他。”

赤煜愣在原地，才突然醒悟，羲和根本就没有忘记南羲宫被千重门所灭一事。

“大师兄，你听我说。”看着赤煜的反应，羲和出言安抚，虽是让他知道了自己并不是失忆，却依然是这几天来一直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温婉，全然没有当年无知又毛躁的影子:“大师兄，我知道我已经没有任何资格请求你的帮助，是我害了南羲宫，害了娘亲，害了南羲宫上上下下几千条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的人命。可是，就像你愿意救清极一样，我也愿意救我的大哥哥。我是罪人，我对不起娘亲，她甚至至死都没有怪我，唯一责罚便是不能让我和大哥哥在一起。这两年诅咒开始生效，很多次我看着他痛不欲生的挣扎，很多次都想要拔剑自尽。每次只有饮够我的血他才能运气封闭知觉，而每次捱过之后他都变得比以前虚弱，又因是饮了我的血而内疚自责，可是又不能自了此生，我知道他不想丢下我一人。他不会死，可是会一直受诅咒的折磨，生不如死。当年娘亲是以我的血下蛊，我想用血将他体内的蛊虫引出来，而这只蛊虫承载着所有他与我的回忆，如果蛊虫出来，他便会彻底忘记我。”

“我不答应！”赤煜还不等她话音落下，便斩钉截铁的回答:“他对你做过什么你忘记了我可以不再追究，现在他连这点疼痛都受不住，还值得你爱吗？”

清极站在一旁，不能发表任何意见，一面是她希望师兄可以摆脱诅咒，而另一面，羲和毕竟是师兄如此心爱的女子，也救过她一命。纵使她不懂蛊虫，也知道，当年解师兄的毒已经耗去羲和太多的血，加上救她，虽然最后赤煜赶到救了她性命，可是五年过去身体依旧大不如从前，现在再以血为药引引出蛊虫，羲和当是支撑不了的。

“师兄，你知道的，我并不是让你为我做什么，你帮不帮我，我都一定要救他。我只是想，如果没有引出蛊虫，你们能将我的血冰封，代我告诉他，让他替我好好活下去，日后他若再发作，可将我的血给他饮下。我已经给他服了迷魂药，短时间内他不会醒来。”羲和望着赤煜的眼中，满是坚定。

赤煜知道他再多说也左右不了羲和的决定，只有叹道:“我以为我的小师妹已经长大，没想到五年之后的你，比以前更傻。”

羲和站在用寒冰铸成的冰莲中，而步辰歌就躺在里面。一切都准备好后便用匕首割开了手腕，有温热的血滴在里面。清极和赤煜都站在旁边，只能睁眼看着这一切。

血流变小时，羲和便加大力度划伤手腕。同样是抱着必死之心去救他，和上次不同的是，在南羲宫她带着绝望，而现在她含着希望。

她想和他在一起，还想一直一直在一起，可是如果她记得一切，她没有办法劝说自己去放下，只好假装失忆，什么都不记得。

在脸色因失血过多而越来越苍白后蛊虫还是没有出来，羲和咬牙割断了自己的血脉，有汹涌的热血从手腕流出，落在冰莲中。赤煜转过头不忍再看。

“快出来啊，快出来。”羲和已经站立不稳，开始走了焦虑。

清极走过去扶着她，也不忍再看这副场景。

有深红色的小虫从步辰歌嘴中吐出的时候，羲和终于露出了满足的笑，用指尖的力量将蛊虫击碎，然后缓缓俯下身子，把头埋在他的胸膛，轻轻的说了两个字:“真好。”

很久，冰室里都没有一点声音。

赤煜终于转过头，一步一步走近羲和，然后抱起她，又对清极说:“你守着他，他醒后，愿意继续留在这里也好，愿意回七莲渡也好，你都可以陪在他身边。只是如果离开，便永远不要回来。”

没有等到回答的赤煜已经离开，而守在冰莲前始终咬着唇的清极很久才回了头，看着赤煜消失的方向，抱歉的说出三个字:“谢谢你。”

        8.  人间只有相思分

南国二十二年。

清极派人送来她和步辰歌喜帖的那天，羲和正好醒来，赤煜打发走了清极殿的护法，便去照看羲和。

赤煜从古书上得知，拥有特殊血型又从小服食了特定药物的人不仅可以以血解百毒，即便是血将尽，只要身躯完好气息还在，便可以洗尽过往所有，如果能找齐三种药，还有人愿将自己的内力渡给她，让她体内有气息游走，便可以醒来。

赤煜将羲和抱出冰室后转而去了另一个冰室，在她气息未尽前，以冰莲护住她的身躯，又运功护住她的心脉，然后回了已经属于七莲渡门下的南羲宫，冒着生命危险找到了之前藏在山脚因为一直用不上便没去寻回的南羲宫镇宫的五本医书。

等赤煜再回到冰莲谷时，清极和步辰歌已经离开。

此后赤煜便将所有心思放在救羲和这件事上，寻找三种救命的药草。

羲和并非南宫羲绝的女儿，只是每一任宫主上任时，便会在人间寻找下一任的圣女，作为自己的女儿以及继承人，在宫主下任后圣女便是下一任宫主。而当选圣女的要求便是，纯阳血型的女子，从小服食南羲宫的药物，十六岁成年后圣女的血可解百毒，也可是最毒而无解的毒液。而圣女在获得南羲宫所有权势的背后，也必须交付出自己的性命和忠诚，还有一生的自由。

三年的时间，赤煜终于找齐了三种药，又按书上的方法让羲和服下。

也偶有听闻，七莲渡渡主步生莲因眼疾归隐几年后重归江湖眼疾竟不治而愈了。也只有他赤煜知道，步辰歌体内有一半的血是羲和渡给他的，而这种可解一般百毒的血在他身上流淌多年，竟真的连碧玺姑姑研制半生超出南羲宫覆盖范围的剧毒都解了。

一个月后，羲和真的睁开了眼。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曾是南羲宫的圣女，背负着怎样的责任，拥有过如何厚重的二十五年，不记得眼前为她三载白发的男子是从她三岁起便陪在她身边护了她一生的大师兄，也不记得她曾为了一个叫步辰歌的男子小心翼翼了七年心甘情愿一次又一次牺牲自己的性命，最后躺在冰莲中三年不醒。

赤煜以为如果羲和醒来他会兴奋会激动，会惊喜会如释重负，会放下一切压抑和痛苦，忘记所有不如意。

可是当看到清极身边的人送来的大红烫金喜帖时，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只是为别人而活。

良久的挣扎之后，赤煜选择了带着羲和去千重门，他想，这会是他也会是羲和这一生最后一次离开冰莲谷。一个不会再有心的人，一个不会再有爱的人，相伴着走过一生，大抵也是上天对他最大的眷顾。

喜宴上，一袭红衣的新郎官举着酒杯走过一桌又一桌的宴客，因为两人的身份和普通新人不同，所以陪着新郎官敬酒的还有一身大红色新娘喜服的清极。

那是赤煜从未见过的清极，就像三年前初入冰莲谷见到的羲和一样，有着为人妻的温婉，即使前二十八年，她一直行走在刀剑上，在权势的尔虞我诈中，在江湖前浪推后浪的风尖浪口里，可是在她能嫁给步辰歌，更确切的说是步生莲的这一日，她依旧像所有女子一样，温婉柔和。

步辰歌和清极走到赤煜这一桌时，因着是新娘请来的客人，便是清极先举起了酒杯，她只说了三年前说过而赤煜没有听到的三个字:“谢谢你。”然后再转向一脸纯真好奇的羲和，微微一笑，扬了扬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赤煜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同样也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步辰歌见羲和一直盯着自己看，又见小姑娘穿着自己平日里最爱的红衣煞是讨喜，忍不住弯腰摸了摸她的头，不自觉扯出了素日里他人难见的笑容道:“小丫头真可爱，叫什么名字？”

而羲和则漾开一抹甜笑，仰起头望着步辰歌回答:“我叫羲和，大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