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救我妈

眼前的男人穿着刀疤的棉外套,哆哆嗦嗦的坐在床上,他的手来回搓着,发出刺啦刺啦的急促声。“你到底去不去?”男人不耐烦的问道,刀疤深思的头抬起来看着他,生硬和质问的语气,让刀疤稍许质疑,但他眉宇之间的不羁和高挺的鼻子,又让他脸上的质疑转换成了不悦。

厨房的水壶“呼呼……”的叫着,刀疤起身拿下煤气灶下的水壶,关上煤气灶的开关,又狠狠的拧了两下煤气罐上的阀门。把热水倒进杯子递给眼前还穿着拖鞋的男人,男人没接,手从外面那条灰褐色带着毛绒的裤子里伸进去,摸到了短裤口袋里的纸条,他拿出来,来回的抖晃着,像刀疤小学时被要求站在学校门口两旁,拿着彩旗迎接不知哪里来的领导一样,只不过那频率要快得多,“热烈欢迎”也变成了“这是你写,要我来找你,我好不容易筹足了钱,你又在这犹豫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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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急些什么?你就先在这住下吧,容我在想两天。”刀疤把水塞到了男人手里,又从旁边的大纸箱里拿出一床被子扔到了床上,被子应是许久未晒,刚从纸箱拿出来便四处散发着潮湿的霉味,然后浩浩荡荡的占领了整个屋子。男人一口未喝,便扔下杯子,钻进了那股潮湿阴暗里,末了,还讲了一句“我们只有十个小时,你最好早点做决定!”深沉的低音经过棉被的过滤,就像蒙了光斑的镜头,看不清世界,又好像看的清楚。

刀疤坐在板凳上抽烟,烟的灰烬落到了板凳上的棉布上,烧焦的味道让刀疤有点恶心,便伸手摁熄了那个破着的小洞。棉布是条绒的材质,是他十岁之前的裤子,那时还很流行这种布料,街上大大小小的人都恨不得每天穿着出门。后来母亲发疯之后,刀疤便在衣柜里翻出来,把长裤从中间剪开,变成两个裤腿,再一分为二,分别绑在了家里的四个木质板凳上。

母亲发疯起来是谁都不顾的,拿起身边的东西便胡乱的砸,两次之后,家里便再也没有任何的玻璃制品,杯子是塑料的,碗是不锈钢的,当然镜子便也再没有出现过。

起初刀疤是想把剪刀也扔掉的,但母亲总是在地上撒泼打滚,经常磨破或者划破了衣服,日子拮据,剪刀便成了家里缝缝补补必不可少的工具。剪刀,菜刀是锁在电视柜最下面的抽屉里的,说是电视柜,现在也是徒有其名了,电视被刀疤搬去卖掉换了钱,结束了一段母亲趴在地上抓着他的腿喊饿的日子。

那日刀疤下楼扔垃圾,袋子里母亲拉了屎的内裤,熏得刀疤不得不快些出门,到了门口才发现钥匙忘在了屋里。拍门声和屋里的拍桌子声相互呼应,转而又是屋里呼呼啦啦的翻倒声,刀疤便大步爬上四楼,从楼上顺着外面的水管,蹭到了窗户,掰弯了一根防盗的铁条,才回了屋。

屋里的母亲不知道怎么拿到了钥匙,抽屉上锁孤零零的躺在地下,母亲拿着剪刀盘腿坐着,若不是剪刀黑色光,你还会以为这是一个对世界好奇的顽童,在努力的认知着身边的所有。刀疤哄着母亲放下剪刀,母亲却像内陆的孩子捡到海边的贝壳一样,高兴的跳了起来。几次沟通无效,刀疤决定去抢了,上次玻璃杯子划到小腿,母亲不愿意老实躺在床上,他只好将她绑了起来,母亲的大哭混着他的呜咽,让他连回忆都不敢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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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女人,尖叫,踢打还有血的的腥味一起充满了这个屋子,像别家晚上飘出的青椒炒蛋和餐桌的欢声笑语,一起混荡着飘上黑夜的繁星。刀疤的左眼眼角被剪刀划破,直直的冲上鼻梁,他后来竟有些庆幸自己有个高鼻子,不然再往右,他便可能就叫“半瞎”了。

床上的男人好像睡着了,往右翻了个身,发出了轻轻的鼾声,他坐在板凳上,突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是无数个他守在母亲身边无声的抽泣,起初还有一些眼泪,后来便成了呜咽,像动物园的狮子,不甘又无可奈何。

刀疤总会盯着母亲想起他的父亲,那个温和又独立的人。父亲在一家工厂上班,是车间的主任,工资不算很高,但也足够他们三人生活,偶尔会从三个街口书店旁边的饭店里带回一包炸好的虾,或是烤的酥酥的鱼。刀疤五岁生日时,父亲刚进门,他就闻见了身后烤鱼的味道,那味道似乎飘出了他咬下鱼皮的酥脆,和溜进嘴里鱼肉的细腻。他跑去父亲身后忙着确认,被厨房的母亲打趣着,“我们家竟然还有个狗鼻子”,父亲将烤鱼放到桌子上,从包里抽出一本《十万个为什么》,拍着书本告诉他“精神食粮可不止能填饱肚子”。

口水偏偏在夜晚溜出,刀疤狠狠的咽下,仿佛要吞掉后面所有的不幸。母亲是他快要七岁的时候查出来尿毒症的,该做的治疗一项不落,可是肾还是坚持不住,母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的壮硕,但却像是充饱气的气球,呈现的都是虚假的模样,倘若来了一根针,便“嘭”’的炸的粉碎。

找了两个月,依旧没有合适的肾源,和母亲有唯一血缘关系的便是他了,可是他才七岁,他的肾才是她的一半。

但他想救她,那个念头像深夜的一只怪兽越长越大。那时他已经读了一些书,也知道了一些时间观念,于是他拿了一张纸,歪歪扭扭的写下拼音和汉字的混合,“我要救我妈,如果有时光机的话,请把十八岁的我带回七岁的我身边,去救妈妈。”写上落款时间,他拿剪刀剪的整整齐齐,用透明胶带粘了一圈又一圈,又跑去柜子里拿出妈妈的首饰盒,认认真真的放在床边的抽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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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内他都在焦急的等待,“妈妈不能死”的想法,从他的头顶长到脚跟,整日的阴沉和急迫,让母亲更加觉得愧对孩子。母亲又一次推进重症监护室的时候,医生跑到走廊外他和爸爸的身边,说“找到肾源了,十分匹配,对方也同意,可以尽快手术。”

手术后,他才见到他,父亲拉着他去他的病房,扑通一声的跪下,让那人显得惊慌失措,如他一样。他觉得儒雅的父亲是一直站立的、高大的形象,就像雕像,跪下是不可能的。他不觉的那是长大的他,因为眼睛上的刀疤,让他不寒而栗。父亲问了那人的姓名和住址,他吞吞吐吐的回复着,父亲说“这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你不能忘了。”随后又让他给恩人跪下。

母亲手术之后身体也在一天天的恢复,只是那模样再没了从前的婀娜多姿,跟高大瘦弱的父亲站在一起,倒是显得夸张极了。之前父亲有聚会总会带上母亲,手术后的母亲体弱,不适合出去饮酒,父亲便再也要求过。虽然家里人都没讲过母亲的浮肿的身材和油腻的脸庞,但母亲还是介意的,刀疤看到过母亲拿起原先的旗袍,眼神像审视一件祖传的宝贝,她胖胖的手在上下抚摸,最终却只塞下一条腿,于是蹲在镜子面前崩溃大哭。

加上身体的,母亲总是显得飘飘忽忽。一日他缠着要吃卤鸡蛋和卤鸭脖,母亲煮上鸡蛋才发现忘记买八角,花椒这些佐料,便返回菜市场。锅里的水烧干了,鸡蛋被炸掉,依然没叫醒应酬太久,吃了安眠药想要好好休息的父亲。于是一氧化碳的刺鼻,便夺走了家里稳重又带着淡香的气息。

母亲是从那时候开始疯疯癫癫的,总会一边打着刀疤,一边叫“就你嘴馋!就你爱吃”,手里的工具也从扫把变成了水果刀。刀疤的生活刚走出黑暗,便又是黑暗,就像盛夏走过路边运行的空调外箱旁边,是双倍的燥热和喷涌的热浪。

刀疤从母亲开始砸东西退了学,那时也不过才十三四,他有点惊讶自己竟然有点记不得了,几年的生活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他看着眼前的男人,似乎也只有二十左右,看起来是比他大了一些,他眼前的是儿子,还是孙子?他也不想深究,那张纸条还被自己好好保护着,想好了要给儿子,儿子不能实现就再给孙子,总会有一个时代能造出时光机不是?但年轻人的盛气和咄咄逼人,让他很不开心,转而又摇了摇头,自己也不过才刚满十八。

母亲是在他十七岁的时候离开的,她那时智力越来越低,几乎一切都不能自理。阳台上挂着三条母亲的棉裤,洗的倒是干干净净,几乎都要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是那味道,是经久不散的骚臭。他给她扒下裤子,秽物熏得他睁不开眼,擦干净了身体,她被他摁坐在床上,再小心的将脚从中抽出。他嘴上也开始骂骂咧咧的训斥,母亲躲在一旁,将身体缩在一起,头都不敢抬。

忙完他给母亲做了饭,端着去喂,却发现身体早已僵硬。在亲戚的帮忙下,母亲就那样蜷缩着,融进了土地。

母亲早该死掉的,他拿着枕头摁住她的头,又被一声声朦胧的惨叫制止住了。刀疤冲出去,跑到了城市边缘的江边,下去了三次,还是在第二天折回家,喂母亲吃早饭。

刀疤叫醒了男人,然后扔给他一件灰色的卫衣和一条长裤,“换上这些,别待会回去又穿的不合季节,我们走吧!”男人跳起来穿上,然后端起水杯一饮而尽。水杯是玻璃的,是母亲去世后,他第二天买的。刀疤看着男人拿出一个手机大小的东西,“哪一年?”“2001年十一月十号。”刀疤记得很清楚,因为医生跑来逆着光的身影,像是腾空出世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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