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公元2019年1月21日,星期一,天气晴朗,山间大风,我学习书法两年来,第一次应我的书法老师王克伟先生邀约,跑去给人写春联,美其名曰:迎春送福。
桃符远送,迎春赠福,于人有益,我自然是乐意的,有人开玩笑嘱我出门小心,兜里揣点石头瓦块秤砣金条啥的,别被风给刮跑了。被风刮跑自然不怕,不过我心里直犯嘀咕,怕不能胜任这春风送暖入屠苏的美好使命。
去年老师就带着同学们写过好几次春联,我因为出门旅行,也实在没有勇气给人家写。当时正写《石门铭》,我很喜欢的帖子,赶上搬家过年,我给自家写了两幅,因为买的送的皆不合心意,自己编的联语,也不想假手他人,遂大着胆子信马由缰写了。但给自家写是一回事,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别人写是另一回事,想着学长们手起笔落泼墨挥毫,自己在那里磨磨蹭蹭半天写不了几个字就发怵,而且好多人包括学友们都认为这个字丑得很,何况是从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老乡们,岂不人见人厌?
今年刚刚写过王铎的行书轴,也是我喜欢的风格,但依然是比较小众的审美,写对联远不及王羲之、赵孟頫的字体为人喜闻乐见。在老师和同学们的一再鼓励下,我决定参加。
我们要送福的地方是蒲县的碾沟村,16人分乘4车,清晨八点整冒着清冽的寒风,向着目的地出发了。车程近两小时才到碾沟村,写对联的地点就设在村委会。
车一开进院子,就呼啦啦迎出来一大群人,县委的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宣传部长、文联主席、秘书长及书协一干人员都来了,还有老师在当地的学生,我们的几位学友都等着迎接,没想到举手之劳,受到这样热烈的爱重与欢迎。
当地的镇长是个精明干练的女豪杰,为我们举办了一个简短而隆重的欢迎仪式,向到场人员赠送了一条大红围巾,礼轻情义重之外,冬天大家基本穿得黑灰一片,人一多拍出照片来简直分不清你我他,这一来,大家胸前红彤彤的,都仿佛挂了一对火红的春联,颇为提神,纷纷夸赞女镇长这礼物送的聪明到位。她为双方作了介绍,称我们为书法家,当然老师和很多学友都是名符其实的书法家,但对于学书两年的我来说,不由感到惭愧和脸红。在这条路上,我还有漫漫长途需要跋涉。
简短的欢迎仪式过后,我们被请到早已准备停当的会议室,十几张桌子排列整齐,红纸黑墨也摆上了桌,当地来求取春联的百姓挤得满满荡荡,是我始料未及的。他们一脸虔诚地站在桌边,等着给我们铺纸扶纸,等着给自家写春联。
书友们各就各位,开始泼墨挥毫。我的桌子边站了一个60多岁的老伯,胡子头发都花白了,他诚惶诚恐满脸堆笑地站在桌边,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
今天来的一群书友中,只有我是第一次来参加这样的活动,见识这样的阵势。虽然一路上心里打鼓,但我有个好处,对于不得不干的事,事到临头反倒不怕,倘若要死,不如大大方方带着闭眼一跳河的勇气与决绝,当机立断。
略一出手,觉得穿着大衣不便,遂脱掉大衣,将桌上东西样样整理到合适位置,又将老伯放反的红纸反转过来。他轻轻问我为何,我为他解释,纸上印着的龙凤呈祥瓦当图案反了,他很仔细地看清了,大概觉得我对待他的春联足够认真,满意地点点头。
只这一霎,我完全冷静下来,提笔落墨,每写一字,心中暗想王铎如遇此字会是如何写法,又自信我虽然火候未到,但跟着老师学习,好在路子正,笔法纯,又临了许多法帖,而且这两年到底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再不济一笔一画皆有出处,这好比用正确的法门修仙,纵我内丹未成,总比那些野狐禅强多了,所以落笔毫不迟疑,一联未完,那位老伯惊叹起来:“写得好,女子你还年轻哩么。”我差点笑场,他居然夸我写得好呐。
我开玩笑说:“不年轻了,说不定比你还老呢!”他吓了一跳,旁边的妇人也笑了:“他60多了,你哪能老过他?”
这一分神,有个字没写好,我也不掩饰,指着坦率告诉他说:“这个字没写好,给你重写一个吧!”他赶紧阻拦:“没事没事,好着哩!”说着赶紧收了,铺在地上,等着干了,才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象侍弄一个三世单传的婴儿,他这样的恭谨态度,让我觉得他把岁月静好人寿年丰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一张张大红纸上了,不由要更加用心地为他书写,我也希望把对来年好景的祝愿统统写进这春联里,打包送给他。
这时旁边桌上发出阵阵惊呼与掌声,抬眼一瞧,原来是王老师亲自操刀上阵了。只见他气定神闲,略一沉吟,笔下行云流水,转眼一副春联一挥而就,引起阵阵掌声。他带着的大红围巾飘飘拂拂,竟全然无碍,胸前一联,与桌上一联相映成趣。有师若此,我更笃定安详了几分。
写了一副又一副,老伯的还没有完,旁边等着的妇人着急起来,问他到底要写多少副才完,他说二十多副,说着一五一十为她算起来,显然他们是相熟的,那妇人虽然着急也无话可说,我听他说二十多副,大吃一惊:“这要在过去,你就是大财主呀,是要被批斗的!”他羞赧地笑着摸摸头说:“我们村里的房子不值钱。”那妇人高兴了:“就是,象你这么多房子,就该挨批斗哩。”
这时,那妇人的儿子,一个面貌清秀的小男孩跑到桌前来,安静专注地看着我写,看到村里的孩子资质不差,却困于所处的环境,暗暗叹惋。他显然比城里孩子胆小懂事,很有眼色地递递拿拿,我和蔼地问他几岁了,在哪里上学,平时喜欢什么。他怯怯地说喜欢写字,我鼓励说:”那你来写一副吧!“他退缩着:”我不行我不行!“
我对他说:”现在不行没关系,你喜欢就坚持写,总有一天你会写得比阿姨还好!“然后又与他聊些小孩子的话题,不断鼓励他,他渐渐放开了胆。这时墨快没了,老伯小的写完了,又拿出写福字的纸来,我说那得加墨了。孩子很机灵地跑去找了墨来,小心地倒在盘里。
我又跟他说了许多话,也许我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每次遇到这样眼里带着渴望之光的孩子,我都会说尽可能多的话,不遗余力地为他讲述外面的世界,我希望哪怕为那些小小的心灵揭开一条缝,照进一束光,我的努力就是有意义的。
我换了只提斗,为老伯写了几个大大的福字,他一见我写得大字,立即又找来了大纸,让我给他大门上写两副,还不好意思地说:“你累了就歇会儿再写。”我看着急得直跳脚的妇人,赶紧说:“不累不累。”想着能多写就多写,听着他们谈话,这个大门对联,要10多块钱,20多副对联每年也要不少钱,百十块钱虽然不多,但对辛苦劳作的村民来说,大概也挺心疼的。
旁边的妇人一时等不到,又忙着去找大门对联的纸去了,那老伯写完了,另一个老妇人趁机插进来半道截胡,等她回来,老妇人已把纸铺在桌上了,为老妇人写了两副大的,她欢天喜地地去了。
工作人员已通知收工吃饭,还是让那等了一早的妇人把纸铺开,赶着为她写了两副大的,她意犹未尽地絮絮问我:“下午还写不?”我心里不由感到愧疚,实在不知道他们对春联的需求如此之大如此之迫切,家里许多商业机构赠送的春联无用,遗憾没有带来,也好减轻一点她的失望之情。
到这时候,才有暇跟同来的书友们交流,有的村民不懂,一见书友写他们看不懂的字体,他们就窃窃议论说写得不好。不由相对哈哈大笑,其实书友们的水平都很不弱,都是通过参赛加入省、市级的书协会员,有的还是十几年书龄的名家。我不由庆幸第一次写春联,遇见都是善良知礼的人,给予我信心与快乐。
尤其让我觉得不枉远道,不虚此行的,是一副副红彤彤的春联,一个个喜洋洋的福字,对于期盼美好生活的村民是有重大意义的。授人玫瑰,手有余香,给予的快乐,是至高的快乐。
红红的桃符已然写就,转眼就是又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