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徐美凤到了北京,先找了家小宾馆住下。
第二天,她就一路问着找去了许文波就职的那所大学。
从她住的宾馆到大学,来回要转好几趟公交车,北京的高楼大厦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流水般从车窗里滑过。徐美凤却没有心思欣赏大城市的风景,她在脑海里一遍遍过着待会儿见到许文波时该说的话。
她紧张得像个要见老师的小学生,起伏的胸口间全是亟待喷薄而出情绪。
大学的校门都是敞开的,徐美凤一路畅通无阻找到了学校政法学院的教研室。教研室里,只有一个四十多岁戴眼镜的女人对着电脑敲敲打打。
徐美凤敲敲门,用普通话问道:“您好,请问许文波老师在吗?”
女人的目光移开电脑屏幕,冲她微笑了一下说:“哦,许老师去上课了。您坐着等一会儿吧。”
徐美凤本来还担心,如果女人问她是许老师的什么人,她该如何回答。没想到这女人只顾对着电脑敲打,根本不关心她是什么人。
徐美凤呆坐在办公室的黑皮椅子上,静静等了半个多小时后,那女人抬手看了一下手表,抓起电脑旁的电话拨了几个号:“喂,许老师,下课了吗?你一位朋友在教研室等你呢。”
女人挂了电话,又对徐美凤露出了客气的微笑:“许老师马上就过来了。您稍等。我去前面办公楼一趟。”女人一面说着,一面披上挂在椅子背上的灰色羊绒风衣,匆匆走出了办公室。
徐美凤在心里暗暗感叹,大城市的人果然和小县城不一样。
女人刚一走,一个男子走了进来。
他手里提着一只黑色电脑包,白底浅格子的衬衫扎进卡其色的休闲裤里,看起来洋气又不失精致。
徐美凤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就是许文波!
十几年过去了,他虽稍有发福,但眉眼却不改原来的神色,岁月更让他增添了几分儒雅的气质。
徐美凤从椅子上站起来,她本来想的是见到许文波,第一句话先问他:“许文波,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可不知怎的,此时此景,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呆立着,眼含秋水地望着他。
许文波被她那专注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他微皱了眉头,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用一种试探又略带抱歉地口吻问道:“您是……?”
显然,他已经不认识眼前这个女人了。
十几年前的那段感情,对他来说,并没有徐美凤那样刻骨铭心。
“我,我是美凤啊!”徐美凤的声音已微微颤抖,话一出口,一层泪已覆上了眼眸。
许文波脸上还是茫然的表情,他双目空洞,嘴里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美凤?”
“徐美凤,十六年前你在山东道平镇放电影,你忘了?”
“你、你是徐美凤?”许文波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又尴尬地笑笑:“这些年,你还好吧?”
徐美凤准备的台词被许文波抢先说了。
徐美凤只得点点头说:“还好吧……你呢?”
“我也很好。我结婚了,孩子都上初中了。”许文波招呼徐美凤坐下,又从办公室的书厨里取出一只一次性纸杯,给徐美凤泡了杯茶。
“你这次来北京是旅游?路过?还是办什么事?”
徐美凤摇摇头:“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许文波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容:“找我的?……美凤,你也该结婚了吧?”
“结了,可我……你过得好吗?”徐美凤说着,眼泪终于克制不住地流下来。
许文波在心里已经开始后悔给徐美凤倒了那杯水,他很诧异一个女人如何在经历了十几年岁月的磨砺后,还保持着少女的心智。
许文波不想再跟徐美凤纠缠下去,他装作没有看到徐美凤眼角滑落的那滴泪,抬手看了一眼手表说:“你看,实在不好意思,我妻子一会儿就下课了,我得去接她。”
徐美凤的脸上还挂着泪,她茫然地点点头。
直到看到许文波匆匆离去的背影,她才意识到在许文波面前掉眼泪,是件多么失态而又可笑的行为。
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跟着许文波一起出去了。她想看看,许文波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不出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反正她就想看看。仿佛看了,她对许文波的念想就能彻底断了。她来北京这一趟,也算是个有了个交待。
徐美凤隔了许文波二十几米的距离跟着他。她看着他下了楼,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又穿过一片小花坛,拐了个弯儿进了另一座大楼。他站在大楼的门厅里,他侧身而立,徐美凤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一阵铃声响起。学生们三五成群地从楼梯上下来了。有认识他的学生,顽皮地对他打了声招呼:“许老师,又来接范老师啊!”
一个穿着长裙的女教师怀抱着一摞资料,从楼上走下来,她身边还围绕着一男一女两个帮她拎包搬书的学生。她和那个女学生正开心地交流着什么,女学生转过头专注地望着她,闪闪发光的眼神里满是仰慕之情,几个人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
“文波,来啦!”走下楼梯的女教师对着许文波打了声招呼。徐美凤想,怎么连她说话的声音都那么好听啊。
许文波上前要接过学生手中的书和提包,那男学生却推辞道:“老师,东西太沉了,还是我们帮您搬到车上吧!”
5月的校园里,已是春暖花开,楼外的小路两边都种满了鲜黄的迎春花,远处河畔的垂柳也焕发了嫩绿的新芽。依然帅气的许文波伴着他高挑清秀的妻子和一男一女两位青春逼人的学生,一路怀抱着书手提着包,说说笑笑,走在春日的阳光下,他们的背影看起来美得就像一幅画。
徐美凤站在拐弯处的一颗大梧桐树后面,看着他们渐行渐远。她呆呆地立着,一种屈辱又辛酸的感觉席卷了她,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许文波的妻子并没有夺目的美貌,但她身上那如同新月般光彩照人的温婉气质却是徐美凤所没有的。
虽然“相形见绌”这个成语徐美凤并不会用,但她觉得在这位范老师面前,自己就像一只艳丽的山鸡,而范老师才是真正有资本骄傲的孔雀或者凤凰。
而且,她和许文波走在一起的样子,是多么地般配啊!
徐美凤突然觉得自己来北京来得很荒唐。
她颓然地站在树后,两条腿像被注满了铅,再没有力气挪动一步。
第二天,徐美凤又去了许文波的办公室,这次她问到了许文波的电话。电话打通,怕许文波不肯出来相见,徐美凤先发制人地说:“许文波,我明天就走了。走之前有几句话想问你。”
许文波说:“好吧,9点半下课后,我在教学楼后等你。”
许文波带徐美凤去了学校的湖心岛,上午学生和老师们都忙着上课,那里人很少。去的路上,两人都闷头赶路,谁也不说话,许文波刻意与徐美凤保持着距离。
到了湖心岛,气氛果然很静谧。密植的各类花草果树把这里掩映得像个世外桃源。这倒是个学生们幽会的好去处。
许文波站定了,面对着徐美凤说:“美凤,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听了许文波这句话,徐美凤又觉得自己眼眶发热鼻子发酸,但她努力克制住了想要流泪的冲动。
“我有句话,憋在心里很多年,请你一定跟我说实话。当年我给你写信,为什么后来你就不回了?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在信里告诉你了。那些信,你到底收到了没有?”
许文波嗫喏了很久,才叹口气说:“对不起啊,美凤……时间过去太久了,我记不清了。中间,我搬过一次家,可能信就没有收到。”
徐美凤咬着了下嘴唇,又追问道:“如果,那时候你知道我怀孕了,你会回来找我吗?”
许文波皱了眉头,他的喉咙紧张地滚动了一下:“美凤,过去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时间已经那么久了,我们都老了,也有了自己的家庭……”
徐美凤到底没有从许文波这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许文波对她的态度永远是那样含糊不清,他从来没有狂热地追求过她,在一起的时候也从没有甜腻地纠缠过她,就连最后的分手也是云淡风轻地就突然断了联系。十几年后的今天,徐美凤千里迢迢跑来,想要一个能让她死心的答案,许文波依然没有给她。
或许,就是他这份含混不清的态度才让徐美凤沉迷了那么多年,怀抱着希望纠结了那么多年。
许文波永远都不会告诉徐美凤,当年她寄出的那些告知自己怀孕的信件,他一封不差地收到了。
只是那时候,他已经和教授的女儿谈起了恋爱。所以,他决心不回。他相信,只要他不再回复,先失望后绝望的徐美凤自然会想办法处理掉那个不该出生的孩子。
05
受了伤的徐美凤回到家乡待了一段时间就辞职了。她把新房子长期租了出去,然后带着存款离开了家乡。
二狗叔和儿子还是住在原先的那座破房子里。虽然,从法律上说,那座房子已经不再属于二狗叔,但是徐美凤念着一点夫妻情分和母子情分,并未将他们赶出去。
每次,我回村里给老人上坟,总能听到村里人议论徐美凤。
有人说,徐美凤辞职后就去南方的大城市打工,只是她年纪大了,又没有学历,所以始终没有挣到大钱;也有人说,徐美凤看破红尘出家了,她跟着别的俗家子弟一起云游四海,夏天去五台山避暑,冬天去南华寺闭关,日子过得很逍遥,只是苦了二狗叔一个人拉扯着儿子。
徐美凤走后,二狗叔还像从前一样,一心一意地带着儿子守着他的杂货铺。他习惯了一成不变的生活。
有人说,也许,二狗叔还在等着徐美凤,也有人说,二狗叔被女人伤怕了坑苦了,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找了。
徐美凤走后几年,邻家的一个寡妇经常来二狗叔店里帮忙。那个女人虽然没有徐美凤的美貌,却很贤惠。她每天早起给二狗叔做饭,还跟着二狗叔一起去郊区进货。
寡妇女人一心一意和二狗叔搭伙过日子,让二狗叔体会到了家庭的温暖。就在两人快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徐美凤却回来了。
是二狗叔的儿子刘玉树托人把徐美凤喊回来的。刘玉树职专毕业后,在当地的一家化工厂上班,每个月只有两千出头的薪水。
刘玉树听说爹要娶的那个寡妇女人也带着个没有结婚的儿子。他担心自己的亲爹再婚后,会把本就不丰厚的家产再分给寡妇的儿子一份。所以,刘玉树一直不同意二狗叔的婚事。
可他也知道,这些年来二狗叔既当爹又当妈,拉扯他不容易。思来想去,他就想了个主意,把自己的亲妈徐美凤叫了回来。这样,不但二狗叔老来有伴儿,他自己也能再多分一份亲娘手里握着的家产。
再回来的徐美凤也五十出头了,身材依然窈窕,两鬓却已有了白发。她一回来就搬进了二狗叔的旧房子。本来,自从离婚后,那房子就落在了她名下。
徐美凤手握房子家产,又有儿子撑腰,面对寡妇女人,她有一种雄纠纠气昂昂的气势。
寡妇女人本就不是争强好胜的性格,自徐美凤搬回来后,她就再也没去找过二狗叔。
二狗叔的两个姐姐还想着弟弟能娶了寡妇,安安稳稳过后半辈子,可没想到,徐美凤又搬回来了。
知道是侄子刘玉树把徐美凤喊回来的,大姐气得大骂:“刘玉树,你是看不得你爹好啊?他都快结婚了,你又把那个女人喊回来干什么?”
刘玉树被大姑骂得没办法了,只得把徐美凤当年如何骗着二狗叔离婚,并把家里房子存款都带走的事儿告诉了大姑。
刘玉树也满腹委屈:“大姑,你说我容易吗?小时候别人都有娘管,我没人管,天天就知道疯玩,学习也拉下了,大学没考上。我今年都25了,一个月就两千块的工资。房子也没有,我爹还要再娶个带拖油瓶的寡妇,你叫我以后咋娶媳妇?”
大姐一直以为,二狗叔不住新房子,是为了把房子租出去多挣点钱,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新房早就不是弟弟的了。
“好你个徐美凤啊,你这个歹毒的女人,可把我弟弟这辈子坑苦了哇……”大姐骂着骂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都说长姐如母,从小二狗叔是大姐一手带大的,如今看弟弟晚年落得这般凄凉的境况,做姐姐的又怎么不心疼呢?
可骂归骂,骂完了,为了侄子和弟弟,大姐还得去求徐美凤。求她快点安下心来,跟二狗叔把婚复了,尽起母亲的责任,让出新房子给刘玉树做未来的婚房。
大姐苦口婆心地劝,徐美凤却只是说笑着打哈哈。大姐一走,徐美凤就跟二狗叔说:“复什么婚啊?结婚证不就一张纸吗?咱俩这样过不就挺好?”
回来后的徐美凤不说复婚,也不说离婚。二狗叔辛苦看店,为儿子结婚攒钱。浪荡惯了的徐美凤却过着一种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潇洒生活。
有时候,她离家一走就是几个月。回来了,又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跟二狗叔一起生活。
她经常的不辞而别,让家不像家,二狗叔依然过着一种没人照顾的落魄生活;她频繁的来来回回也彻底断了二狗叔再找的可能性。
二狗叔一天天地老了,岁月让他从一个精壮干练的汉子,变成了两鬓花白脊背微驼的老人。
可他依然如撞钟人一般虔诚地守护着他的小店,风雨无阻地进货、搬货、卖货……
过年的时候,我去他店里买礼品。正看见他站在店门口,踮起脚把一串鞭炮挂在树杈上。看到我来,他很高兴,还像从前那样笑着叫我:“丫头,来啦!”他点上鞭,搓着手乐呵呵地跑进店里。
新年的鞭炮声在店门口响起,我望向他苍老的眼眸,那一瞬间,我在他眼中读到的并不是愁苦,而是一种满足和欣喜的神色……
我是奇奇,一个怀揣梦想负重前行的职场妈妈。梦想文字记录柴米油盐里的风花雪月。这里记录奇奇的人生感悟,话题百无禁忌,文体信手拈来。让你哭让你笑,给你感动,也让你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