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丹颖
我想有所经历
我告诉自己
经历过总好过不曾经历
我想要生活
唱自己的歌
——《歌声不绝》
故事结束了,就像回到了开头。淡入,淡出,几经劫历。
今天我想向你推荐的这部电影叫《歌声不绝》(《Song to Song》),在豆瓣上偶然看到关于它的介绍——“影片讲述一段性爱沉迷与背叛的故事,具体就是在得克萨斯州奥斯汀市的音乐节上,相互交叉的三角恋情”。
它突然吸引我,大概并非是出于对重口味的猎奇,而是我急迫地想知道沉沦其中的主人公在这样复杂的情欲中如何让自己获得救赎。看到最后我不知道人物是否得救,我也不敢承认自己是否完全看懂了整部电影,但那些断断续续的情绪,那些扑朔迷离、如意识流般的片段,那些似曾相识的挣扎与撕扯,的确迷人。
影片的意境很诗意,每一帧都仿佛在一个遥远的梦境里。女主呓语般的独白,让我想到了一个词:ASMR。平静的声音,像贴在你的耳边、你的胸口,你置身一个百无聊赖的雨天,由它静静流淌进你的血液、你的精神。
她的回忆唤醒你的回忆,彼处的隐秘丛林勾连出此处的隐秘丛林,她冷静解剖着自己,也逼你窥视自己的灵魂。
不论是表现失去、怀疑、爱,还是疯狂、怀疑、挣扎,当她在向你诉说时,语调无不显得性冷淡,但你能感到一种张狂的、破坏的力量,正如藏匿在音乐节癫狂喧嚣之下的暗涌——你置身其中,抽身而退,退入另一道时空之门。
像猎豹追逐猎物,人的本能驱使其不可自拔地追逐当下的快乐,那是自然的生命力。而它稍纵即逝,你不知道哪一刻、哪一秒,它就不再属于你了,你要狠狠地握住当下,像抓住一把温热的流沙,愿意生命终结于此。刹那永恒的顶点,真实幻化,你溢出不可名状的悲伤。你想尽情玩弄生命的火焰,而火焰落幕,是冰冷的气息划过。
只有燃躁的音乐,只有欢笑,只有你和我,只有忘乎所以、不顾一切。只要快乐,因为它是此刻唯一的救命草,背后是扑朔迷离的深渊。
音乐能让你自由,自由也许只是一种当下的假象。几乎所有歌手都享受舞台上万众齐呼的时刻,巅峰状态的当下仿佛就能掌控世界,人群跟着摇摆,台上的“上帝”,随口向你下了一个命令,于是你获得了“神谕”。
“我们必须唱歌,让人高昂,以此助人。”在激战的灯光、嗑药般的呐喊、集体的狂欢中,你被湮没,你也被燃起,你不认识谁,你又无时不刻不在直视着谁。陌生的,熟悉的,生活的横切面,爱情,性,酒精,荷尔蒙,在空气里弥漫,翻滚,升腾。人群在欢畅后离去,没有人需要去关心彼此的寂寞、虚无和落下光环以后的微不足道。
沉溺在音乐里,似乎只要呐喊声足够高,它便可以掩盖掉一切。
音乐节是一个试验场,如同一批陌生人上了同一艘船,进行一场远洋的冒险,他们放下陆地生活的纠缠,开始新一轮彼此之间的“野蛮”侵蚀与共生。
人们渴望爱,也渴望自由与安全,渴望在特定的场合向特殊的人暴露出自己的伤口,最后又希望能收回每一个伤口,饱经劫难的人,声称渴望回归简单的生活。
影片是献给曾历经过深爱的人,你会刻骨铭心地被同样的气味惊醒。“我不喜欢看天上的鸟,因为我想你,因为你与我一同看过。”“鸟儿们说,我们会相爱,爱永不止息。”“我不会停止爱你,我觉得我停不了。”“我不得不找办法,摆脱你,生活下去……”
爱,是一粒种子,一旦植入了你的DNA里,你无法靠意志摆脱它,你被它臣服,你只能永远地爱下去。
当你失去Ta的时候,你无法忍受再多看一眼那与过去同样或相似的风景,而Ta却更加真切地、如影随形地出现在你的身边,Ta的气味、Ta的声音、Ta的每一个动作与表情,一切的一切都会唤醒你的记忆、你的神经,你狠捉不到,扑空,再扑空,你无法再去凝视一幕幕,一幕幕却向你涌来,美好的事物总是刺眼而令你害怕,你逃无可逃,因为Ta已浸染了你生活的全部,于是你失去了一切的生活。
游走在真实与虚幻的边界、现实与回忆的重叠里,你眼前的一切都与你隔着一段无法跨越的距离,正如你与现实周遭有一层冲不破的网,令你窒息而沉沦。
有生活的人大概永远不会体会到,丧失生活者对真实生活的绝望与渴望。记得曾经看过一个话剧,女主对男主说了句大概是这样的话——“如果我们在一起,我就有生活了”。构成生活的故事、肢体动作、语言、具有烟火气的环境,正是生活本身的肌理。欧文·斯通编著了一本梵高传,书名叫《渴望生活》,这四个字醍醐灌耳,生活的密度如氧气,越稀缺,越渴望。
“我喜欢痛苦,它就像生活,”戏中人说。爱是建构生活的原始动力,而痛苦本身便是生活。爱供给了绽放时高仰的头颅,痛是尘埃之下开出的花。人们有时需要痛感,至少它是一种自怜式的自救。痛与爱相伴相生,爱是向上的,痛是最后的防御,它让人异常清醒地意识到存在本身,以便在堕入虚无之潭前漾起涟漪。
电影中与现实的疏离感,让我想到荒木经惟所著的《东京日和》,当他拍摄那些枯萎的花朵、鸟儿啄过的苹果、干瘪的壁虎,是重新活过有阳子在的日子,他拍摄小巷、十字路口、河岸,是重新走过与阳子走过的路。
他的皮囊游离于现实,精神实则停滞于过去。在他所捕捉的镜头里,可以看到挥之不去的物哀的气息,那是他与亡妻的对话。时间的线条越往前走,虚构的真实越是往记忆深处倒流,“空”凌驾于所有的景与色。
而在本片里,你看到所有那些欢乐的场面,男女主弹着吉他跳着舞,从高楼的阳台上任性地抛下一卷卫生纸,美得不真实的夕阳与湖水,成群的鸟从林中扑腾而起……你能隐隐感到那些都是发生于遥远的、而今已成为“废墟”的生活现场。
幻象便在此产生。片中一位性工作者说:“制造幻象,但别让自己相信幻象,只让他相信就好,别让自己陷进去,我售卖幻象,而非身体,我售卖幻象,我售卖白日梦给这些人。”
尽管影片从始至终弥散的几乎全是迷离的情绪,而它恰如一杯调好的鸡尾酒,在昏暗的灯光下,有时候你会怀疑它的意义,而它唯一的意义恐怕便是让你中毒,让你在诡谲幽深的漩涡里舔舐自己。但你会觉得它很美,你获得了快感,你体味了忧伤和疼痛,你最终依依惜别地告别了它。
又回到安全的现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