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自然生物痕迹,但今天的确有人活在各拉丹冬的近旁。”喃喃念出此文最后的弦外之音,心中不由得冒出一句苏东坡的名句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不尽长江滚滚而来,浪涛如天……九曲黄河,弯弯绕绕,漫长曲折;而长江则不同,它一路披荆斩棘,铺天盖地,跨越了大半个中国!任何一个人面对长江,都宛如沧海一粟般渺小,而作为万里长江的发源地——唐古拉山脉的各拉丹冬峰,又该是怎样的雄伟壮阔啊!
“远方白色金字塔的各拉丹冬统领着冰雪劲旅,天地间浩浩苍苍。这一派奇美令人眩晕,造物主在这里尽情卖弄着他的无所不能的创造力。”长江奇观之一的冰塔林,就在这荒无人烟的冰雪世界拔地而生,由冰的庄园、冰的院落组成;一刻不停呼啸的风有了世上最干净的画板,随意的图案形态缓而呈现,每一帧都是最一丝不苟的精雕细刻。如此奇美景观,鬼斧神工,可惜千百年来却仅由“造物主”一人欣赏把玩,若不是有这一行人,这样无畏的探险者,我们怎能领略到冰雪的神奇、大自然的神奇!
或许是这一拨勇士恰巧的来临恰巧破坏了“它”孤芳自赏的雅致,作为男性神的各拉丹冬不怒自威,哪怕是“我双手合十,面向各拉丹冬威严的雪峰行了跪拜大礼,虔诚而愚蠢——”,但他还是“让我领教了一番”——“此刻倒霉迹象接踵而至,频频小震酝酿着某一两次大地震:手背生起冻疮,肩背脖颈疼痛的不敢活动,连夜高烧,不思饮食……”造物主在这里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既有着艺术家的痴狂和认真,又拥有仿佛残暴君主一般的无情。“头痛,恶心,双脚绵绵,呼吸困难——典型的缺氧反应”只是他的略施小惩;“……娇贵而无用的尾椎骨已经折断,连带腰椎也错了位”的裂骨之痛甚至也不算什么;当作者说出那句“我要死了”的时候,声音空空荡荡,如同泥牛入海散失在冰原上,这时造物主才给予外来者最难以忍受的心理折磨,丝毫不懂得怜悯和假慈悲,以至“我似乎已经衰竭,心想碰巧哪一口气上不来,就长眠于此吧”……
造物无情抑或有情呢?
另附原文:
1987年3月上旬,我随电影摄制组再一次接近各拉丹冬,在它的脚下安营扎寨。寒冷季节里汽车可以驶过冰河,直接进到山脚冰塔林中。熟悉地形的向导布擦达讲,各拉丹冬有阴阳两坡,西北阴坡尽是冰雪,景色单调,东南阳坡才好看。的确,阳光使这位身披白色披风的巨人变化多端:融雪处裸露出大山黛黑的骨骼,有如刀削一般,棱角与层次毕现,富有雕塑感。近些年来,骤然掀起一股长江考察热一拨又一拨中外勇士在此迈开了认识长江的第一步。短短几年里,先后有十多位探险者壮烈献身于这项人类事业。
季节上的隆冬将尽,但严寒还将在此驻守三两个月。远不是秋高气爽时节的明媚,这一个风云变化的季节里,气势磅礴的密云来去匆匆,形如金字塔的各拉丹冬主峰难得在云遮雾障中一现尊容。
在各拉丹冬以东几公里外有牛粪可捡的草坝子上,我们搭起牛毛帐篷。安托师傅他们从崖底冰河里背回大冰块,我们喝上了长江源头的水。海拔接近六千米,力大如牛的安托师傅做起活来也不免气喘吁吁。他说自己是海拔低些的聂荣县人,所以不很适应。我就更不在话下了。此刻倒霉迹象接踵而至,频频小震酝酿着某一两次大地震:手背生起冻疮,肩背脖颈疼痛得不敢活动,连夜高烧,不思饮食,……活动时只能以极轻极慢动作进行,犹如霹雳舞的“太空步”。
这样的身体状况真是大煞风景。但愿它不要影响我的心态,各拉丹冬值得你历尽艰辛去走上一遭。我们把车停在冰河上,踏进这块鲜有人迹的冰雪世界,在坚冰丛莽间的一个砾石堆上竖起三脚架。我双手合十,面向各拉丹冬威严的雪峰行了跪拜大礼,虔诚又愚蠢——各拉丹冬是男性神,据说这方圣地并不欢迎女人,不久它便让我领教了一番。它还不喜欢人们过于恭顺,在等待云散天晴的日子里,面对大家的恳求它不为所动;等到导演用粗话诅咒那一天,它可就在蔚蓝的天幕下十分情愿地露了面。
这里便是著名的长江奇观之一的冰塔林。从砾石堆上四面张望,晶莹连绵的冰峰、平坦辽阔的冰河历历在目。杰巴、安托、开大车的大胡子师傅,头戴狐皮帽,身裹羊皮袍,肩扛比人身还长的大冰凌,蠕动在巨大的冰谷里,一列小小身影。远方白色金字塔的各拉丹冬统领着冰雪劲旅,天地间浩浩苍苍。这一派奇美令人眩晕,造物主在这里尽情地卖弄着它的无所不能的创造力。
慢慢从砾石堆上走下来,慢慢沿冰河接近冰山。这一壁冰山像屏风,精雕细刻着各种图案。图案形态随意性很强,难说像什么。从狭小的冰洞里爬过去,豁然又一番天地。整座冰塔林就由许多冰的庄园冰的院落组成,自成一天地。我用新近装备的柯尼卡拍彩照,使用标准镜头受限,没同时配起变焦镜头使我后悔了一辈子——拍一座完整的冰山,要退出很远。正是在后退的当儿,脚下一滑,分外利落地一屁股坐在冰河上,裂骨之痛随之袭来。这一跤,使我在后来的旅行中备受折磨。回那曲拍了片才知道,娇贵而无用的尾椎骨已经折断,连带第八节腰椎也错了位。
说不见又出现了一个,老远喊我:“都到这地方了,不到处转一转,多吃亏呀!”他从冰墙那边翻过来,到小车里取盛放胶片的箱子。为节省体力,就在冰上推。
“我要死了。”我少气无力地说,声音空空荡荡,随即散失在冰原上。
置身于冰窟,远比想象的要温暖,穿着件腈纶棉衣,外罩一件皮夹克,居然感觉不到冷。风声一刻不停地呼啸,辨不清风何来何往,仿佛自地球形成以来它就在这里川流不息,把冰河上的雪粒纷纷扬扬地扫荡着,又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河滩上、冰缝里。渐渐地冰河已光滑难行。从北京来的摄影师大吴,负责拍一本有关于藏北的大型画册,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照相器材就装在一个很考究的箱子里。唯恐摔坏了,便推着箱子在冰面上爬行。他用奇怪的“鱼眼”为我拍了一张反转片,一部分精神和生命就寄存在这变了形的仙境中了。
是琼瑶仙境,静穆的晶莹和洁白。永恒的阳光和风的刻刀,千万年来漫不经心地切割着,雕凿着,缓慢而从不懈怠。冰体一点一点地改变了形态,变成自然力所能刻画成的最漂亮的这番模样:挺拔的,敦实的,奇形怪状的,蜿蜒而立的。那些冰塔、冰柱、冰洞、冰廊、冰壁上徐徐垂挂冰的流苏,像长发披肩。小小的我便蜷卧在这巨人之发下。太阳偶一露面,这冰世界便熠熠烁烁,光彩夺目。端详着冰山上纵横的裂纹,环绕冰山的波状皱褶想象着在漫长的时光里冰川的前进和后退,冰山的高低消长,这波纹是否就是年轮。
第二天,仍随大部队进入冰塔林。在滑极了的冰河上一点点挪动,时而也需爬行——人们越发有经验了,在有坡度的地方,就翻身滚将起来——终于过了冰河,我便半卧在砾石堆上仔细寻找起来,看有没有贝壳、植物之类化石,或者古人类生活过的痕迹,可是很遗憾,没有。而我似乎已经衰竭,心想碰巧哪一口气上不来,就长眠于此把。
见我再也没有力气返回了,杰巴他们开着车过来,接我过这一段冰河。
拍电影的那一伙不知又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久久不回来。不甘心在车里闷坐,又挣扎着去拿座冰河中间的砾石堆。过午的太阳强烈,冰面疏松多了,有流水漫溢出来。此刻除了风声,还有一种声音轻易便可辨别出来。那是坚冰之下的流水之声,它一刻不停,从这千山之巅、万水之源的藏北高原流出,开始演绎长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