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南部在近几年被政府规划为重点发展对象,来这里的地产开发商自此络绎不绝。在城市发展的早期,南部郊区没有像拥有铁路和矿床的东郊那样幸运,一直被大发展的洪流所遗忘。这里的人们没有尝到开发的甜头,他们被环线内的城里人所认识为:遥远的南部乡下人。是的,贫穷一旦扎下根,就很难被改变,也很难被发现。
罗森因为早年的远大目光选择了土木工程,现在作为建筑工程师的他志在去南方遥远的乡下获得更大的财富。他承担了南郊某个立交处的工厂设计。前些年,在东郊的几个项目让他开上了梦寐以求的别克轿车,和住进了三环内的小户型公寓。他和妻子每年还能享受足够的假期旅行,和城市标准的小资生活品质。再过一年他就要三十了,看着蒸蒸日上的事业,他准备要在而立之年更加努力的拼搏下去。
然而南郊的条件让他很是难受。糟糕的空气质量,和年久失修的水泥公路,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停车场都没有。施工地外有一片草地,被简单的处理后成为了停车场。罗森刚刚开上自己的爱车,怎么忍心停放在工地外面。他四处找寻,最后在立交下面的一片空地上发现了停放他爱车的绝佳位置。
工程如火如荼的进行着,罗森每天都坐在工地上临时搭建的办公房里研究和设计图纸。有时他会望向窗外,那些还带着一脸稚气的年轻工人在烈日之下搬动钢筋和水泥,或者悬在高空,把命运交给一根细小的麻绳。这一切看似足以摧毁这些年轻人的意志和身体,但他们的步伐依旧坚挺,罗森无法理解,是什么让他们如此坚强,他认为,这是人类本能的求生欲望吧。他时常是怜悯这些工人的,他一方面积极的享受这份工作给他带来的丰厚物质成果和精神动力,一方面又设身处地的为那些卖苦力的人着想,要如何才能有效的帮助他们。他虽然是工程师,但某些时候权力也是微弱的,他可以改动工厂里的任何一根柱子,却不能让那些工人少抗一根钢筋。
罗森常常听工友们说,这一带有两个小毛贼,爱去车里趴东西,说前几天又有哪个工头的车被砸了车窗,就是逮不到他们。也有几个老师傅说他们是这一带的孤儿,没东西吃很可怜,偷东西也是没办法。更多工人则是嘲讽,反正老子又没车开,砸的又不是老子的车,让他们砸去。这时候罗森总是有点尴尬,他也有点担心自己的车。
一天晚上下班,他像往常一样来到立交下面停车的地方,他惊讶的发现他的车窗被人砸碎了。他急忙的打开车门,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没少,手表,给妻子买的项链,都乖乖的待在它原来的地方。奇怪的是,车上的零食和汽水都没有了。多半就是那两个小毛贼了,罗森很气愤,他咒骂这个该死的地方连个监控都没有。他回到家告诉了老婆下班发生的事情,老婆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小偷不偷走值钱的东西而只是拿走一些食物。这时罗森怒气也消了,仔细想了想,他觉得可能老师傅说的没错,他们就是两个没东西吃的孤儿。罗森想想觉得他们也是可怜,并不是心眼坏,第二天,他买来一大堆零食放在车里,依旧把车子停在了立交下的空地里。晚上下班,零食不见了,而他的钱包还完好的放在坐垫上,一分没少。罗森和他的妻子认为就是那两个流浪的小孩拿的没错了。
罗森的爱心和怜悯爆发了,他认为这是在做一件好事,帮助一个小孩子。从那天开始,车的后窗都半开,他每天都会买一些好吃的放在车上,晚上心满意足的看着剩下的空口袋。这些日子,罗森很快乐,强大的精神满足填充了他物质大门里掩盖的精神虚空。后来,这样的精神力量越来越强大,他开始幻想,那个小孩子的模样。他可能是个满脸鼻涕,浑身灰尘的毛头小子,在家里吃些寡淡的食物,想外出找点吃的。有一天,他想看看这个孩子长什么样,他提前下班,走到立交上面,观察他汽车周围的情况。没过多久,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靠近了他的车子,准备拿里面的东西。罗森感到很疑惑,难道是这个人?这么大了还……这时候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牵着一个几岁的小女孩走来,那个畏畏缩缩年轻人匆匆走了。而小女孩则爬进了车里拿走了里面的食物,出来时轻轻的把车子后备箱的门关上了。很快,俩兄妹就走了。罗森有点迷惑,他回到车里,发现了里面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感谢好心的叔叔,我们错怪您了,我们不再拿您的东西了,下次一定要记得把车窗关好,小心,这里的小偷很多。
这张小纸条,让罗森温暖了好久。但他很疑惑,小孩子错怪了他什么。
从此,小孩再没来过他的车子,罗森每天都会在车上放食物,但再没有人来拿。他的车子也好几次被人洗劫,直到车里再没有什么可以拿走的东西。罗森为此失落了很久,他没有再尝到帮助别人的快乐,他也没想到小孩会一直守候在他的车前帮他看小偷。直到工程结束了,罗森和那些可怜的年轻工人一样,没有拿到属于自己的劳动成果。付出的努力没有得到回报,他开始和工人们一起,踏上了讨债的征程。
罗森接到消息,知道了工头的住宅处,他决定上门讨债。那里是一片荒凉的乡村小道,遍布破旧的瓦房和密密麻麻的电线杆子,极少见到行人。罗森觉得这个地方潜藏危险,有点像犯罪剧里面罪犯的老窝。不巧,他正好碰到了两个人在车子旁边欺负一个小孩儿,有个光头看见了罗森的车,便招呼另一个,两人很快开车跑了。那个光头就是包工头。罗森扶起了被推倒在地的小孩儿,发现他就是前些日子他帮助的那个孩子。通过这次近距离的接触,他发现这个孩子其实是个女孩儿,她把头发割短了,穿着一件破烂的男装夹克。罗森本打算放弃追回已经跟着包工头逃到天涯海角的工资,但这次意外的相遇让他改变了原来的计划,他选择了报警。
罗森从他和小孩的交谈中慢慢的了解到了一些情况。两个小女孩的哥哥因为事故死于这个工地,而三个孩子唯一的亲人母亲在过度的悲伤和寻求赔偿无果后在家中服药而死。这个包工头怕事情闹大了,在即将竣工时,提前逃跑了。
罗森可怜这两个孩子,他征得了妻子的同意,把两个小女孩接到家里暂时住着。罗森夫妇正打算在这几年要孩子,而且他的妻子在最近也有明显的怀孕迹象。罗森知道,这两个小女孩不能久住,他也知道妻子也十分同情她们,和他一样面临着良心与生活的尴尬抉择。也许可以把她俩送去孤儿院,怎么也比她们在大街上偷车上的食物为生强。女孩儿会长大,会遇到很多的坏人,在孤儿院也会相对安全些。罗森夫妇虽然是这么想,但孤儿院怎么样,他们也不是不清楚。
罗森这几天无心再找新的工程,源源不断的高收入项目他都拒绝了。她想这几天带两个孩子玩玩,算是尽到最后的爱心。 本来罗森计划是带她们去游乐园,去买新的衣服,去吃甜点。但两姐妹告诉他她们不想去那些地方,姐姐对罗森说,你可以加入我们吗,加入我们的正义小分队?罗森感到很惊讶,这个年纪的女孩不是应该喜欢粉色的玩具,和甜甜的冰激凌吗,不管怎样。这都是满足孩子们的心愿,不过不是他带领她们,而是两姐妹带领罗森。
他们首先去了一家建在地方很偏僻的商城,那里还没有开始营业,但是停车场还是停了不少车。罗森没有想到两姐妹竟然带着他一起来做毛贼,偷车上的食物。姐姐说,那些开漂亮车子的人不是好人,我们拿走他们的吃的,惩罚他们。罗森苦笑着,原来他就是被当做坏人砸了车子。罗森问她们为什么开漂亮车子的都是坏人啊?“这是妈妈说的,妈妈说哥哥就是被开漂亮车子的人害死的,要砸他们的窗子,不过叔叔是好人,叔叔有爱心”罗森听了心里泛起一种难言的滋味,这就是小孩子的世界,他们深信着大人带给他们的辨别是非的能力,并且能够去践行。他们的心灵很简单,也很脆弱。
“万一我们砸的车也是像叔叔一样是好人的呢?有漂亮车子的不一定是坏人,没有的也不一定是好人哦,坏人,好人要用心去发现”罗森告诉孩子们。姐妹俩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她们离开了停车场,接下来要去的是他们的秘密基地。
秘密基地在一个废弃的小作坊里,母亲死后,遗体被街坊处理在了附近,两姐妹没有再回家,而是住在里这里。他们在作坊里发现了很多棉花,这成为了睡觉的地方。她们还拥有一张桌子,上面摆放了姐妹俩四处捡来的小玩意,多是些可爱的木偶,或者洋娃娃,偶尔还有一些形状怪异的工艺制品。她们还有一堆白色的大蜡烛和破布,这是在作坊里找到的。姐姐心灵手巧,可以作出来衣服,衣服里塞了棉花,虽然模样丑陋不堪,但却温暖舒适。到了傍晚,这里能够亮起一点小小的光芒,两姐妹吃完白天‘偷’的东西后时常抱在一起,念漫画书里的文字。漫画书,是哥哥给她们买的,这是她们最大的财富,最宝贵的东西,常常细心的存放在一个破篮子里。夜里,两姐妹抱在一起睡觉,蜡烛一直亮着,她们可以睡得很安心,就像妈妈和哥哥在身边一样。
罗森快哭了。他给他的孩子这样安排的人生,生下来他的母亲就会辞掉她的工作全心全意的伴随她成长,而他则赚很多钱来让孩子读最好的幼儿园,最好的小学,报他喜欢的补习班,给他最好的教育。他们一家人每周末会出去郊游或是旅行,美好的生活每天都不一样。孩子将来会出国留学,他也会在外国给孩子买下房产,继续他的精彩人生。是的,这一切罗森的孩子都会有,而这两姐妹连想都不敢想,因为她们需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养活自己,她们需要为尊严奋斗而不是体面,她们必须过早的从儿童往成人方向转变,并且尽可能的保持着一点纯洁和善良。罗森也知道,她们并没有这样的力量。她们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惩恶斗凶,声张正义。
罗森是善良的,善良的人总想守护着善良。但他也是个成年人,是个有家庭的男人。尽管姐妹们看似温暖的小家给他良心上剧烈的震动,他还是面无表情的把孩子送进孤儿院。他能做的是在临行前送孩子们一大堆礼物,并且尽可能的安慰自己,我并没有义务抚养这两个孩子。
罗森从此再没有睡过一个踏实的觉,他始终觉得支撑起自己的不是席梦思,而是小作坊里的那堆棉花。这样想他也往往能舒服点,他转过去,抚摸这妻子隆起的肚子。他告诉自己就要当父亲了。
工头在罗森的孩子快要出生的时候被抓住了,他被告知可以以两兄妹监护人的身份领走她们哥哥死亡的赔款,尽管这笔钱还没有他追回的工资一半之多。他坐在产房外面捏着文件,拿起,又放下。终于屋子里传来孩子的哭声,罗森嘴角扬起了一丝喜悦,但笑容最后又消失在了二月的冷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