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沈小姐坐好了,这路开始颠簸了。”曾川手握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沈沛零,当时越野车恰巧被凹凸的山路弹起一点,他下意识地目光下移,瞥了一眼沈沛零的胸部。
沈沛零原本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棉麻外套,刚才路经一处山坡,上面长满了一种低矮的树,树枝吐出密密麻麻的暗红色或红色的花,花落的地方坠着核桃般大小的殷红色果实,她看了心醉不已,下车后想要寻路上山,便把外套脱了下来,懒散地系在腰间,添了几分调皮。
她里面穿着一件紧致的浅绿色冰丝线衣,曲线玲珑。她的胸不算大,所以不算扰乱军心。可她不知道的是,男人说喜欢胸大不过是一种口是心非,胸大顶多让人过目不忘,而恰到好处则让人念念不忘。
沈沛零不光胸长得恰到好处,她身上的一切都恰到好处,给人一种温润的美感,再美一分,则变成了妖艳,于是她总是让人念念不忘。
沈沛零听了曾川的话,只是不冷不淡地笑了笑,然后继续把目光投向窗外多林的山区。
现在正是初秋,天气不温不火,树叶们感知不到季节,迷茫地一半绿一半黄,看上去像一副油画。
副驾驶的杨清转过头狡黠地看着曾川笑着说:“怎么光关心沈小姐?我不也在车上嘛。”
“你?你皮糙肉厚的怕什么?倒是我的真皮座椅,回头再给我磨坏了。”
“真把你这破越野当宝贝了啊,现在是寄人篱下,等回去爷还不稀罕坐呢。”杨清口气虽是调侃,但面有愠色。
他不是开不起玩笑,而是曾川的玩笑暗藏心机。他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脸上却还有青春留下的痕迹,坑坑洼洼的不成样子。在短暂的苦恼过后,他养成了自黑的习惯,给人一种满不在乎的假象,其实内心里自卑的很,换做平时他也就用“爷这是历经沧桑”糊弄过去了,但现在沈小姐在场,曾川这不是揭短是什么?他顶讨厌这种不磊落的手段,却偏偏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
曾川不喜欢在沈沛零面前和杨清走得太近,他觉得杨清太俗,拉低了自己的档次。
杨清却觉得曾川太装,缺乏真诚,所以总在沈沛零面前和他抬杠,为的就是让他原形毕露。
沈沛零没那么多心思,但知道两个人都在为了自己争风吃醋,所以总是和他们保持着距离,同时还得把握着尺寸,显得公平。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黑色的越野车在山路上蹦蹦跳跳地迂回着,像一只爬虫。
这里的地形复杂,间于丘陵和山脉,随着前进,土地也渐渐呈现出红褐色,植被越来越少,山路的两边不断出现一些陡峭的土山,鬼斧神工,却又断壁残垣,就像远古的战场。
“啧啧啧,有点《龙门客栈》的意思,是不是,沈小姐?”杨清探着脑袋东张西望,脸上还有些骄傲,就好像这土山是他弄出来似的。
不等沈沛零说话,曾川就抢先一步说:“这是几十年前的河床工事,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应该是当年的河底。”
“被你这么一说,意境全无。”杨清趣味索然地往座位上一靠,闭上了眼睛。
沈沛零这时忽然插进一句,“不过确实挺美的。”这还是她从山坡上下来到现在说的第一句话。
杨清忽然一个激灵转过头来,感激地看了沈沛零一眼,同时还有些受宠若惊的傲娇,对曾川说:“听到没?木头?”
曾川面不改色,不理会杨清,反而语气温和地说:“要下去转转吗?沈小姐。”同时让车放慢速度。
其时已是傍晚,夕阳在车头的正前方缓缓下落,只探出半个脑袋窥视人间。车的右边,是一段几十米高的土山,陡立像一座比萨斜塔,沈沛零仰头看去,只觉晕眩。
耳边隐约传来歌声,粗犷而又空灵,沈沛零这才看到在土山的顶端坐着一个老头,他身体向后仰着,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拿着酒瓶,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山歌。沈沛零听不分明,却想起了爱唱京剧的爷爷。
她不由地看着有些神往。从她的角度看去,老头如在云端,身体的一侧浸在余晖里,一侧则模糊不清,只有一个隔开天际的轮廓。
“这附近有村子?”沈沛零问。
曾川看着导航,说:“空无一物,是无人区,导航这么显示的。”
沈沛零有些惋惜,觉得这么美的地方没人生活简直是一大损失,不过转念一想,似乎这样会更好点。
“我们下车看看吧?”
他们三人下车,发现有一条通往山上的羊肠小道,只是中间还隔着半米多高的土垛。曾川一个箭步跳了上去,然后转过身看着沈沛零,不动声色地伸出了手。
沈沛零看了看杨清,示意他先上去,于是曾川颇为尴尬地用那只腾空的手拍了拍裤腿。
杨清上去之后,有了前车之鉴,自然不好意思伸手,只是愣愣地站在上面看着沈沛零,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不愿意拉我?”沈沛零俏皮笑着,同时把手横在了空中。
杨清喜出望外,赶紧点头:“愿意,愿意,怎么不愿意,这是男士的本分嘛。”但是当他抓着那只纤细冰凉的手向上发力的时候,却感觉到沈沛零并不准备上来。他诧异,低头看去,只见沈沛零笑意不减,另一只手也举过头顶,看着他身后的曾川。
原来她是为了公平。
他们顺着小道上了山,却发现老头在的地方还要高出一截,高出的那截并不是土山的一部分,而是建在上面的一座废弃炮楼。炮楼的一侧有台阶,老头正是从那里上去的。
他们拾级而上,视野顿时开阔了不少,天高地远,秋风气爽,才发现像这样的土山绵延不绝,一直延伸到了天际。
看着这样的景象,连平时一丝不苟的曾川也觉得情醉于浓。仿佛有那么一刻,自己的世界消失不见了,真正存在的只不过是万古不变、不可战胜的大自然。
沈沛零走到老头身边,“老伯,这附近可有借宿的地方?”
老头带着几分醉意转过头,虚眯着眼看了一会沈沛零,也不管她身后的两个男人,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这女娃长得可真俊,白面皮,红唇子,眼睛还会说话,天仙似的。”
沈沛零由衷地笑了笑,脸颊下隐约有一对梨涡,连曾川和杨清也不曾看到过。
“老伯,我可不是神仙,我看您倒有几分仙风道骨。”
老头被这面若桃花的微笑吸引住,他原本散乱浑浊的眼睛有一刹那清明了起来,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女娃,你以前可来过这地方?”
沈沛零诧异地说:“从没有过。”
“那你家人可来过?母亲,祖母什么的?”
“也不曾听说过。怎么了,老伯?”(继续下滑,不知道怎么弄,空白消不掉)
老头忽然一笑置之:“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想起一些年轻时候的混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沈沛零打趣说:“兴许我梦里来过,老伯可曾见到?”
“哈哈,长的俊,还会说话。你身上没冰气儿,不像村里那些有几分姿色的妇道人家,一个个的嘴里说话都含着吊。”
这种荤话正对杨清的味儿,他立马学无止境地态度说:“这话怎讲?”
“顶的慌。”老头一边说一边在鼻子跟前扇了扇,说明不光顶,还很臭。
曾川也破天荒地笑了起来,“老伯真是风趣。”
沈沛零重又接过话头说:“您说村里,这里有村子?”
“当然有村子,”老伯看了看几人穿着又说:“不过借宿嘛,条件可不上道儿啊。”
“条件无所谓,我们都吃得下苦的,只住一晚,明早就走。”
杨清附和道:“是,是,我们都是农村出来的,这点苦不算什么,你说是不是,曾科长?”
曾川知道他是故意揶揄,却不想搭他这个茬,只好说:“老伯方便带路吗?”
“方便,怎不方便,反正要回家的。”
老头伸了个懒腰,“得了,酒也喝了,鱼也钓了,回家打牙祭去喽。”
几人这才看到老头的身后平放着一竿生了锈的鱼竿,又想到干涸的河水,不免心中怅然。
这老头怕是回忆童年呢。
老头趔趄着站了起来,收了渔具,喝下最后一口酒,转过身冲三个人说:“走着吧?天要抹黑了。”
“很远吗?”
“远,远着呢,”老头笑笑,戚戚然地说,“这辈子都不定能到呢。”
三人跟在后面,看他摇晃的脚步以及言谈举止,觉得这老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浓郁的哀伤。
“老喽。”老头感慨了一句,面色却极为温和。
杨清走上前,和老头并肩,说:“老伯,这河都枯了,为何还来钓鱼?”
老头斜乜了他一眼:“你懂个屁,鱼不在水里,在心里。”
杨清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这里有故事吧,老伯方便说吗?我这人胸无大志,也没啥爱好,就是好听故事。”
老头脸色有一刹那不自然,甚至有些微红。他用轻挑的口气掩饰,摆着手说:“也没啥故事,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杨清不依不挠地说:“别不提呀,晚上睡不着。”
老头想了想,终于说:“反正你们外人,也笑话不了咱。”
他说:“就是答应过一个人,要在这河里钓一条最大的莲鱼。于是我就年年钓,月月钓,最后河也没了也没钓成,但这习惯可改不了啦。我寻思这水还会起来的,我就把鱼饵扔进河道,直到有一天看着河水漫上来,一条莲鱼咬了竿才算数。也不知道我这把骨头还熬不熬得到。”
杨清听到这里肃然起敬,问:“您如此钓了多少年了?”
“多少年?”老头皱着眉头想了会说,“这可记不清啦,怕是有多半辈子了吧。50年?60年?”老头摇着头笑了笑,有些惊讶地自言自语道:“原来都有这么久了。”
沈沛零心思细腻,猜到了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心中感动万分,也不知什么样的女孩值得另一个生命如此等待。再看老头时,眼中多了几分亲切。
杨清大大咧咧,笑着说:“怕是答应了哪个小姑娘吧?”
老头直言不讳:“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俊的姑娘。”他指着沈沛零说,“就跟她似的。”
沈沛零说:“我可没有那位姑娘这个福气,如果谁为了我这么钓鱼,我不得感动得稀里哗啦,哪还让他这么等着?”
杨清接过话头,“是呀,老伯,我看这姑娘也忒没良心了。”
老头有些不悦地说:“那也不能怪她,毕竟我还没钓上莲鱼。”
沈沛零不说话了,她忽然发现老头骨子里有一种少年才有的倔强,一种至死不渝、无法撼动的倔强。她不理解那样的爱情,评头论足反而是一种亵渎。
2
大约走了半个小时,终于看到了第一户人家。这是一个极小的无名村,只住着百十来户人家,房子都修在山脚,四周长满了各种灌木,从远处看,也不过一片葱茏的山林。
“这,”杨清一脸沮丧,转过头委屈地说,“还不如回车里将就一晚拉倒。”
曾川贴心的地看着沈沛零说:“车里有睡袋,要不我回去拿?”
沈沛零点点头,“也好,三个人是不好找地方,你们睡睡袋,我一个人住这里。”
“这怎么好呢……”
“这怎么好呢?”杨清抢过曾川的话继续说,“让曾科长自己睡睡袋吧,沈小姐,我陪你。”
曾川说:“沈小姐别误会,我是怕女孩子不方便,沈小姐既然喜欢,那就一起住农家好了。”
说完,他为了表明之前的动机,又加了一句:“不过沈小姐如果住不习惯,一定要开口,不管多晚我都会给你想办法的。”
沈沛零笑着点点头,没有说话,并没有梨涡。
老头把村长找来,说明了来由,村长倒是热情过了头,似乎从来没见过穿着这么体面的客人。他面色黝黑,身材魁梧,虽然年近五十,依旧虎背熊腰,只是脸上皱纹纵横,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了些。
当他看到沈沛零的时候满眼毫不遮掩地放光,却没有半点淫秽的心思,只是觉得这女人美若天仙,眼前一亮,他像个小孩子似的问东问西,沈沛零不管怎么回答,他都笑地合不拢嘴,觉得非常有面子。
村口很快聚集了一群村民,男人们大都光着膀子,嘴里叼着悍烟,朴素地看着沈沛零笑着。
村妇们自知比不过,也并不吃醋,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品头论足。
村长与有荣焉,一面色厉内荏地喊着“大家散了,散了啊,农活都干完了吗就杵在这。秀波你不回家伺候婆娘,搁这干什么,回头早产了。”一面谦恭地让三人往村子里走。刚进村口的时候,村长做了个请的姿势,沈沛零说了声谢谢从他身边走过,村长把手轻轻搁在她的腰间,嘴里说着“慢着点,慢着点,路滑。”
这个动作,不知让多少村里的男人羡慕不已,村长自己也心花怒放,不知道能在村里吹几年牛皮。
“咦?那老头哪去了?”杨清向人群里望了望,然后转过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村长。
沈沛零也停下脚步,村长瞪着一双眼睛反问:“什么老头?”
“就是扛着鱼竿的那个啊?”
“鱼竿?你们一共四个人吗。”
“那老头是你们村里的,他带我们来的,我们还没感谢他呢,这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们村的?谁啊。”
“就天天拿着鱼竿在干涸的河边坐一天的那个,说是,说是钓了五十多年了。”
村长笑了笑“那河都干了几十年了,还钓什么钓,村里没这人,没这人,你定是弄错啦。”
三人面面相觑,气氛有些诡异。
“好了,别管那些了,先找地方住吧,几天?一天是吧,要我说,急什么呢,来者是客,一天哪够尽地主之谊啊。”
曾川笑着说:“本来也是临时起意,看这里风景怡人就耽搁一晚,我们还赶路呢,来日方长,今天不过是先把缘分结下了。”
“城里人就是能言会道啊,佩服,佩服,哈哈。”村长大大咧咧地拱了拱手,又说:“我们这条件不行,地方小,没办法,有怠慢的地方还望担待啊。”
“您太客气了。”沈沛零说。
村长看了她一眼,把这话当做赞美,居然颇为腼腆地笑了笑。
村长在原地思忖了一会,说:“这样,你们住淑芬家里,她家地方大,离我那也近,有什么我能照顾到,好吧?”
“麻烦了。”沈沛零说。
淑芬家大是因为在村边,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家可以无限延伸,这取决于篱笆。
她男人临死前干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扩充房屋,预备今后改一间猪圈,结果房子盖了多半,她男人就患病去世了,原本拥挤的屋子一下子显得冷清了。当淑芬得知有三个城里人要借宿的时候,颇为兴奋,大有迎接远房亲戚的架势。
当天中午淑芬就杀了一只鸡,浓浓熬了一锅汤,又不辞辛苦地炒了几个农家菜。杨清在一旁絮絮叨叨,大体意思就是淑芬这样的女人在他心目中是最美的,朴实无华,任劳任怨。听的淑芬不断掩嘴大笑,她笑的时候牙床露的太多,所以不得不用手遮着。
淑芬有个儿子,她母亲唤他幺儿,也不知道是因为排行最小,还是仅此一个的意思。幺儿十一二岁的年纪,瘦瘦小小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从三人进了院子开始,幺儿就蹲在地上好奇地看着。当他看到沈沛零时,就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撞了自己一下,朦朦胧胧的有一点快乐,而且这种快乐,她越是离得近就越是明显。
所以他总是往那三个人跟前凑,当时沈沛零就坐在他每天都坐的凳子上,他为此有些骄傲,觉得那是他赋予了那把凳子运气。
他假装蹲在一边玩游戏,却时不时地要看她几眼。
他看她的睫毛,黑黑的,密密的,就像鸟身上的羽毛;他看她的眼睛,就像坠进了一片清潭;他看她的嘴唇,那么红艳小巧,他就想,用手轻轻的滑过去,一定光洁如冰。
最后,他看了她的胸,他的身体有了反应。这反应他近期已经很熟悉了,他喜欢这种反应,觉得无与伦比,但同时又自责于这种反应,以为这是罪恶。可沈沛零,这个精致的女人此刻离他如此近,他只能沉醉在这种罪恶里。
他似乎进入了一个世界,从来没有过的。他见过很多女人,卖牛肉的王大娘、隔壁的许阿姨,以及许阿姨的女儿,翠苗,没有一个人能引他进入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空无一物,又内心饱满。
可他母亲一句话把他拉了回来:“幺儿,你去挑些新鲜的曼子来。”
他娘说的是方言,他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也不知道那城里的女人听到没有。他从来没有觉得方言代表着什么,只是此刻觉得无比刺耳,就像他们之间有一条鸿沟,被这互不相通的发音加深了。
他不想母亲再催促他第二遍,于是一溜烟跑了。
他进到厨房,把满满一袋曼子洒到地上,他一个一个挑着,捡最大的盛在盘子里。捡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想到,这些曼子兴许是要给那女人吃的,他不由心动。他有一个想法,并扼制不下去这个想法,他的心咚咚跳着,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勇气,他捡起一个最大的曼子,轻轻地,轻轻地在它上面吻了一下,然后放在一边。
他做完这些的时候,感觉如蒙大赦,就像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激动、希冀、兴奋一齐涌来。他把曼子洗好,把带着他吻的那只搁在最边上。端盘子的时候,他故意把拇指对着它,以便记住。
他故作镇定地走出厨房,看到三人正围着桌子坐着闲谈,那女人一言不发,只是下意识地带着倾心的微笑。他一边走一边想,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出现在他的家里,看着这样的破败而毫不嫌弃。
3
他把曼子放在桌子上,也不敢抬头看,只听见两个男人的其中一个说:“好小子,今年多大啦?”
他没有回答,只装作没听到一样走开了,直到跨出院门,他才隐约感觉到刚才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从那女人身上散发出来。他虽然没有抬头,但余光里却留下一个模糊的俏丽人影,那个人影此刻居然渐渐清晰起来了,他回想到她披肩的柔软的头发,以及微微从头发里露出来的耳朵,她似乎还在微笑,淡雅又迷离。
他心里惦记着那颗曼子,只好回到院子里,站在厨房门口一副等着端菜的样子,实际则暗中观察着那边的举动。
那个女人从盘子里抓了一颗,不是他留给她的那颗,他有些失望。
“这不是刚才在山坡上看到的那些吗,原来是能吃的。”沈沛零颇有兴趣地在手里把玩着,另又捡了一颗扔进嘴里,立即喜上眉梢,“你们也尝尝,味道是不错。”
曾川例行公事似的吃了一颗,又很官方地认同说:“嗯,不错。”
杨清来回审视着两人,然后狐疑地抓起两颗囫囵吞枣咽进肚里,只在喉咙处感觉到一丝清苦,果肉水分不大,沙沙的,他忍着没吐出来。
沈沛零一边吃一边看着杨清说:“对了,你最近不是挺关注农副产品的吗,你看这个曼子怎么样?”
杨清含糊地说:“还得考察,你知道,这种地域性的产品想通向市场可不是光尝一尝就行的,前期的调研啦、资源整合啦都得好好研究一番才行。”他情商不高,知道这拒绝的话说得不高明,于是补充说:“明儿走的时候,我带一些,回去和几个股东商量一下。”最后他强调:“我个人是非常看好的。”说完他又抓了几颗填进嘴里,大快朵颐起来。
幺儿看到他把带着自己吻印的那颗咬了个稀碎,顿时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曾川不冷不淡地说:“我回去和市里的同事提一下,看有没有可以合作的项目,最好是能找到企业投资,在这边建个工厂,一切都系统化,工业化。重在包装,味道倒是其次,现在人好个新鲜。”
沈沛零点点头:“我也就随便问问,曾大哥不用这么郑重其事的,能成固然好,成不了也没什么。”
曾川第一次听到沈沛零这么客气,不免有些喜出望外,觉得这半年多的努力总算有些成果了。
他喜欢沈沛零,而且他知道这次不是玩玩就算的,但这半年来,他明示暗示都做了不少,可沈沛零始终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让他捉摸不透。他有几次想要放弃了,甚至在心里骂了她几句,奈不过几天后又开始心心念念。他一向是一个有些自负的人,唯独沈沛零让他屡屡碰壁,更增加了他想要得到她的欲望。她的每一句客气,每一个微笑,在他看来都是鼓励,而这种鼓励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他始终是一个男人,总会有几个时刻,他想要不顾一切地把她拥在怀里,一边吻她的脖子,一边剥她的衣服。
至于杨清,他从来不觉得是绊脚石,甚至觉得他有几分可爱,说的难听点,其实就是蠢,在他的陪衬下,他愈加显得优秀,所以他对待杨清的态度没有杨清对他那么有攻击性。
沈沛零看到菜出锅了,抢在幺儿前把菜端上了饭桌,并拉着淑芬一起坐下,幺儿在母亲旁边,隔着一个位置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了沈沛零几眼,他觉得今天的饭菜真香。
除了炖鸡肉外,其它只是几个地道的农家菜,两个男人尝了几口,觉得菜寡盐少,又不好意思不吃,只好细嚼慢咽。
倒是沈沛零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没有一点淑女包袱,一边吃还一边赞叹淑芬的手艺。淑芬也不脸红,只是捂着嘴笑,笑完了再把没咀嚼完的菜咽下去,沈沛零被这种毫不遮掩的朴素感动,觉得母子两个人都格外亲切。
淑芬看儿子今天有些拘谨,鸡肉又放在了客人面前,离他太远,只好不停地给他夹鸡肉。他们一年吃不了几次肉,即便是有客人,她也不能为了客套放弃儿子吃肉的机会,奈何今天儿子似乎腼腆得厉害,放在碗里的鸡肉迟迟不动筷子,只是一个劲儿若有所思地扒米饭,看的她是心急如焚。
“你倒是快点吃饭啊,”她敲了敲儿子的碗,严厉地说,“正顿饭不吃,到了后晌又吃些乱七八糟的,怪不得这么瘦。”
幺儿发现沈沛零正看着他,心里对母亲生出一股怒火,他不想被母亲当一个小孩子似的训斥,他从来没有今天这样,如此地,不再想当一个孩子。
幺儿没说话,他本来是要呛他母亲几句的,可又怕当着外人的面,被人家觉得没教养,只好低着头生着闷气光吃米饭。
吃饭的当间,从里屋跑出一条小黄狗。
那狗浑身脏兮兮的,毛发都打了卷儿,嘴边还黑乎乎的有一圈“胡子”。
小黄狗摇着尾巴来到幺儿身边要吃的,幺儿心里发急,想要和这条他平时宠爱的脏狗撇清关系,奈何它不懂自己的心思,反而站了起来,把爪子放在他的裤子上,踩出两个脚印。
幺儿生气地把它踢开,但黄狗又不依不挠地爬上来,还好有母亲解围。
“黄狗!去去去,一会有你吃的。”
沈沛零趣意盎然地问:“它名字就叫黄狗?”
淑芬不好意思,“就这么叫着,也没取名儿。”
沈沛零弯下腰把黄狗抱起来,然后让它蹲在自己的膝盖上,用手喂它食物。
曾川小声提醒说,“沈小姐,细菌。”
沈沛零笑了笑,没当回事。
幺儿惊讶地看着沈沛零,他第一次见到有人会把黄狗抱起来,连他都不曾这么做过。他看到黄狗听话地挨着沈沛零,忽然打心眼里羡慕它。
吃完饭后,幺儿破天荒地去洗碗,母亲照例去睡午觉,沈沛零和杨清坐在院子里聊天,曾川饭吃了一半就出去了,说是要看看这里的风景。
幺儿洗了碗,看到黄狗在院子里午休,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学着沈沛零把黄狗抱起来,他宠溺地让它睡在自己怀里,以显示自己和黄狗的亲密程度。他看到沈沛零在朝他这边看过来,沐猴而冠地觉得自己沾了黄狗的光。
他听到那个男人对沈沛零说:“沈小姐,话我只能说这么多了啊,曾川这个人,你得小心着点,鬼的很。”
沈沛零没有说话,杨清停了一会又说:“你就说刚才吧,你真以为他是去看什么狗屁风景了啊?他是跑回去拿压缩饼干了。哎呀,你瞅着这个人吧,斯斯文文的,其实呐……嗳,沈小姐你干什么去?”
幺儿看到沈沛零朝自己走过来,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他听到沈沛零的脚步声和自己的心跳产生了共鸣,紧张地不知所措,他抱着黄狗蹲在地上,不敢抬头去看。
他听到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幺儿,厨房里有热水吗?”
他抬起头,愣怔了一下,才支支吾吾地说:“啊,有,有啊。”
沈沛零笑着说:“我想洗个头,一路上吹了不少沙子,怪痒的。”
“好啊,是该洗洗。”他回想着,一个成年人面对这样的情景应该说些什么,但时间来不及,他脱口而出:“是不是起了虱子了啊?”他说完就后悔了。
“笨蛋,蠢货。”他在心里骂自己。
可沈沛零并没有生气,反而若无其事地说:“那也说不准,热水呢?”
“热水,我找找,应该在……”他跑进厨房,发现热水已经用完了,他站在厨房门口有些羞赧地说:“要不,你在院里等等,我马上给你送出去。”
沈沛零点点头,觉得他有些过于紧张,走前了几步,语气平和地问:“你是不是特别怕我?”
“啊?不,不怕啊,怎么了?”
她把一只手搭在幺儿的肩上,“没什么,我觉得你有些紧张。”
她的脸离他那么近,他分明看到了一对梨涡,他看得有些恍惚,就好像世界里只剩下了他自己,于是他伸出手,用食指点了点她脸颊上凹下去的地方。
沈沛零愣了一下,奇怪地看着幺儿。
幺儿这时候有如神助,脸上没出现一点异样,他说:“有饭粒儿。”
沈沛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过身走了。
幺儿这才明白,年龄是他的一层保护伞,可以让很多已经萌发的念头深藏不露。
他捂着胸口让心脏乖下来,然后把热水端出去,放在院子中间。
这时候杨清还在喋喋不休地数落曾川的不是,沈沛零走过来,把外套脱去,她抖了抖头发,头发就如一道瀑布似的流进了水里。
幺儿蹲在一边看着,莫名的幸福感油然而生,这水是他热的,脸盆也是他常用的,就好像这样便拉进了他们的距离。
他看到水从她的脖子流进去,在锁骨上凝聚成一滴露珠,他看到她的睫毛上都是水花,和湖水一样的眼睛相映成趣,她的脸红扑扑的,有一些白色的绒毛,他咽了口口水,想起了曾经吃过的水蜜桃。
“小子,你看什么?小小的不学好。”
他惊慌地转过头,看到杨清那张坑坑洼洼的脸正摆出玩味的表情。
“幺儿,别理他,把毛巾递给我。”沈沛零把头发盘在头上,侧着脸看着他。
幺儿脸红着走过去,站得远远的,把毛巾举在手里,沈沛零笑了笑说:“站那么远我哪够得到?”
幺儿只好又往前凑了几步,她白净的脖子离他不到一米,他忽然有一种想要上去闻一闻的冲动,但是他忍下了。
沈沛零把毛巾递过来,一面擦着头,一面看着幺儿说:“幺儿,你喜欢姐姐吗?”
不光是幺儿,就连杨清也略微感到惊讶,不过考虑到两人的年龄差距,杨清并没有想太多。
但是幺儿就不同了,他把这话当做一种表白,至少也是一种非常亲昵的悄悄话,受宠若惊的同时,他只感觉面红耳赤,但内心里又是压抑不住的喜悦。
他不敢说话,怕颤抖,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沈沛零忽然蹲下来伸开双手,做出拥抱的姿势说:“你看,我又不是什么怪物。”
幺儿像梦游似的走过去,投入到沈沛零的怀抱。
他的身体感觉到了她的身体,感觉到一种温热的气息,感觉到她微隆的腹部,感觉到她对称的坚挺的乳房。那一刻,他忘乎所以,双手竟然用力收缩,把沈沛零紧紧抱住,那对乳房顺势被自己的胸脯压了下去,软软的。
“这是哪出?”杨清一脸羡慕地看着两人,站在旁边有些觉得自己多余,恰巧此时曾川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先是莫名其妙,然后询问地看着杨清。
沈沛零把幺儿推开,她忽然觉得在这样的山村里,不仅物质是短缺的,就连感情也非常贫瘠,她多少知道一点幺儿的心思,并不觉得恶心,只是想在他最好的年纪里留下最好的回忆。
所以,她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在他黝黑的,脏兮兮的脸上。
3
幺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吻弄丢了魂,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用手摸着自己的脸颊,就好像要把什么东西捂住似的。
曾川僵硬地笑着说:“幺儿是挺招人喜欢的,沈小姐一直都挺喜欢孩子的。”
杨清翻了个白眼,想要说点什么,终于欲言又止。
沈沛零做完这些,若无其事地继续擦头发去了。幺儿满面通红,走回了厨房。
他的心在跳,他的魂也还没有回来,他迷迷糊糊地洗着什么,满脑子都是沈沛零。这一次,他胆子大了起来,他想她的身体贴着自己时的感觉,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自己的反应,他想那层棉纱之后曼妙的躯体,他思想里还没有“性”的概念,所以只觉得那一定旖旎无比。在他的脑海里,没有床,而是一汪淡蓝色的湖泊,她站在远处朦胧山峦的倒影里,波光粼粼,那水淹没了她的下半身。“现在,”他说,“我要让她从水里向我走来,同时一丝不挂站在岸边,站在我的面前,我会为她扫清岸边的鹅卵石,种上柔软的青草。”
于是,她嫣然一笑,脸颊上有两个淡淡的梨涡。她一步一步,好像丝毫不受水的阻力似的朝他走来。
他的心跳加速,他看着她的身体一点一点露出水面,果真就像神仙一般缥缈纤然,水滴从她的发梢留过她雪白的脖颈,经过一处山峰,在峰顶凝聚成如泪般晶莹的水珠,啪嗒一声落入湖中,就像他的心脏,啪嗒一声,落入红尘。
他终于看到她走出水面,他从没见过女人的裸体,所以在想象里也不能够完全,只是觉得那里有一簇鲜花,又或者是某一种有着神圣颜色的小草,而那如发丝般细柔的草的顶端,还挂着让人垂涎欲滴的,摇摇欲坠的露珠,像他的灵魂一般晃荡着。
那是幺儿第一次感受到类似爱情的东西。
他忽然觉得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比玩具可贵,他无法说清楚那个东西具体是指什么,但是他本能地想去追求,哪怕付出一生的代价。他觉得,和那个东西相比,生命简直不值一提。
他母亲睡醒的时候,并不知道发生的这一切,她只是觉得这孩子今天有些魂不守舍,干事慌慌张张的,她说了他几句,“怎么啦,魂丢啦,成天想什么呢?”
幺儿没来由地转过头问他母亲:“娘,你记得不记得几年前城里来过一个堂叔?”
她母亲没说话,而是带着询问的目光示意他继续说。
“他带了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女孩,说是我表妹,她叫什么了?”
“我哪记得?你今儿是怎么了,想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干嘛,那书都背过了吗?”
他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那个表妹,是几年前来着,他忘记了,他只记得某一天傍晚,他们两个人去附近的一个山洞“探险”,他拉着她的手,一路上她只管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哥哥,哥哥”的问东问西,每个问题都很滑稽,都很肤浅。比如“哥哥,那个草能吃吗?我从没见过。”“哥哥,那边的山多高啊,我们去爬好不好?”“哥哥,你们这里是不是很多虫子呀?我的腿起了好大一个包。”
他们进了山洞,玩捉迷藏的游戏,他对这里熟悉的很,所以七拐八拐就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藏身点,他躲在黑暗里听到她表妹不停的喊他,起初声音还很平静,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声音越来越发颤,甚至还有些哭音,他既好笑,又觉得趣味盎然。
直到她彻底崩溃,坐在地上哇哇哭了起来,他才忍着笑走了出来。他的表妹,那个楚楚可怜的小女孩疯了一般扑进他的怀里,后怕又着急地说“哥哥,我不敢了,不要丢下我。”
他有些好笑,“我这不回来了嘛。”
小女孩继续说,“这辈子都不要这样了,我怕。”
他忽然有一股柔情在心底升起,看着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忽然怜惜起来,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坚定又温柔地说:“好,我这辈子都要保护你。”
他此生只见过表妹一次,但他始终不曾忘记他的诺言。沈沛零那一吻给他带来的冲击,隐隐约和表妹扑在他怀里时的感觉一样,但是她叫什么来着,他忘记了,他想要保护她,可没有机会,于是他想到了沈沛零,他那颗如男人般沉着有力的心,又复活了。
下午的时候,沈沛零和另外两个男人出去了,说是要到附近转转,曾川邀请幺儿做向导,他推病拒绝了。
曾川听到这样的回答,直直地看了他几秒钟,好像要弄清他的“病”源自何处,他似乎隐然觉得刚才那一幕始终不像是一个女人对待孩子的方式。他觉得,那一吻不同寻常,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同寻常,他有些警觉,却又不放在心上。
幺儿为了证明他自己所言非虚,回到屋子里躺下了。他母亲训斥了他几句,就走过去帮他掖好被子,摸了摸他的额头,一边嘟囔着什么一边走出门去,不多片刻,她又折返回来,在床边放了一个碗。
幺儿支起身体看了一眼,是满满的炖鸡肉,于是他开心地笑了。她母亲这才放心,故意板着脸说:“小吃鬼,看到好吃食比看到娘都高兴。”说完她眼角含笑,转身走了。
幺儿把鸡肉吃了,心满意足地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醒转过来,看了一眼窗边,发现外面漆黑一片,知道已经半夜,他奇怪为什么母亲没有喊醒他吃晚饭,又忽然想到,沈小姐应该已经回来了吧,她睡在哪里呢?这间屋子是他家最好的屋子,他本来打算要留给沈小姐的。
他心里有些不安,从床上爬起来,走出了屋子。这才发现月色皎洁,夜风拂面,山林中窸窸窣窣有动物窜动的声响,他看了一眼柴房和东厢都没有灯火,心想沈小姐一定是和母亲挤挤睡下了,她们会谈话吗?会谈他吗?她母亲又该数落他的不是了吧,不知道沈小姐会不会从此不再喜欢他。
他灰心丧气地想要回屋睡觉,却听到有人喊他“幺儿?”
这声音令他欣喜雀跃,他急不可耐地转过身去,果然看到沈小姐,那个如天仙下凡的女人安静地站在院子里,他方才怎没看到?
沈沛零穿着一身白色锦缎的睡衣裙,这裙子他似曾相识,好像是杂货铺王姐姐的那件,不过沈小姐穿着比王姐姐漂亮几千倍几万倍。
她秀发如华,粼粼的反射着月光,如风一般在肩膀一侧摇曳生姿。她裸露着小腿,清新婉约,聘娉婷婷地歪着脑袋看着他,脸上就像石子落水般绽开笑容,愈来迷人。
“沈,沈小姐。”他叫了一声,觉得声音扭捏造作,脸上更红了。
“你怎么不睡觉?”她往前走了几步,他看清了她的脸,同时嗅到风中飘来淡淡的香气。
“有些不瞌睡,你呢?”
“我看看星星,以前我经常一个人半夜坐在阳台上,我喜欢这样的静谧。”她笑着说。
这话让他想起了表妹,她似乎也说过她总是坐在阳台上看楼下如蚂蚁般的人群。他记得他当时问她什么是阳台,她天真无邪地笑着说:“就是很高很高的一个台子,你如果站起来,伸手还能摸到月亮哩。”
他被那样的浪漫吸引,于是印象深刻。他抬头看了一眼上弦月,心里想,原来沈小姐也去过那里。
“阳台是好的,不过我们村里也不差,之前有过一个堡,听说是放机枪的,架的很高,我以前经常去那,前年大水冲垮了,不然我就可以带你去看月亮了。”
沈小姐听了扑哧一声笑了,但她还是略带惋惜地说:“那是挺可惜的。”
幺儿有些骄傲地说:“不可惜,二妮儿家是烧砖的,我可以借她家的砖盖一座更高更大的,还要修一个梯子,那样上的时候就不会很累,”他又说,“不过现在不行,我还要读书呢,其它时间还要帮我娘做农活儿。”
“不急,你还小,有的是时间。”
幺儿眼神坚定地点了点头,这时候沈小姐又问:“不过你为什么要为我盖一座堡呢?”
“因为……”他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他怎么说的出口呢?她是那样的纤尘不染,她是那样的与众不同,而他,一个山村里的农家小男孩,浑身脏兮兮的,站在她面前,怎么能够,如何能够说出“因为我喜欢你,我要保护你一辈子。”这样自不量力的话来?
沈小姐似乎能看穿他的心,那句没说出口的话,她似乎懂了,因为她笑得无比灿烂,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她脸上又出现了可爱的梨涡,一深一浅,就像一口吞人的漩涡,一点一点地把幺儿的心吸了进去。
她看了看月色,惬意地呼出一口长气,然后看着幺儿说:“睡吧,明天见。”
幺儿看着她的背影,逐渐被夜色笼罩,就像先前的月色光华,全是幻觉,他感到刺骨的寒冷袭来,让他战栗不止。他有一刹那觉得,离去的不是沈小姐,而是自己,自己正坠入万丈深渊和无际的黑暗,就像落入黑漆漆的水中,一点一点失去光照的世界,而沈小姐,正是头顶上方遥远却唯一的朦胧月光。
他如求助一样的口气喊:“沈小姐!”
沈沛零回过头,幺儿瞬间感觉到黑暗远离了,他又站在了光明的边缘。
沈沛零脸上并没有诧异的表情,就好像料想到他会喊她,她侧身站着看他,用微笑鼓励他说下去。
“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他说。
他平静,毫不慌乱,他看她的眼睛,他知道,她并没有耻笑他粗鄙的柔情,也没有怀疑他幼小的心是不是拥有爱的能力。
她审视地看了他几秒钟,然后把身子也转向他,抬着眉毛说:“你想要我吗?”
幺儿像个男人一样挺着胸膛,“我想,我想要你,从我第一次见你,我就这么想,虽然我现在看着有点小,但那说明我会想的比任何人都久。”
沈沛零看着他,忽然拂去睡衣,从肩头一直滑落到脚踝,她站在睡衣中间像一个天使一样伸展着“翅膀”,身上仍旧一件月色流泻。
4
幺儿经历了一个终生难忘的夜,他在之后的五十多年里从来没对人提及过,他不愿意和人分享哪怕一点关于沈小姐的事情,他像守护情人一样的守护着这段记忆,因为他的情人不过也只是这些残篇的回忆罢了。
直到他大限将至,他才绝望地告诉自己,“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知道,那只是一个少年心猿意马的梦境,可我就是不愿意醒来。”于是他戚然瞑目,却终于从梦里睁开了眼。
但是此刻,他依旧不能从虚幻的森林里逃脱出来,于是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还以为是承担着一个与沈小姐之间的秘密。
他依旧如前一天一样害羞腼腆,但眉眼间却总透着一股心满意足,似乎沈小姐的每一个举动都有隐秘的含义,每一句话都有弦外之音,这一切都只有他能明白。
他们三人匆匆吃过早饭,淑芬把早已经备好的曼子打包,杨清接过去,结结实实地给了淑芬一个大大的拥抱,措手不及的淑芬羞得汗都流了下来,可依旧咯咯的笑个不停。
曾川相比就斯文多了,只是含笑握了握手,说了几句来日方长的客套话,淑芬一一点头收下了。
沈沛零从手腕上把一个翡翠手镯抹下来,放到淑芬手里,说“这个你留着,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只是留个念想,我会一直记着你们,记着这片土地的。”她低头看了一眼幺儿,又说“当然,还有幺儿。”
幺儿这才反应过来,迟滞地说:“怎么,你也要走吗?”
“当然啊。”她略微有些诧异,却并没表现在脸上。
“可是,可是……”他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有一种世界即将崩塌的错觉,天旋地转。
沈沛零温柔地笑了笑,走过去握着他的肩膀,蹲下来说:“放心吧,姐姐还会回来的。”
他没有说话,赌气似的站在原地,他以为她会为此心软,就像母亲每次的破涕为笑一样。可是曾川走过来,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走吧?”她却点了点头。
他终于半妥协半固执地说“你一定要回来,我会等你的。”
淑芬没听出其中的情意,只觉得是儿子客气礼貌过了头,脸上一副因为骄傲而谦卑的面容。
沈沛零点了点头,幺儿以为那是无声的承诺。所以他多少有些放心了。
三人走出院子,幺儿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当发现曾川疑惑望着他时,他不容置疑地说:“我送送你们。”
他看到两个男人和气微笑下的不屑,却在心底嘲弄了他们一番,他知道,沈小姐根本就不喜欢他们。
“沈小姐,再有一天估计就回省城了,”杨清走在沈沛零的侧面,搓着手笑嘻嘻地说:“是这样,我虽然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但终归是到了我的故乡,不知道沈小姐肯不肯赏脸,让我尽尽地主之谊,也算给你接风洗尘了。”
沈沛零笑着说:“好啊,不过明天不行,明天我还得先去趟单位,等周六吧,周六曾大哥正好也休息。”
杨清脸色明显暗了一下,但立马恢复常态,说:“曾科长忙,再说我一个商人,人家是公务员,坐一个饭桌,怕不合适吧?”
曾川执迷不悟地说:“没什么,什么商人公务员的,大家都是朋友,一顿饭没什么的。”
杨清明目张胆地白了曾川一眼,阴阳怪气地看着远处的树林说:“清明节洞房花烛——心怀鬼胎。”
好脾气的曾川也不禁动了怒,他停下脚步,一脸严肃地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还要我当着沈小姐的面说出来?”
“杨清,我忍你很久了,这一路上你处处挤兑我,埋汰我,我都没计较,但你这话就太过分了,什么叫心怀鬼胎?好,你要说什么?你说啊,今天说不出来都不行。”
沈沛零说:“曾大哥,你少说几句吧。大家都是朋友,有什么好吵的。”
杨清的怒气就像泻了洪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他感觉沈沛零这话有点偏心,就好像自己是在无理取闹,他转过头气极而笑,对沈沛零说:“有什么好吵?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我杨清对你咋样你心里有数,这大半年来,我明着的也来了,暗着的也来了,还他妈找了个破借口陪你来这深山老林里受苦,你到好,冰山一座啊。今儿你给我个痛快话,到底喜欢不喜欢我,喜欢,咱回去就办事,八抬大轿娶你回家,绝对不让你寒酸,不喜欢,也直说,让我趁早死了心。”
“你这不是逼沈小姐吗?”
曾川走过来把手搭在杨清的肩膀上,做了个阻拦的动作,意思是不让杨清再说下去。杨清却把他的手甩开,转过头没好气地冲他嚷道:“别他妈的道貌岸然了,装的正人君子似的,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了解吗?”
曾川压抑住心头怒火,铿锵有力地说:“我是喜欢沈小姐,怎么了?犯罪?”
“就怕你犯罪呢。”
杨清看着沈沛零,一手指着曾川说:“你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吗?你是不是觉得他特斯文?你现在让他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给你看看,你问他敢吗?”
“你太过分了,杨清。”曾川脸色忽然平静下来了,却面如死灰,那是气极的表情。
杨清哼笑了一声“不敢吧?”他继续对沈小姐说:“我告诉你,是避……”
“好了!”
沈沛零大叫了一声,两人顿时安静了下来,他们第一次看到沈沛零生气,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确实有失风度,他们两人互相埋怨地看着对方,就好像犯了错误的孩子。
沈沛零叹了口气,像母亲似的对他们说:“好,你们要答复,我给你们答复。”
她伸出一条手臂向背后指去,“那里有一条河,谁能钓上最大的莲鱼我就答应谁。”
杨清不可思议地看着沈沛零:“你是认真的?”
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杨清抽了抽脸,说了句“无聊”,从沈沛零身边走了过去。
曾川走过来,第一次和杨清统一战线,“感情岂非儿戏,确实太过分了。”
他说完看着杨清的背影无声地摇了摇头,就好像在为杨清打抱不平似的。
沈沛零耸了耸肩,这才发现幺儿还在,于是对着他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然后粲然一笑,就像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司空见惯。
三人继续前进,曾川和杨清反而有说有笑,连之前那点隔阂都没有了,现在他们从敌人变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患难兄弟。
幺儿神情恍惚地踏着脚步,他面前的路忽高忽低,忽硬忽软,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醉汉似的摇摇摆摆,他晃了晃迷糊的脑袋,想把扰乱他心智的东西甩出去。他忽然想到了表妹,那个他答应要保护她一辈子的女孩,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名字清晰地映在他的脑海里,他感到有些幸福,好像有什么东西失而复得似的,“哦,她叫念念。”
渐渐的,他和三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他的心情又低落了下来,原来她离开的速度不是以自己的步子为标准的,可他又不想去追,就像在和流逝的时间对抗,他感觉自己就像弹弓上不愿飞离的石子。
当他走到越野车跟前的时候,三人早已经坐进了车里。
杨清从副驾驶探出头来,一副等不耐烦的表情说:“回去吧,幺儿,回去好好孝敬你妈。”
这时候后窗被摇了下来,幺儿看到一幅绝美的画在他面前徐徐展开,画中的仙女冲他说:“幺儿,别送了,我们该走了。”
他这才惊慌失措,整个人恢复了知觉,可来不及他说什么,车子已经发动了,他后知后觉地,像一头睡醒的狮子一样追了上去。
曾川从后视镜里看到幺儿,并没有停车,只是把速度放下来,沈沛零探出半个身子朝后望去,发丝凌乱飞舞,她一边捂着刘海,一边喊着“回去吧,幺儿,我们还会回来的,别跑了,你追不上的。”
幺儿在奔跑中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迎着逆风对沈沛零声嘶力竭地大喊:“我一定会钓一条最大的莲鱼给你,世界上最大的莲鱼,”他气喘吁吁,脚步越来越慢,眼看汽车就要驶离自己,他心焦如麻,像来不及说遗言的垂死老人一般把一长串话塞进一口气里,“我会一直钓下去,今年钓不到,我就明年钓,明年钓不到,我就年年钓。水枯了,我就等它再漫上来;鱼没了,我就等它再生出来。总之,生生世世,沈小姐,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