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秦结城。

三个字的名字有点长，念起来也有点生硬。所以我向平辈人介绍自己的时候，总会跟上一句，叫我结城也行。曾经这么称呼我的人有很多，父母，老师，朋友，还有……她。

可现在一个也没有了。下属叫我秦队长，上级叫我小秦，陌生人叫我全名，火星人叫我死敌。不，也有只称呼我名字的，假惺惺套近乎的，含着欲望叫我的……都一样，那些人都一样。相同的面孔，相同的声音，假亲密比真敌意还令人作呕。不带立场和企图来接近我的，像从前一样亲切地叫我的。一个也没有了。

我拥有了很多新的名字，可没一个是自己想听到的。

不，不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曾经有许多人那样叫过我，爸爸严肃地叫我，妈妈慈爱地叫我，她温柔撒娇地叫我，朋友搂着肩膀叫我……可如今，会那样叫我的人，都去哪儿了？

我只是想听他们再喊我一声名字。一声也好。

我记得，那些人，我真的曾经拥有过。每个人，每张脸，我都记得。就算他们都已经化作了这宇宙中漂流的原子，我也还记得。我已经失去了他们，绝不能再失去这些。

哪怕能抓住的，只是模糊的脸和破碎的记忆也好。

说来也许没人信，我真的曾经幸福过。

曾经有个女孩，我爱她，她也爱我。那时候我眼中夜空是有色彩的，就算没有太阳，也有光。那束灿烂的，温暖的，一直照进心底的光。

“结城——我们偷着出去转转好不啦——”

“结城——我穿粉红色裙子好看吧？”

“结城——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想我哦——”

想着这一切，嘴角不自觉地弯成陌生的弧度。

我是在笑吗？我多久没笑了？

我会想你的，我一直特别想你。可是，你什么时候回来？

楚月……你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今夜的星空很安静，我又打开了手环。

点开最显眼的图标，是你发给我的最后一条视频。感谢现代科技，感谢我没有来得及把它删除。我真是傻啊，以前你发我的视频，我怎么能看过就顺手删掉了呢。

我怎么就能以为这奢侈的幸福会永远持续下去呢。

还是那幅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你的笑脸，熟悉的粉红睡裙，熟悉的大熊玩偶。这视频，我已经记不清自己看了多少遍了，每一个镜头都刻在脑子里。

可我还是会一遍又一遍地看。因为每次看完，我都会梦见你。我想，那些五光十色的梦，就是你最后的调皮和温柔了吧。

谢谢你，一直温暖我。哪怕在另一个世界。

“结城——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两小时五十五分钟五十九秒啦。你有没有想我啊？嘻嘻。我们明天就出发了，东西有没有收拾好？衣服和洗漱用具都要带全啊，如果又忘了带牙刷，我可绝——对不会借给你的，哼~”

那只大熊玩偶倚在你的怀中，你搂着它的脖颈，帮它嗯嗯地点着头。说实话，我曾经很羡慕它，能每晚被你抱在怀里。虽然你给它起了个奇怪的名字……可我说不喜欢，那是骗你的，你明白的吧？

“对了，还有秦小呆~它太大了，占飞船空间，我只好送给芙蓉姐啦。哎呀，还真有点舍不得。跟你说一声，别放心上啊~我都习惯抱着它睡了，也不知没它能不能睡得着呢。不过……有你，就不用了吧……哎呀我说什么呢！你啥也没听见对吧？对吧？！”

我怎么会没听见呢。傻瓜。

那只叫秦小呆的大熊，芙蓉在听说你的事以后，曾经说要寄给我。我拒绝了，让她帮忙把它烧掉。它是我送你的礼物，原本就属于你。在我们分开的短暂日子里，就让它替我陪着你吧。

是的，只是一段短暂的日子。宝贝，你不要着急，等我处理好这边的一切，很快就过去陪你。这样一想，这孤独的日日夜夜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为了那一天，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能原谅。对吧？

“呀，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整整三个小时了。嗯……有点想你了。哼，就一点点，别骄傲啊。没关系，再过七个小时就见面了~明天就要出发了，你要好好休息啊……”

视频里，大熊被你压在身体下面，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让我无比嫉妒。你偏嫌不够，又抱着它打了两个滚儿，才说出那句雷打不动的结束语：

“要梦到我啊，mua~”

“……要梦到我啊。”

我的舌头不听使唤，不自觉地跟着念出声。视频定格了，最后一个画面是你调皮地趴在大熊身上，翘起小腿晃来晃去。微微嘟起的嘴唇，灿烂的笑容，天真无邪又妩媚动人，像在寻求我的亲吻。

我记得那嘴唇，那是我曾贪恋过的唇。那柔软湿润的触感，双唇相接的暖流，那道直击心脏的闪电，我至今还记得。

我确实会常常梦到你。很多梦，包括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梦。那紧紧搂着我的白皙双臂，炽热的拥抱，樱红色的吻。那柔软的腰肢，起伏的曲线，像鳗鱼一样从我怀中滑过的纤细肢体。那颠倒迷乱的欲念与幻想，种种不可言说却终究化为泡影的渴求……

呼吸粗重起来，手开始下移。

手环掉在地上。这种时刻我无法不想到你，却又不敢看你的脸。

别看着我。这个卑猥软弱又可怜的我。

别看着我——！

我时常想向你道歉。

你不知道的是，我的爱从来不是那么光明磊落的东西。自从分别以来，我见识了太多的血雨腥风，经历了太多的战火与烽烟，生离和死别，这让我的爱也染上了晦暗的色彩。

我原本以为，拿自己的灵魂与黑暗交涉，应该可以保护你。可是偏偏天不遂人愿，我的愿望，我们的愿望，一个都没能实现。

你已经不在了，所有我爱过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你变成了宇宙中漂流的无数光点，变成了这漆黑冷寂的太空中所有的星辰。

自从你离开，我想到你比想到父母的次数还多。我知道这是不对的，可是控制不了自己。我已经很累了，楚月，我真的已经累了。回忆与你在一起的点滴，是我孤寂的航程里唯一的快乐之源。尽管回忆的最后，我总会痛苦地想起，那一道生命里最明亮的光，是我亲手葬送的。

是我亲手葬送了你。

可能我就是个混蛋吧。我已经记不清，为了胜利，为了目标，我让自己的手沾上过多少血腥了。不，什么胜不胜利的其实我根本不在乎。我要把火星人炸成齑粉，把战场烧成荒野，让所有夺走我一切的人，都尝尝那锥心刺骨的痛苦滋味。不这样，他们怎么能理解，我失去的是什么？如果不把这伤痛以牙还牙，无论我再怎么声嘶力竭地哭喊，在他人眼里就像蝼蚁在哀鸣。有谁会发现？有谁会关心？

楚月，我觉得，战争就像巨大而黑暗的漩涡。一开始，我们胆战心惊地窥视它，试探着踏入它，再后来被急流裹挟而去，到现在，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为黑色漩涡的一部分了。

我不后悔，只是觉得无法再面对你了。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等我到了那里，你还会开心地冲过来抱住我吗？这个满手血腥的我，这个一身杀气的我？

宝贝，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一定要原谅我。我求你一定要原谅我，因为有些东西我一直还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你的样子，你的声音，我们一同创造的所有回忆，都是你留给我最珍贵的遗物。我把它们打包在一块，藏在内心里最干净的地方，精心呵护着它们不被血迹和炮火染污，等待着与你重逢的那天，连同我的整颗心一起，双手捧着送给你。你一定会原谅我的吧？你说过无论我做错什么事只要道歉就原谅我，这样的道歉，应该算有诚意了吧？

可是你说，另一个世界真的存在吗？一定存在，对吧。千万别告诉我它是虚构的，因为现在，那是我唯一的信仰了。一定有另一个世界，你，还有你们，都在那里看着我，等着我。现在煎熬着我的这冰寒彻骨的时光，只不过是上天一点小小的惩罚，是那些因我而逝的人，对我灵魂的拷问。我会咬牙坚持的，也不用太久，就可以见到你了。

是的，不会太久的——想到那暗无天日的渺茫岁月里，你们都会陪在我身边，我不但不畏惧死亡，心里还多少有点期待。

你们的血不会白流，用鲜血写就的仇恨，就由我用敌人的血来洗清。为这，我会化身刺破暗夜的利刃，哪怕刃锋和暗夜一样墨黑冰冷，沾满血污，也没关系。

都没关系。其实想一想，另一个世界存不存在，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人类的身体存续时间短暂，至多几十年，我们都会化成风中飘扬的微粒。我们一生的时间，对宇宙来说，不过转瞬。

这样也好，共享一个宇宙空间的我们，迟早还会相遇。到那时，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化为微尘，每一个原子就都可以拥抱你。那名为我的原子，和名为你的，融为一体，变成一棵树的叶子，一朵花的花瓣，不管是盛放，凋零，落地，都永远不会再分离。到那时，我爱你这件事，就可以成为镌刻在DNA中的秘密，没有什么能再分开我们，生死轮回都在一起。没有人记得我们的名字，在风中揉碎的名字——

但你会记得吧？我叫，秦结城。

（P.S. 更多故事点这里 --> 长篇科幻连载《火星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