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次我会梦到,不对,只能说模糊的身影,戴着鸭舌帽,在远方挥手,然而四下里却全无一物。有一天,我逼迫自己去找他,并且一定要看到他的正面,看到他的全身,他是个和蔼的人,穿的厚重,头发是斑白的,四五十岁的大致,胡子的确剃过,但似乎总除不干净,里面西装领带,带着西装小背心,然后棕色大衣裹在外面,他不常戴围巾,他认为那是多余的摆设,还要花费他每月不多的收入的一部分,这样想就更不会买这类的无用之物。依旧是西装休闲裤,然后锃亮的皮鞋,必须是英伦款式的,这样讲究一番,人就会上一个层次。上流社会的人都这么干,他会点着一根用口水卷好的烟吧嗒吧嗒的说,而且一定会把眼睛眯着,被烟雾萦绕着,语气中带着额外的哼唧声,以此才会让人感受到合理的不屑感。
我真的找到他,找到确实是幸运的,既然能多次的梦到,他必定是有渊源的那类人,我会回溯往事,记忆我逢及的陌生人,我能见着这样装束的人,那么,大概会是在酒会的闲谈,会是在友人葬礼后的间隙,会是在读书会上,会是在莎士比亚式的集会上,会是在任何有点层次的见面时刻。由此,我却发现另一个问题,我遇到过如此多人,而且我回忆起了他们的种种,有些会在酒会上侃侃而谈,站在人群中心,把自己当成被崇拜者,顺便,他会绞尽脑汁,把学识都吐露出来,大家知道,这是酒会上常有的手段,有些在葬礼上哭丧,和家属哀嚎,诉说逝去者使自己敬仰,去世的意外之类的话;有些在读书会上,信手拈来,歌德,黑格尔,海德格尔,深刻阐述古希腊哲学的崩塌与重建,演绎神话;还有些在文人聚集的场所,在艺术者聚集的场所,他们知道,如果不让自己闪耀,不让自己被关注,那么出头便成为无尽的等待。
我想及他会是我遇到的什么人,他的脸,我是记得的,如果不是那种惊叹一见如故的那种记得的话,我还是能慢慢回忆的,回忆是痛苦的事,如果我想不到这个人,而慢慢渗透到其他的记忆中去,就显得棘手了,我在考虑,找寻琐碎记忆的方法,通常会是锁定关键词,然后尝试着,向真相逼近。
有些时候,想象人的模样难以进行,你想到了大致,然后有人闯入,有人将记忆的大概又撕碎,人格分裂却不适合这种说法,人格多变,存在很多种的可能。想到了一个人,便会打探他的日常,生活,打探他的经历,往昔。我想我写过的一种形象,便是窥探者,好奇会害死什么,我想到了社交,礼仪,容貌,语言,学识,地位,历史,我想到从旧时代进入新世纪的变革,而这通过一个人便可以,把一个人刻画描写的生动,或许他是虚构,是无中生有,然而一个形象的诞生,总会促使你发现什么。
我经常梦到的人,一定可以带着我找到什么,比如,我会想到,莎士比亚的喜剧,想到夏洛克,想到麦克白,或者,我想到这种喜剧里的悲剧性,悲剧的根源性。有句话说得好,悲剧是情绪的根基,人人皆有悲剧性,你构想到的又引你走入更相关性的事物,你能从他的面孔,想到一副庄严的法老的面容,而那个面容是受膜拜的文化走向灭亡的见证,法老从来都是依神的诏意,以神的使者姿态愚弄臣民,当然衰败是进入文明现代化垫脚石,然后,我想到柯南道尔的烟斗,想到伊丽莎白的黄金时代,从坟墓里挖出来的绷带,缠绕旧世纪中国的绷带,却烂不掉,它似乎还可以裹上,那些老去的人们,还会坐在一起谈谈往事,过眼云烟罢了。
你可以瞧见他杵着拐杖,那种老爷式的拐杖是英伦风的配置,然后有大师风范,器宇轩昂,昂首阔步,眼神透露一抹尖锐,甚至刻薄,你可以想象他训斥的模样,训斥仆人,训斥孩子,训斥学生,训斥业界的人,针砭时弊,义愤填膺。
一声叫唤把我从无休止的联想中拉回现实,我坐在红木摇椅上回头,一个和我想象中并无差距的人赫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摇了摇头,诧异的望着他,仍以为这只是梦境,但是反复掐了手臂后,却感到痛意,于是,我慢慢惊喜于这种联想与现实神奇碰撞的吻合,他坐了下来,却是和蔼地看我,并没有一丝严厉和刻薄,我尝试打开话匣子,询问了来意,也知晓了先生的身份,然后从最有共识的话题开展开来,渐渐地,我就说开了,但是先生却只是笑着看我,并没有对话的意思,他好像是想做倾听者,我自顾自的说了下去,然而,这种现状要想进行下去,对话要想产生,就必须观点,价值产生交集,而这一点需要从语言上获得一部分,然而先生似乎并没有想认同的意思,他只是直直的坐着,手里靠着那根英伦范的拐杖。
时间长了,我的性子就急了,我朝老先生挥了挥手,但是他一动不动,于是我从红木椅上跳起身来,手却穿过他的肩膀,我吓坏了,这仍是梦么?明明感觉到了痛意
“正正”,我突然听到有人喊我,很熟悉的声音,是妈妈,“快起来,时间到了,你该出发了“,我懵懂的睁开了眼,不知道妈妈在说些什么,我问道去哪,没人回答,过了一会,我起身洗漱,然后换了衣服就出门了,门前是一辆车,但不是记忆中爸爸的车,开车的确是老先生,我疑惑不解的看着他,想着问他不是在楼上吗?他迟疑了一会,像是看懂了我的疑问,说:”你跟我讲着讲着就睡着了。“,我仍是不解,但是他催促我上车,我在副驾驶座上拘谨的坐着,车开了,大概晌午,我们开到一片开阔的麦地,这种场景,我梦到过多时,一个具有幻想的人,总会在梦里添加浪漫的元素,来满足自己的需求。他让我把拐杖递到驾驶座的车门,扶他起来。我照做了,然后他拄着拐,走到麦地的前面,问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组织着语言,说你在我梦里出现过,我们之前的交谈的确是现实中,我感到神奇,你说你是一个人生活,但是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家中?
他停顿了片刻,说:“你觉得什么是真实?“
我说:“我感觉到肉体的疼痛是真实,对吗?”
“恩,一部分”,老先生被风吹得眯上了眼“我年长于你,我经历过真实,但实际上,人生大多时候是梦,对吗?”
“梦,为什么,我体会得到钢丝扎到脚底的疼痛,我会被蚊虫叮咬,我会惧怕狮虎,摩擦手掌,我感到温度,我会被人伤害,会感觉到心痛,我会因善良而感动,难道这些也算虚假的,不真实的?”
“许多年前,我遇到过一个人,他把我带入了我的结果里,他把我的人生说了出来,我也以为是在做梦,但是,我会惧怕,在梦里人是惧怕的,我看到了我的未来,你想象过吗?一个人看得到他的结果,会怎么想,这个人让我在那呆上一段时间,我照做了,那些天里,我听到很多声音,好像是现实中的,那时,我妻儿并没有逝去,我仿佛觉得那些呼喊很真实,但是我看到的确是我的结果,我碰不到他们,这算是真实吗?”
听完,我就战栗不已,这世界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发生?我反驳他,但是他却说:“你不是也正在经历吗?”
我心悸了一下,追问着:“什么意思。”他并没有回答,确是很突然的,他甩开拐杖,投入麦田中,我慌张的看去,不知所措,随后就跳入麦田,麦田像是什么地方的入口,我并没有落地,反而一直滑下去,滑到四周白茫茫的地方就停了,身旁是那根老先生的拐杖。我认定了我一定在做梦,即使我感觉到了疼痛,但是他一定是梦,我挣扎着想醒来,没有任何用,就只能等待,我想人是有生物钟的,它会让自己醒来的,于是我靠在一角,一边等待,一边摆弄着拐杖。
不知道多少岁月过去了,我俨然一副野人模样,但是,并没有醒来的意思,我安慰自己说,这个梦一定是一生的梦,所以等我老去,这梦就解开了,我也就醒来了。在后来的日子里,白茫茫的一片,开始有了不一样的景致,酒会,葬礼,莎士比亚式的读书会,这些都是我所梦到的情景,我看着他们一幕幕发生,好像真的在度过一个人的一生,这样反而不无聊了,我也就释然了,又不知过去多久,我突然想起了老先生,也想到了他的话,越想清楚,我就越害怕,心里默默的说不可能这一定是梦,最后,我被吓出一身冷汗。
“轰“,一声雷鸣把我惊醒,我大声的喊道:妈。但是并没有人应,我寻思应该是熟睡了,于是起身,想去盥洗室,但是起身却变得如此艰辛,我踉跄的摸到了那根拐杖,拄着拐,摸着黑,去了盥洗室,开了灯,看到镜子的那一瞬间,我被吓得摔倒在地上,头发斑白,满是褶皱的脸,我不相信,这一定还是梦,我还是18岁,我还记得的事情是18岁,我一瘸一拐的跑出门去,雨下的很大,街上没有多少行人,我慌张的左右打探,慢慢走着,雨就停了,我依旧走着没有停下,我看到周遭异样的眼光看着一个全身淋湿的落魄老头子,我的目光呆滞,不知道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一辆飞驰而来的汽车,将我撞飞到远处,几分钟后,我听到救护车的声音,把我送到医院,我用尽最后力气,拉住医生问他:“这是梦境对吗?”然后就昏迷过去。
耳边不断的回响起老先生那段话“许多年前,我遇到过一个人,他把我带入了我的结果里,他把我的人生说了出来,我也以为是在做梦,但是,我会惧怕,在梦里人是惧怕的,我看到了我的未来,你想象过吗?一个人看得到他的结果,会怎么想,这个人让我在那呆上一段时间,我照做了,那些天里,我听到很多声音,好像是现实中的,那时,我妻儿并没有逝去,我仿佛觉得那些呼喊很真实,但是我看到的确是我的结果,我碰不到他们,这算是真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