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汪小全
黑夜如墨,漂泊大雨,整座城市如同一幅墨色的水幕,星星点点的灯光沉沉地晕在水幕中,勉强透着毫无轮廓的亮......
汪小全拖着行李箱站在马路边的一棵老树下,密如织的树叶始终不敌肆意跌落的雨滴,他被淋了个透。
三月的阳城并不暖,湿透的汪小全顾不上阵阵肆虐而来的寒意,眼睛紧盯着马路上来往的车辆。一见市里出租车统一的那抹黄,他便伸出手大幅度地挥舞着,他要打的士,虽然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汪小全已经穷途末路,上午忍无可忍的房东将自己扫地出门,晚上晓娜在面馆给自己买了一碗清水面,随后便彻底消失在暗夜之中,留下双眼含泪、猛往嘴里塞面条的自己。
“小全,对不起,我最后能做的就是给你买一碗面条了......你连戒指都没钱给我买,更别说房子跟车子......我妈不会同意我们的事,我真没法说服我妈了。”晓娜眼里含着泪,起身付了钱,随后匆忙离开了。
汪小全没有理由再把她追回来。只能坐在原处大口地吃面条,眼泪滴在清汤里,晕开几圈油珠子。
一辆又一辆的出租车从眼前飞驰而过,却没有一辆停下来。大雨的阳城,出租车总是供不应求。
汪小全心底反倒有那么一丝侥幸,毕竟不是他自己不愿意,是没有车愿意停下来,天注定他这辈子成不了坏人。
汪小全要抢劫一辆出租车,走出面馆那一瞬间,他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又一辆出租车飞驰而来,汪小全一边挥舞着手一边对自己说:“这辆还不停,我就离开阳城回老家,等赚了钱再来找晓娜。”
出租车不出意料地飞驰而过,汪小全松了一口气,垂下了手臂。他拖着行李箱,思索着该往哪边走。
正想着,却看见刚刚那辆过身的出租车又缓缓倒了回来,停在自己身边。
“小兄弟,去哪里?”
汪小全暗暗叹了口气:“天意如此,别怪我......”
“小兄弟,外面雨大,赶紧上车,你那箱子小,直接放后坐吧,不用放后厢了。”听着是个很贴心的司机。
汪小全硬着头皮上了车。
“去哪儿?”
“泥巴村......”
“有点儿偏啊。”司机说了一句,但没有犹豫,找了个合适的路口掉头往泥巴村的方向驶去。
“不偏,怎么好抢你呢......”汪小全心里暗暗琢磨着,手心冒出了一丝汗。
“你家是泥巴村的?住得挺远啊。”出租车司机都喜欢跟乘客闲聊。
“嗯......”汪小全没有心思聊天,只是默默观察前排的动静,司机很瘦,穿着件蓝色的外套,听声音三十多岁。正好,瘦瘦巴巴的好下手。
汪小全心里多了几分把握。
他又看了看副驾驶前边的司机名牌:王永安。原来他叫王永安,是爸妈希望他一生平安的意思吧,可惜啊......
司机见汪小全话少,也不再找话题。
车开得很快,周围的灯光越来越稀疏,四周也渐渐安静下来,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反复摩擦的声音让这静夜越发瘆人......
出租车转了一个弯,拐到一条泥巴路上,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混着暴雨的车辆灯光让前边的路若隐若现。
汪小全犹豫了一下,右手将一把小刀拽的紧紧的,然后抵向了司机的脖子。
“小兄弟,人这辈子就怕走错路啊......”司机倒是不慌张。
“把钱都掏出来!”汪小全听出自己声音有些发抖。
“小兄弟,我知道你不是坏人,头一回干这种事吧?”司机很冷静,说话稳当得很。
汪小全咽了口唾沫,手中的刀又往前了些许,司机脖子右边的皮肤随着刀尖往里陷了一点儿。
汪小全感觉心脏撞得胸口都有些发痛,拿刀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少啰嗦!快把钱都给我!”
“小兄弟,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讲完了,你再做决定。”
汪小全没有接话,没有同意也没反对。他那点犹豫的心思越发放大,自己怎么就沦落成坐在出租车后排用刀逼着司机掏钱的恶人?
大家活着都不容易,何苦要为难对方?
“我爸也是出租车司机,没下岗之前,没下岗之前他是个工人。他这人不错,我们家并不宽裕,他经常余点钱支助一个山里的孩子上学,还经常给那孩子写信鼓励他好好读书。后来我爸下岗了,跑起了出租,日子太紧巴,就没法子再支助那孩子了。”司机说得很慢,但一点都不含糊。外边的雨砸在车窗上“啪啪”直响,司机那么点儿声音却让汪小全听得真切。
“前阵子的一个晚上,我爸也遇上了我现在遇上的事。”司机顿了顿,汪小全尴尬的干咳了几声。
“那孩子比你狠多了,直接将我爸的大腿划了道口子,血花花地流。”司机一点都没放慢车速,雨刮器依旧制造着有规律的摩擦声。
“我爸不着急,说:'年轻人,人这辈子这把玩不好就换一把玩,别找个理由直接退出啊,你走这一步还没必要啊。'”说到这,司机呵呵的笑了起来。“我爸以前就经常跟那个山里的孩子在信里这么说:'人生没有绝境,这把不行就再玩一把。'”你猜怎么着?那匪徒哭了,那匪徒就是以前那孩子啊。”汪小全听得入了神,刀尖也没抵得那么紧了。
“那孩子后来高中没念完就辍学了,过了些年来到阳城,为了找恩人也为了谋生。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恩人哪哪么容易找得到?这孩子就这么在阳城卖力的活着,没钱没车没房。”汪小全听着,觉得苦命人不止自己一个。
“那天他抢劫我爸是因为他女朋友刚跟他分手,因为他连个戒指都买不起。也是犯糊涂了,觉得生活没奔头还不如去抢。”司机叹了口气,“都不容易啊......好在他认出了我爸,要不然这故事就得换个结局了。”
汪小全放下了刀,低着头,十指用力的扣进了头发里面,沉沉的哭了起来。
“小兄弟,我不怪你,人都有为难的时候。”司机说话一直都很温柔。
“大哥......我......”
“什么都别说了,就当这事没发生。”司机又呵呵的笑了起来,汪小全发现他脖子右边的皮肤有些被刺破了,红肿了一小块,顿时愧疚涌满了心头。
雨渐渐小了......
出租车掉了个头往市里开,“小兄弟,我这就送你回市里,我可不能把你往偏路上送啊。”司机这次笑的很大声。
汪小全抹了抹眼泪也笑了起来,他感觉一身轻松:“好啊,大哥,好啊。”
到了市里,一个路口,车辆走得很慢,原来有交警查酒驾。
大哥稳稳地开着车,慢慢晃了过去,交警也没注意到。
汪小全放了心,大哥是真信自己,要不然早就下车找交警求救了。他陷入了沉思,自己该何去何从,要是今晚遇上的不是这个好心的大哥自己结局又会怎样。
“小兄弟,到咯。”车停了下来,雨也停了。
汪小全往车窗外看,是火车站。
“从这里你可以离开阳城去别的地方,你也可以在这里坐公交车到阳城的每个角落,留不留下来你自己定啊。”司机指了指火车站,“我这里有点儿钱,你就拿着应急吧,谁没个落难的时候呢?”他拢了拢手边的钱,往后坐塞。
汪小全的双眼又蒙了一层水气,他如鲠在喉地接过钱,提着行李箱下了车。
“大哥,真的太谢谢你了......”他站在车边上哭出了声。
“小兄弟,后会有期。缺钱了就去马头村找'四哥',记牢了吗?”司机摇下车窗,笑呵呵的说了这番话,汪小全这才看清他瘦削的脸上笑得一脸褶子。
“哥,我记住了,缺钱了就去马家村找四哥。”雨停了,天不再那么凉,汪小全觉得全身暖乎乎的。
司机点点头,开车走了。
汪小全怔怔地看着渐行渐远的出租车。
王永安,马头村,四哥。
汪小全暗暗打定主意要在阳城好好干出一番事业,赚足了钱要去马头村找四哥好好报答他。
被大雨冲洗之后的阳城如同汪小全的心,干净清透。
2、陈四明
陈四明掏出身上最后剩的五块钱,点了碗清水面,随即找了个位子坐下。
一对情侣模样的年轻人低头走了进来,坐到了陈四明后边的位子上。男孩拖着个行李箱,衣服看着很旧,女孩倒没看清楚。
陈四明把面条吸得“吱溜”响,这一顿得吃饱,下一顿还不知道在哪里。望着面馆外面的瓢泼大雨,陈四明开始回忆自己这些年:一个人在阳城打拼,最终小美还是离开了自己,只因为自己太穷。要不是为了赚钱,自己也不会想着贩毒,要不是入了毒窝,自己也不会染上毒瘾,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也不记得多少年没有回过老家了,自己这副鬼样子,不见也罢。
陈四明决定今晚干一票,不然近段日子的毒资没着落。
“小全,对不起,我最后能做的就是给你买一碗面条了......你连戒指都没钱给我买,更别说房子跟车子......我妈不会同意我们的事,我真没法说服我妈了。”是后边那个女孩在说话,随即就见到她抹着眼泪匆匆离去。
陈四明微微回过头,那个男孩只顾低头大口吃面条,不吵不闹也不追。
陈四明明白那个男孩的心情,十年前的自己不也是这么被分手了吗?
穷啊,穷到连起身将爱人追回来的底气都没有。
陈四明心烦气躁,起身走出了面馆。
大颗的雨砸在身上还真有点痛,陈四明将匕首在兜里揣得牢牢的。
上了辆出租车,陈四明坐上副驾驶那个位子。
“去泥巴村。”陈四明没有犹豫。
司机胖墩墩的有些年纪,看着很和善:“倒是有点偏啊,也行吧,谁让下这么大雨,我就送你一程。”
雨越下越大,路越来越黑,人越来越少,直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陈四明掏出了匕首。
“把钱都给我!”
“小兄弟,你这又是何苦?”司机有些吃惊。
“少啰嗦!相不相信老子一刀捅了你?!”陈四明没有半点犹豫,一刀下去,司机大腿划了一道口子,血花花的往外涌。
“年轻人,人这辈子这把玩不好就换一把玩,别找个理由直接退出啊,你走这一步还没必要啊。”司机痛得咧了咧嘴。
“别他妈跟老子废话!钱呢?!”
“这儿......”司机一手捂住伤口一手指了指座位边上的一个小盒子。
陈四明去拿盒子,司机一把抓住他拿刀的手:“年轻人,别做傻事,一步错步步错啊!”司机想劝他。
“起开!老子捅死你!”陈四明有些慌乱,手也不听使唤,一刀下去,直刺对方胸口,司机挣扎了几下,很快就没了动静。
陈四明只想要钱,没想着要人命。他定了定神:“死了就死了吧!我管那么多!”他把盒子里的钱全掏了出来。
陈四明看着车外的大雨,想着趁雨大,周围没人好逃走。
打开车门正要下车那一瞬间,他瞟到了司机的名牌:“王永安”。
王永安!
是那个王永安吗?!
陈四明一阵眩晕,他将瘫在驾驶位上的司机的脸往自己这边转了转。
真是自己寻找好久的永安爸爸!
只是这么多年,他早已不是照片中那个年轻的男人,他老了,发福了,难怪自己没有认出来!
而且现在,他死了,被自己杀死了!
陈四明对着车窗猛撞头,一阵又一阵的窒息袭过来:“不不不!”
永安爸爸刚才说了什么?“年轻人,人这辈子这把玩不好就换一把玩,别找个理由直接退出啊。”以前永安爸爸的信里不是经常这么鼓励自己的吗?怎么刚才没有想起来?当年不就是为了找永安爸爸才来阳城的吗?这么多年终于见着了,却没有认出他,还要了他的命!
“我杀了我的恩人!”陈四明觉得自己应该去死。
陈四明双手握拳,薄薄的皮肤被一个个骨节撑得发白,去自首吧,这辈子没有理由再活下去了!他含泪下了车,把王永安的尸体小心地搬进了后备箱,然后发动出租车,飞快的驶向阳城市。
车窗外是一片雨幕,陈四明拉了手刹等路灯亮起,看着交通灯显示着倒数的秒数,他想起了当年每次收到永安爸爸来信时的那份开心,那是儿时唯一的精神寄托。
最后那一封信的内容,陈四明记得很清楚:“四明,以后恐怕不能再给你经济支助了,我下岗了,没有经济来源,但我不会放弃,会再找出路。你也要加油,人生总有希望,不一定要做有钱人,但要做一个精神上富足的人,要做个好人......”
“要做个好人。”
陈四明用袖子拂去脸上的泪,满以为自己成了瘾君子不会再有心软之处,看来,自己终究没有变成铁石心肠。
可惜,自己再也做不回好人了。
绿灯亮了,陈四明轻踩油门,不时朝两边看着。再看看这个待了多年的城市吧,以后就看不到了。
不久,他看到了面馆里被分手的那个男孩。
去自首吧,别的管不着了。
要做个好人啊,下大雨人家打不到车。
他皱了皱眉,一咬牙,将车倒了回去。
“小兄弟,外面雨大,赶紧上车,你那箱子小,直接放后坐吧,不用放后厢了。”陈四明怕男孩发现后备箱的秘密。
刚巧,男孩也去泥巴村。
刚巧,陈四明也遇上了劫匪。
陈四明笑了,老天爷真会开玩笑。
“要做个好人啊。”陈四明决定抓住这辈子做好人的最后一个机会。
况且,男孩并不坏,跟当年的自己一样。
所以,他讲了一个故事,只是故事往往要比现实美好。
看着男孩回过神来,陈四明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回城的路上,陈四明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再帮帮这个孩子,毕竟以后就没机会了。
他小心的避过交警的盘查,以免被当场抓捕再也帮不了这孩子。
“小兄弟,后会有期。缺钱了记得去马头村找'四哥',记牢了吗?”陈四明摇下车窗,笑呵呵的说了这番话
“哥,我记住了,缺钱了就去马家村找四哥。”陈四明确定男孩记住了这些才放心驶离火车站。
雨停了......
3
大雨过后的阳城在黑夜里混着泥土香味透着一股清新的气息。
陈四明将出租车停在市公安局不远处的一个巷子口,明天一早很多人便会涌入巷子里买早点。
他下了车,将外套的帽子牢牢套住自己的脑袋,随后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汪小全就找了一份上菜员的工作,包吃包住,总算安定了下来。他想早点攒到钱给晓娜买戒指,天无绝人之路,他现在坚信这一点。
没过几天,出租车司机王永安被害的消息传了出来,电视里播这条新闻的时候汪小全正在给客人收拾碗筷。
汪小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后的画面更惊得汪小全手里的碗掉地上摔得粉碎。
悬赏通缉令里是摄像头在雨夜拍摄的画面,画面中通缉犯模糊的面容加上蓝色的外套,只有汪小全看得明白。
汪小全晕乎乎的回到宿舍,想起那个男人临走前说的那番话:缺钱了就去马头村找四哥。
悬赏金额是两万块。
汪小全哭了。
他拿出手机,按下了悬赏令里的那个号码,手指却悬在了“拨通”键的上方迟迟没有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