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的敌人

文/羊君小二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几年前,我在一个学校做校医,期间能遇到很多小孩,有健康的,也有患病的。

  一天,我正在看书,一个瘦高瘦高的小男孩忽然推开医务室的大门,径直坐在我对面的黑沙发上,他娴熟地取下身后的一个黑色大书包,“啪”的一声,扔在脚边。

  其实他已经算不上“小男孩”了,个子有明显拔节的迹象,少年的成长,像甘蔗一样,往往是一节一节向上窜的。

  几颗青春痘刚冒出额头,鼻梁上架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唇上的绒毛有着旺盛的生长趋势,青春的激素在他脸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带着典型的高中生气质,在这所全是初中生的学校里,是格格不入的。

  我注意到他的两个膝盖都擦伤了,更加引我好奇的是,他并没有穿校服。询问一番才得知,他是已经毕业的学生,是翻墙进来的,因为校门口的保安不让他进来。现在就读的高中因为高考要占用教室,给他们高一学生放几天假,他便跑回来看以前的班主任。

  “我记得你,你以前经常来医务室,不过,那时候你挺胖的。”我说。

  “对头,那个小胖墩就是我。”他答道,记忆中尖细的嗓音变得浑厚。

  他嘴角也有血,伸出手随便抹了抹,扶了扶眼镜,便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大概是班主任,回复他还在校外,可能傍晚回校守晚自习。

  我给他的伤口进行简单处理后,他便坐在那儿,等着班主任回来,左看右看,百无聊赖之际,便开始讲述他为数不多的人生故事,一讲便是一个多小时,下面是他讲的故事:

  1

  我小时候,最喜欢干的两件事,一是吃饭,二就是虚度光阴。

  我有四个敌人,他们全住在我家,我爸我妈我爷我奶。

  我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的生活都过得风生水起,而我的少年时代似乎是一部望不到尽头的平庸小说,充满了狗血的情节,以及令人哭笑不得的人物。

  似乎,我和他们之间总是横着一块未融化的冰块,有时候觉得,我实在是一个家族异类。

  那就先说说我奶吧。

  我爸我妈工作很忙,可以说,我是我奶带大的。

  我奶很高,我刚学走路那会儿,她喜欢牵着我的一只胳膊,我太矮了,所以胳膊只能高高举起,整个人几乎被悬空吊起。

  以这种姿势走路,就很容易摔倒,摔倒以后,她就会用非常非常脏的四川脏话骂我,然后继续把我的手臂高高地提起来,拖着我往前走。

  因为长期浸淫在她的这种话术下,所以小小年纪,我骂起人来也是游刃有余。

  后来进幼儿园了,下午放学挺早,我奶把我接回来以后,我就被她扔到小区麻将馆外面的小亭子里,自生自灭,她就直接去麻将馆里搓麻将,一搓就是大半天,有时候还会通宵。

  一般我见时间差不多了,就会自己往家里走。偶尔,她会委托先打完牌回去的邻居熟人,顺道把我背回家去,但大多时候,都只是见一个小人摇摇晃晃地走在小路上。

  那时,小区里并没有那么多爱管闲事的热心大妈,热心大妈全都去打牌了,比如像我奶那样的。

  2

  有天我在亭子里玩泥巴,一个老爷子探过来,说道:“小朋友,你坐在这里干嘛呢?是找不到爸爸妈妈了吗?”

  陌生人突然的热心让我昏了头,便一五一十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老爷子很热情地把我带到了一间小房子里,他刚要关门时,我突然意识到不对劲,撒腿跑了,临跑前还骂了他一句,老不死的,还敢当人贩子!祝你后继无望!

  这些从四岁小儿口中吐出的恶毒咒骂威力强大,像一纸符咒,震慑住了他,他瞪大眼睛,呆在原地,张着口,露出泛黄的牙齿,却一言不发。

  想来我的这次成功脱逃,着实得益于我奶深厚的骂功。

  话说,我奶还特别严厉,她打牌娱乐,但却不准我玩游戏机娱乐,只准我玩泥巴,那是她徒手从绿化带里挖出来的。但凡她看见我碰一下游戏机,便摆脱不了铺天盖地的唠叨,以及难听至极的谩骂。

  所以,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玩泥巴,要么在麻将馆里看我奶打牌。

  说实话,看我奶打牌,其实比玩泥巴更无趣,我奶总给我一张幺鸡,或是其它长得奇奇怪怪的牌,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乖孙,恁张牌黑重要,你先握起,我喊你拿出来,你再拿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靠着我奶睡着了,迷迷糊糊听见“胡了”,接着我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晃醒,一眼看见我奶满面红光,从我手里掏出那张汗津津的幺鸡,“啪”地一声放在桌上,然后乐不可支地伸出干枯的手,从几个老奶奶手里接过几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塞进了牌桌底下的盒子里。

  3

  还有一点,我奶脾气不好,有年一家人上山避暑,我带着皮球上山,清晨,他们都在睡觉,我在外面“咚咚咚”地拍皮球。

  那时,我奶刚通宵撮完麻将,在补觉,当她听到从屋外传来持续不断的响声时,实在气死了,起床从我手里把皮球夺走,一下子扔到了窗户外面,接着又转身回去睡觉。

  我也生气了,蜷缩在桌子底下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一头得了哮喘的驴。

  期间,我没有喊任何人的名字,我深知这种鸡飞狗跳的场景,他们已目睹过很多次,大多时候他们也不想管。即便隔着墙壁,我把我爸的呼噜声听得一清二楚,但我依旧静默着,在等待他们苏醒。

  为了使自己的头脑变得清晰,我减少了啜泣的频率,很快呼吸变得顺畅起来。

  那天上午,我在桌下,看到了各色各样的膝盖和鞋,皮鞋,凉鞋,以及开了胶的运动鞋。

  大概到了正午,一个人影在桌子旁晃过,我还没反应过来,那人便把我从桌子底下提溜出来,是我奶,她另一只大手里抓着一只沾着黄泥巴的皮球,像鹰爪拽住了小鸡。

  “你个小祖宗,哭了一上午,我耳朵都听出茧了。”我奶抱怨了一句,继续说道,“喏,皮球你还要不要?”

  我在她爪下显得如此瘦弱不堪,但仍噘着嘴没回答她,那天中午,我从头到尾都没给我奶好脸色看,午餐时,碗里却多了很多我喜欢吃的菜。

  4

  我还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我奶和我爷一起去幼儿园接我,回来的时候,遇到卖冰糖葫芦的。

  老师傅举着插满冰糖葫芦的木棒,站在小区门口,像将军举着一面军旗,好威风。

  裹满糖浆的山楂又红又亮,个个都饱满圆润。小区里同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几乎人人手里都握着一串冰糖葫芦,连“浑牛”都有了。

  浑牛住在我家楼上,他从三岁起就在我家头顶开火车,推着一堆连成一串的木凳子,从阳台起步,驶过客厅,再开进厨房,最后停留在各个卧室,一路上,嘴里都吼着“西伯利亚到站了”。

  我在客厅摆弄积木,听着头顶咣咣咣的声音,毫不羡慕。

  因为总是吵闹,他奶高高举起晾衣架要揍他,他就举着叉衣棍,踩着靠墙的塑料凳子,爬上立式空调,往左挥舞着棍子,打中了墙上的电视,往右挥舞,又打痛了他奶。

  他奶咬牙切齿歪歪扭扭地站在凳子上,打算把他揪下来,结果摔倒了,等他爸回来,打算把他狠狠揍一顿,他奶不让,说他头顶有两个漩涡,天生浑。

  现在看着他手里被啃了两口的山楂,我羡慕他了。

  我问我奶,能不能买一串,我想吃。

  我奶说,你一天就见不得别个逼嘴动。

  我爷竹竿似的杵在一旁,皱着眉说,老婆子,文明点。

  我奶讲这些话的时候,红鼻头仰起,鼻孔张得老大,嘴唇上下翻飞,露出了淡粉色的牙龈。门齿上挂着一枚早上吃剩的菠菜,它顽固地停留在此地,咽又咽不下去,爬又爬不出来。

  她的身影像山一般雄伟,阴影投射下来,上窄下宽,像企鹅一样,盖住了我的脸和胳膊。几点唾沫喷到我脸上,有一丝清凉,给了我一种站在山间瀑布前的错觉。

  我像普通小孩做的那样,立在原地不走,眼睛里充满了视死如归的豪情。

  于是,我奶极不情愿地上前问道,多少钱?

  老师傅说,两块。

  我奶说,龟儿子卖恁么贵,屁儿好黑,上回儿别个来卖,都是一块。

  老师傅说,大姐,我跟你年纪差不多,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要买就买,不买就走开。

  爷爷说,哎,老婆子,莫扯恁些。

  爷爷又说,走,乖孙,回去,爷爷给你做。

  回去以后,我奶继续去打牌,我爷跟几个老头在楼下摆起了龙门阵。

  接下来该谈谈我爷爷了。

  5

  我爷爷年少时曾在东北当过兵,所以现在虽然瘦,但是体能挺好,摆上半天的龙门阵,或在小区单杠上吊上十来分钟,这些对他来说,都完全没问题。

  他退休后,报了一所老年大学,学习书法写诗,以及PR和PS,就是人们常说的视频剪辑和修图。我时常怀疑,他有一颗拍电影的心,可他买了一堆设备,捣鼓半天,愣是没见到一个完整的视频出来。

  我爷爷跟我关系其实挺好的,除了一点,让我吃鱼。

  我虽然喜欢吃饭,但我从小就不喜欢吃鱼,看到餐桌上有鱼我就生气,我觉得它实在太腥了。

  然后呢,我爷爷就老给我煮鱼,换着方子煮,蒸的,煎的,炒的,炖的,认为那是高蛋白,不吃可惜。

  可这种事情他强迫不来,无论他用什么方式处理鱼,我总是会在下嘴的那一刻,闻到极其腥臭的气息,那股子粗糙,带有沙粒感的气息,直冲脑门。

  我举着筷子一下子哽住了,瞪大了眼睛,那块鱼肉,最终还是被我吐到桌子上。

  我怯懦地抬起头,迎面对上的是我奶熟练的白眼和脱口而出的“败家子”,以及我爷爷失望的表情。

  我感到很大的不高兴以及一丝歉意,大热天,我爷爷站在热锅前挥舞锅铲,汗如雨下,着实不容易。

  对的,你没猜错,我家是我爷爷做饭。

  6

  因为我不吃鱼,我爷就开始给我弄鸡肉,大大小小的鸡被端到桌上,拆开鸡腿,鲜美的鸡汁流出来,裹着鸡皮,蘸上干料,一口下肚,满足惬意。就这样,我由开始的只能吃半碗米饭的小瘦子,变成了能吃三碗的小胖子。

  吃饱了,会撑着,一边嚼消食片,一边写写诗,偶尔炒股票。

  写诗是我爷爷教的,他刚进老年大学,学校就换了一批新潮的老师,抛去了律诗和绝句,先教他们顾城和海子,所以我爷爷在菜市场买菜时也会念叨几句,从今天起,买菜做饭,绿的是菠菜,红的是指头;股票则是向我爸学的,那时候我也知道,绿的是股票,红的是眼。

  我爷爷也挺关心我的,有一次,大夏天的,我跟着我爷爷学做蛋炒饭,“啪”一声,我倒在厨房硬邦邦的地上,神志不清,是我爷爷打了120,拉去我妈工作的医院检查一番,结果是中暑,外加脑袋摔在地上,晕了好久。

  急诊科的医生举着CT片看了一会儿,还是不放心,说是怕脑袋里面会慢慢出血,要求我留院观察一天。我爷爷在一天内,给我做了好多吃的,看着我在病床上,一点一点把它们吃掉,他可开心了。

  后来,我妈穿着淡粉色的护士服赶来,在病房里望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嫌弃,她转而同爷爷说了几句,没有埋怨,都是些客套话。

  那时,我手上正端着一碗米饭,口里塞满了鸡肉,忽然发现我妈的护士帽有些歪,我急冲冲地咽下鸡肉,抬起头来,还没来得及提醒,她便匆匆离去,她似乎不想听我说话。

  我知道,我妈工作很忙,她是儿内科的护士长,相较于我个人,她更关心大家的孩子。

  7

  小时候,我曾被她带到科室的护士站,看到过病人抓住她,问了半天,想知道一种药物对小孩子到底有没有后遗症。

  我妈解释烦了,说这种专业问题要去问管床医生,几句话想搪塞过去,病人不高兴,与我妈拉拉扯扯,病人一推,我妈摔倒在地上,头上护士帽掉了下来,她披头散发,双眼无神地半坐着,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结果当天下午还被这个病人投诉,说应对病人的诉求敷衍了事。

  念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我曾在一个路口遇到过我妈,她大概是在执行医院派下来的宣传任务。当时我妈站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台子上,她身后站着两个护士,再往后停着一辆救护车。

  她拿着话筒很认真地演讲一些关于儿科疾病的宣传知识,音响的质量不太好,她得很大声地吼,台下也没人真正看她们,都只是稍微停留一下便离开,那天还下着小雨,感觉她有点惨。

  还有,我们一家人都怕我妈下厨。

  休息日,我妈心血来潮地煮了一大锅饺子,我奶那时候刚搓完麻将回来,估计赢了不止二十块,笑逐颜开地脱鞋进门,右脚的鞋还没脱掉,抬头便见到我妈在厨房捣腾,我奶拔腿刚要走,就被我妈发现,拽着右手胳膊,生生给拖到了饭桌前。

  就这样,我们面面相觑地坐在一起,一大家子忐忑不安地咬开饺子皮,再用筷子戳开馅儿,发现里面竟然不是鲜红色的,在场的每个人顿时笑逐颜开,熟了,就是我们对她做饭的最高要求了。

  “怎么样?”我妈急不可耐地问道,她需要我们给出反馈,以便决定她未来是否还要继续折腾。

  “煮得很好吃,味道很鲜美。”

  我们为了家庭的稳定与和睦,集体给出了超高的评价,连我奶都混着饺子一起咽下了那一串镶金带银的脏话。

  我妈尝了一口说,别吹了,行不行?这味儿这么寡淡。

  那我可以掀桌子吗?我爸问道。

  我妈瞪了两眼。

  我捧着碗默默地扒了几口饺子皮,饺子实在难以下咽。可惜了,这一块瘦肉拿来做烤肉多好啊,放在铁板上,不一会儿油花就会溢出来,肉就在上面吱吱吱地跳起舞来。

  这顿饭我们都没吃饱,收拾碗筷的时候,我妈被医院叫去临时加班了。

  真是幸运,等我妈走后,我爷爷跑去厨房,用隔夜剩饭炒了一锅蛋炒饭,蛋炒饭炒好后,我们仨,躺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那才叫心满意足呀。

  相较于我爷爷对我饮食身体上的关心,我妈更热衷于关注我的学习生活。

  倘若我在学校里犯事了,她总是家里第一个知道的。

  8

  因为她会想方设法地打听我在学校里的情况,热衷于求助各种来历不明的小道消息,在家长群里游荡,与其他家长交换信息,向那些高傲的老师打听,向那些傻乎乎的同学求证,当然最直接的还是朝当事人进攻,待我阐述事情本质以后,她却又不能相信我口中的事实,只是失望地看着我,脸上掠过一丝苦笑。

  尽管接下来我妈并没有表示出明确的态度,但那丝苦笑也预示着新的一轮折腾即将来临。

  她会坦坦荡荡地将所有调查取证告知我爸,让我爸来收拾我。

  这下子所有诘难完全落在了我的胸上,我的胸脯并不能承受这样的压迫感,但反抗却在胸前消失。

  大人们都活得这么辛苦,我还年轻,我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没有抱怨,一丝都没有。

  在我眼里,我爸是另一种生物,不同于普通人,他是一匹固执的驴。

  9

  我的少年时代便是在与他斗智斗勇的过程中度过的,但更多时候是在踩他精心设计好的坑。

  倘若我妈告知他,我在学校里犯了某件事,他如果因为这件事要惩罚我,绝对不会临时起意,至少需要提前一个星期开始谋划。有时候,时间久远到甚至我快要忘记自己犯的错误了,就在沾沾自喜之时,他再猛地给出一击,让我对所犯的错误为之记忆深刻。

  所以,我一直都知道那种不确定的惩罚就在未来等着我,如果不确定的坑总是出现,那何尝不也是一种确定呢?唯一对抗它的方式就是:习惯它。

  譬如星期一犯的错误,他会等到下周星期五来惩罚,惩罚就是收了我所有钱,让我步行回家去。

  早上他提前把我的公交卡,钱包收了,当时我还没预想到他有这么险恶的计划,放学了才想起这茬,找同学借钱,傻乎乎的同学不给借,说我爸提前打了招呼了。

  你要问,我爸是怎么联系上我的同学的,别忘了,我妈是家委会的,一个电话就可以了。

  没有手机,我只好一路问路走回家去,明明半小时的车程,我硬生生走了四个小时,回到家时,天已黑透。

  10

  还有一次,我爸很生气,具体生气的原因已经不清楚了,总之就是我犯错了,他恨恨地让我滚出去,今晚在小区里过夜。

  他让我往东,我就往东;他让我往西,我就往西。一夜的自由和放逐从天而降,我自然没有反抗。

  在出门前,我妈走过来捧着我的手,特意告诉我,幺儿莫怕,小区里白天刚捕过一条蛇,晚上不会有蛇了。

  她的手暖暖的,温度从指尖传递到我心底。我妈是一个有远见的人,她知道我怕蛇,想想那个时候,她对我应该也是充满担心的。

  我爸就没有我妈这么好心了,他不准我害怕蛇,他说男子汉就该天不怕地不怕,但这种根深蒂固的恐惧不会轻易改变的,就像我对家一样。

  到了楼下,我才第一次知道,夜晚的小区是那么黑,小树林里的植被茂盛,不时传来沙沙的声音。

  我想起我外公教我打蛇的方法,在距离蛇头七寸的位置,那里有它的心脏,要用锄头打在上面,狠狠地多打几下。

  我找到一个亭子,里面有石凳子和石桌子。我选了一张干净点的,侧身躺下,双手环绕在胸前,尽量蜷缩着,石头硌人,费了老大的劲也没睡着。

  时间过得太慢,等楼房里的灯都灭得差不多了,我才连滚带爬地进入睡眠。后来做了几场梦,关于我爸的,醒来就忘了,倒是没梦见蛇。

  光逐渐明亮起来,我睡醒一睁眼,就看见亲切的浑牛。

  11

  我揉了揉脖子,发现后脑勺的皮肤有些异样,用手指捏了捏,那是一根细绳,往下看,绳子的末端系着一把钥匙,泛着银色的光芒。

  这是家里的钥匙,我不动声色地握着它,过了一会儿,才突然感觉浑身腰酸背痛。

  浑牛说,他早上起床,蹲在阳台逗猫的时候,就看见我爸悄咪咪地下楼,给我脖子挂上钥匙,身上披好毛毯,还给我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我说,我不信。

  他眉毛一扬说,爱信不信,走吧,吃饭去。

  毛毯被我叠成了方块,我抱着它跟着浑牛走出小区。

  小区门口有卖玉米饼的,我俩一人要了一个,我算是毫无征兆地被迫离家出走,身无分文,所以这顿饭算作浑牛的。

  我们坐在小区里的木凳子上吃玉米饼,饼黄澄澄的,很好看,刚出锅,还冒着热气。饼被装在塑料袋子里,有些烫手,肚子早就饿了,我耐着性子左右倒腾了一番。

  然后,我们几口吃完了饼,却很久都没说话。

  最近没听见你开火车呢,我努力憋出一句话。

  老了,开不动了,他说。

  他很客气地递给我一张餐巾纸,让我擦嘴,然后继续说道,我奶上个月下去开地火车了,再也没人管我了。

  节哀顺变,我说。

  我叹了一口气,又学着大人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转移话题,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死死抱着学校门前的那棵树,不上学吗?

  记得,还是你爸和我爸,最后一起把我拖进校门去的。

  哈哈哈,你太浑了,还有一次,你在花坛里小便,被班主任发现了,后来……

  我们一起在楼下笑了大半天,逐渐找回了那些被我们遗忘的童年乐趣,快到正午的时候,我不得不和他分开,上楼去面对我的敌人。

  12

  我开门回到家,我爸在看报纸,我妈在浇花,屋里很安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过了一会儿,我妈接了一通医院打来的电话,又匆匆地抓起包,她只在我身旁一闪而过,便没了身影,现在屋里就只剩我和我爸了。

  我站在门口,装出一副心不在焉和呆头呆脑的样子,因为这样开始对双方都有镇静作用,屋子里的空气好似是深海世界一般逐渐沉淀下来。

  我爸忧虑重重地窝在我爷的专属躺椅里,一招手把我叫过去,问我为什么快到中午了才上楼。为什么呢?我扭扭捏捏说不清楚,胡编了一个理由,说是睡着了。

  问话一结束,他就立刻把我驱赶到黑暗的角落里,他安闲自得地咀嚼着桌上的饼干,喝着杯里的茶。

  我活动的区域是足够狭小的,但我思考的范围却是无限的,思想的潮流在暗处涌动着,相较于我爸近乎干涸枯竭的头脑,我的大脑里有着更多新鲜蓬勃的生机。

  他抬头,说又想起我前天打游戏,超时了七分钟,似乎又找到一个惩罚我的理由,七乘以十,他要求我跪七十分钟。

  他找来一个凳子,让我跪在上面,大声宣布了接下来一个多小时的惩罚。我直挺着脊背,双脚悬空,木头比石头好,膝盖没有那么生疼。

  我爸十分重视这次惩罚,特意搬来电脑,一边分析股票的红线和蓝线,一边监督我的姿势是否标准。

  他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我爷爷提前从老年大学回来了。

  前面说到,我爷爷关心我身体,奉行说服教育,反对体罚。

  风水轮流转,我爷爷怒气冲冲地吼了我爸,接着让我爸跪两个小时键盘。

  我这刚跪了十分钟,还没热身呢,然后就被我爷爷大手一挥给释放了。

  我爷爷坐在客厅的正中间,戴着老花镜,眯着眼睛看手机里的电子小说;我爸则跪在键盘上,面不改色地抱着电脑继续看股票,额头上鼻翼上渗出汗珠;我幸灾乐祸地从卧室端出小桌子和小凳子来,装出写作业的姿态,主要是想偷瞄我爸惨兮兮的模样。

  坐着与跪着相比,简直舒服太多了,不一会儿,我的眼睛变得迷迷糊糊的,手下的笔逐渐不听使唤,如果让我看爷爷那种刺激的小说,也许我能更容易地学好语文。

  夏日午后,我们三个人沉默不语,各自待在客厅闷热的一角流汗不止,屋外传来一阵一阵嘹亮且欢快的叫卖声,是豆花,香嫩可口的豆花。

  13

  快到傍晚的时候,我爷爷摘掉眼镜,关掉手机,他是要去做晚饭了,于是大手一挥,释放了我爸。

  我爷在水池洗菜,突然想起酱油没了,也许是为了释放心中的怨气,叫我爸去买酱油。

  我爸窝在躺椅里揉膝盖,听到这个吩咐也有怨气,自然拉上了我,我们如两国的外交官,彼此谦让,假装客气且友善地一起下了楼。

  小区楼下安有一张乒乓球台,两个小孩面对面奋力挥舞着球拍,旁边一窝小孩儿凑在那里大声叫嚣着,快打快打,浑牛也在场,对我挤了一个鬼脸。

  我爸掏出一张纸币递给我,叫我去买酱油,他则加入那群小孩里。

  等我提着酱油从小超市回来以后,那里基本只剩两三个小孩了。

  过来,打一局,我爸说。

  我僵在那里不动,总觉得前方有个坑埋在那里。

  我爸前进一步,开始做我的思想工作,他说,如果我赢了,他就请我吃肯德基。

  我说,我要吃糖葫芦。

  他答应了,于是,我们又从临时的联盟,变成了临时的对手。

  我爸对这种有明显胜负结果的事情实在抱有极大的热情,全神贯注不能容忍其他人来干扰。

  乒乓球被推来推去,两年没有打乒乓球的我,不可避免地迎来了兵败如山倒的结果。

  因为乒乓球拍和乒乓球是浑牛的,所以,当天仅剩的观众是浑牛和他家的猫。他们礼貌地待在那里看我们比赛,直到楼上冒出一个人,嘶吼着叫他们回去吃饭,而后,我爷爷也从阳台探出头来,提醒道,砍脑壳的些,还不回来吃饭。

  瞧,越来越像你奶了,你以后可别像你奶哈,我爸噘了一下嘴。

  他一只手伸出,接住迎面而来的乒乓球,另一只手放下乒乓球拍。

  我爸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坦诚地告诉我,在乒乓球这方面还有数字,我确实不如他。

  他总盼望着有一天我会与他实力相当。但事实是,他实力也不怎么样,特别是炒股。

  14

  他天天看炒股的书,我觉得挺傻的,他追求又稳又重的股票,我不一样,我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我找我爸借了一万块,还签了一个借条,后来赚了一万三千块,就把本金还给他了。

  那时,我用的是爷爷的账号,每周星期二和星期四他们允许我碰电脑了,我就提前把它们挂出来,我爸按照我说的买出或买入,因为九点开市的时候我已经去上学了。

  我用赚来的钱买了两套乐高,是哈利波特的霍格木兹。自己拼了一套,剩下的一套两年后挂在闲鱼上卖,卖了不小的一笔钱。之所以这么辛苦地赚钱,是因为我总觉得他们靠不住。

  我爸常说,他是一个半职业的父亲,相当的半职业,也许还有一点失败。但我觉得,他偶尔还是有点厉害的。

  有一天,我午觉睡得实在太久,直接把下午第一节历史课睡过了,被年轻的历史老师发现后,当众揪了出来,用教鞭狠狠抽了五十下手心,手很快肿了起来。

  紧接着,历史老师扬言要请家长,没想到她真的从我班主任那里找来我妈的电话,班主任说算了,她说,不行,这涉及到课堂纪律的问题。

  电话拨通了,结果我妈那天加班,班主任又说算了,她又说,不行。于是,就叫了我爸来。

  我爸直到天黑才出现在学校门口,他没有在白天来,我猜大概因为一是怕耽误工作,二是怕丢人。

  认真听完历史老师滔滔不绝的讲述之后,我爸带我去医院做了睡眠监测,报告显示,算了,就不累赘那些科学术语,说白了,我就是经过科学认证的瞌睡虫。

  第二天,我爸带着我爷我奶一起把睡眠障碍的报告拿到历史老师面前,历史老师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其他老师也被震慑到了,没有想到请家长一下子请来了三个大人。

  路过办公室的学生都顺便趴在门口望我一眼,我挺不好意思的,努力将自己融入那群正在问数学题的同学之中,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我爷说,不能体罚娃儿。

  我奶说,对头。

  历史老师最后还是摆出满脸的不高兴收下了报告,眼睁睁看着他们潇洒地离去。

  历史老师回头看了看我手上用来消肿的冰块,酸了一句,冷吗?

  我也不恼,举起冰块说,还行,没有你冷。

  从此,再也没人来打扰我的午睡了,可我也不敢睡到第一节课。

  我后来才意识到,在长年累月之中,我的父亲赐予了我另外一种禀赋:发掘一切不合理事物的合理性。

  15

  这让我想起了去海南一个小岛旅行的往事,那是初二的时候,我爸为了锻炼我,把我抛到了那座小岛之上。

  温暖柔和的光轻抚着额头和眼皮,我从睡梦中醒来,浑身舒畅,眼睛似乎被什么蒙住了,摸了摸,是厚厚的眼罩,摘下它后,刺眼阳光直冲而来,哇,椰树、沙滩、大海!这虽是一座热烈的小岛,但更多时候是沉静的,静得只有我一个人。

  踩着厚厚的黄沙,走向一座礁石,沙经过大海的不断淘洗,变得十分细腻,按摩着脚底,痒酥酥的。

  其实不用爬上礁石,我就可以看见眼前无尽的海洋,没有船只路过,天空甚至没有一只海鸥停留,我是这座小岛唯一的活物。

  但我还是要爬上它,它跟我一样,被海风盐水侵蚀得千疮百孔,触目惊心。

  绕了两圈,找到一个合适的路径攀爬上去,我不赶时间,在上面坐了好久,用我的屁股捂热了礁石大概二十厘米的心,并且肉麻地想到,在接下来的岁月里,那艘船永远不会出现,敌人再也不会见面,假装我是鲁滨逊,就这样朝夕相处下去,那屁股下的这块石头就是我的星期五。

  转而,我又兴致勃勃地爬上了小岛的最高处,因为那里有一棵椰子树,树顶挂着五六个椰子。

  正当我望着椰子摩拳擦掌之时,树下的石头缝里钻出一条花斑长蛇,它警觉地朝我吐出信子,蜿蜒着爬向我,眼睛里露出了凶狠的本性,我后背的汗毛立马竖了起来。

  我想跑,躲得远远的,可腿愣是动不了。我想得很远,太阳逐渐下沉,晚上除非睡在树上,否则这蛇很可能会爬到我身旁。

  七寸,七寸在哪里?

  我眼神朝周围搜索,发现一根黑乎乎的棍子,几步迈上去,抓起棍子。同时,那蛇也跟上来了,眼睛牢牢地盯着我,猛地朝我飞过来,这竟然是一条会飞的蛇!

  此时,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我闭着眼,挥舞着棍子,砸了上去,砸在了那个脖子的柔软处,一下,两下,三下……

  远处的阳光没有那么猛烈了,我左手拎着蛇,右手抱着一个椰子走下小坡。在距离我不远处有一个黄色帐篷,那应该是我爸留下的,帐篷里放着小桌子,桌上摆着一口小锅,几种调料,桌下搁着一箱矿泉水。

  我找来小刀,剖了蛇,正准备把它下锅时,一艘小船摇摇晃晃地靠岸了,我妈一脸泪水下了船,冲上来抱着我,我爸则萎靡不振地站在船上,看来已经被训了不少。

  我妈对我说,幺儿,都是你老汉有毛病,趁你午觉睡着了,把你运到这个小岛上,你说你,咋睡得这么死?

  我说,妈,不怪我,医院都说我是瞌睡虫了。

  然后,蛇皮跟着我一起上了船,在我这里,它成为了我在小岛独立生存获得的一件战利品;后来它莫名其妙地通过了海关,被我奶缝制成了一个钱包,成为了我奶的一个收藏品。

  那个钱包,我和我爸曾经有幸看到过一次,却再也不想看第二次。

  16

  那天,我爸突然问我,你闻到什么了吗?真臭,你是不是又没有换臭袜子?

  我摇头,拼命掩饰我一个星期没换袜子的真相,为了洗清嫌疑,我跟我爸一起撅着屁股,在家里的床下柜子里仔细寻找臭味的源头,最后发现了那个藏在我奶奶卧室里的木箱子。

  我爸突然对我说道,儿子,这个宝箱,由你来开。

  这自豪的表情一出现,我顿时觉得他定是不怀好意,可我仍然颤颤巍巍地伸出两个手指头,掀开了那木盒子的盖子,里面躺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零钱包,钱包上面泛着油光的花纹。

  这是蛇皮,我从海南带回来的,我指了指钱包。

  钱包旁边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孙子,生日快乐”,落款是我奶奶。

  说实在的,这份好意我心领了,但想着不远就要到来的生日,我眉头紧锁,不得不告诉我爸,我不想要这个礼物。

  他以他少有的大度接受了这个消息,并且嘱咐我把这个木箱子埋在小区的楼下,千万不要让我奶奶看见了。

  后来我奶奶翻箱倒柜,实在没找到这个箱子,也就作罢,到了生日那天,索性什么礼物都没送,吃完饭,气呼呼地就去打麻将了。

  17

  念高中以后,我爸就经常进屋来视察我在干什么,有一段时间没进屋来,我感到有一丝奇怪,仔仔细细把屋搜索了一番,果然在书架上发现一个摄像头,它正冒着红光。

  那一瞬间,我震惊,愤怒,悲伤,绝望,十五年来的委屈一涌而上,我一把扯下了摄像头,扔进小区的垃圾桶里,等他们晚上回来的时候,摄像头大概已经进了垃圾站了。

  就在那一天,我背上一点钱和几件换洗的衣服,逃离了家,一个让我彻底绝望的地方。

  等我爸找到我时,已经是两个星期以后了。

  我俩站在另一个陌生城市的地铁站出口处,踩着雪,相视无言,脚底却瑟瑟发抖。来来往往的人从我们身边走过,他没有骂我,也没有揍我。

  不知不觉间,我和他一样高了,两条平行的视线射过去,我是第一次如此长时间地正视他,正如他正视我一般,他的样子一下子憔悴了太多,皮肤粗糙,嘴唇干裂,没有以往的骄傲和得意,只剩下一个中年人的疲惫。

  “你们能不能,给我一个喘气的地方?”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能。”我爸沉默了良久,说道,“这段时间,我也想了很多,我不希望,给你带来一种,好像等我死了,你才能够得到解脱的感觉。一切到此为止。”

  一切,到此为止。

  嘴里呼出的白气瞬间消失了,身上的枷锁“哗”的一声落在地上,头上的紧箍碎裂了。

  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师傅从地铁口升起来,像一个演员一样,浑身打着亮光,华丽而高贵。

  记忆中的那串红亮山楂,此时正完好无损地插在金黄的稻草垛上,我爸顺着我的眼光瞥了一眼,走上前,掏出钱买了一串,递给了我。

  当晚,我和我爸坐列车回到了熟悉的城市,那里没有下雪,明媚的叶子也还停留在树上。

  最后,我是在医院看到我爷爷的,他为了找我,踩滑摔倒在地上,股骨头摔断了,正准备手术……

  18

  太阳逐渐消失,旁边教室传来稚嫩的读书声,晚自习开始了。

  他看了看手表,再次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低着头“嗯嗯”几声,最后是皱着眉挂断了电话。

  等待最终落了空,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眉间可见浅浅的川字纹,我知道,这是到了他离开的时候了,还没等我说出欢送的话,他看向深蓝色的窗外,便自顾自地念出几句诗来:

  家是个熨斗

  把皱巴巴的心熨平

  也是一个火药桶

  一触即发

  家是想逃离

  也是想亲近的地方

  八月

  北宋的月亮倒映成了严谨的圆

  似乎在我离开之后

  才距离他们更近了一点

  白月亮出现在中庭上方,我不知道,这是他写的众多诗歌的一首,还是从某处记载下来的。

  他背对着我站起来,看着月亮,浑身颤抖着,补充道:“我还记得,最后冬夜里的那串糖葫芦,是酸的。”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人作为一件铁器,被亲人如同铁锤一般的话语和行为,锻打成形,十八岁淬火结束,成为一块废铁或是锋利的器具。

我们虽是家人,大部分时间,却在相互攻击,彼此仇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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