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烈,慈母独闯豺狼夜

命若牲口,可以坐而论价

-1-

熊孩子六岁了。

在他的反复纠缠下,给他买了两条小鱼儿,配了个鱼缸。

从此以后,熊孩子把喂鱼当成头等大事。

他喂鱼很讲究,追求绝对公平:任何一条鱼都不能多吃,否则就会惩罚它。

但鱼儿不听他这一套,只要见着鱼食,就把嘴张成O形猛吞,弄得他无法计量。

于是,他改变策略,每次固定数出六粒鱼食投进水里,硬性规定每条鱼只能吃3粒。

如果谁多吃,抢吃,他就用小手把它捞起来,晾在手心悉心教训。

“你不讲理,抢吃别人的,应该受惩罚。”

“贪吃鬼,再这样我揍你。”

……

凡是贪吃的鱼他都把它放在地上。

于是,我每次都看到这样的场景:

鱼儿在地上痛苦地扭摆着身体,张着小嘴乞讨空气,双眼无力又惊恐地瞪着。

与此同时,熊孩子眼中却充满愤怒,小嘴不停数落鱼的罪过,甚至用小鱼网拍打鱼儿,脸上的表情显得异常笃定。

此时,肥嘟嘟的熊孩子就像上帝主宰着鱼儿的生死。

“上帝”不会因为鱼儿可怜放弃原则,直到他认为它已受到应有的惩罚,才将它放回鱼缸里。

可鱼儿被赦免后,并未吸取教训,仍然一见到鱼食就猛扑上去。

于是,“上帝之手”再次伸入水中去追逐那条贪吃的鱼儿。

那鱼儿自然亡命逃逸,可鱼缸横竖不足一尺,“上帝之手”无处不在,它除了在“上帝”指掌下拼命挣扎,找不到任何其他办法。

没几个回合,它再次被“上帝之手”抓住,摔在硬梆梆的地板上。

如此循环数次,那条鱼儿明显不复先前之勇,变得萎靡不振。即使把鱼食投到它嘴边,它也不再张口。

不久,它的身体失去平衡,斜悬在水中。

随后腹底朝天,浮上水面,于静默中死去。

而剩下那条鱼也随之变得落落寡欢,长期蛰伏水底。

不知为何,在那一刻,我突然联想到我35年前一桩旧事,觉得我们全家那时就像这条鱼,被一双看不见的“上帝之手”折磨,摔打。

-2-

1982年,立夏,一个小雨霏霏的日子。

在武陵山区一个雾气缭绕的小村庄里,到处都是农忙的气息。

坝子上,山脚下,竹林边……所有能看见水田的地方都有村民在插秧。

在委蛇的田埂上也有挑着秧苗行走的挑夫。

那时,父亲在二百里外的工厂上班,母亲已有十月身孕,随时可能分娩,既弯不了腰,也下不了田。

可是插秧是农村人的大计,迟一天出苗就晚一天,就会影响一年的收成,所以,只能请人帮忙。

那时,请人帮忙不像现在——开口闭口都是钱,都是彼此换工。

我们村里把换工称为“换活路”,也就是今天你帮我家干活,明天我帮你家干活。

不过,大家虽不谈钱,当天的伙食却有一定要讲究。

早上要搓大汤圆,要在半个拳头大的糯米团里塞上花生米和糖,或者包上青菜、豆腐干和肉丁。

中午要有酒有肉,菜式要比平时丰富。

以免遭人诟病,以后不好请人。

为此,母亲不得不请婶娘来帮厨。

但这样人手仍然不够,仍然要她跑前跑后。

差柴禾了,她就要举着柴刀到天井里劈柴。

火快灭了,她就要后仰着身子坐到灶孔边架柴吹火。

锅烧红了,她就要一手扶着腰,一手拎起锅铲炒菜

……

就在她将一锅炒好的菜装进搪瓷盘时,她突然感到肚子痛得厉害。

于是,她放下锅铲,扶着墙走进里屋,躺到床头。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用力喊叫。

那种声音比锅铲在铁锅里划过更让人难受。

弟弟因此吓得面无人色,屁颠颠跑到外面去。

我也吓住了,不明白什么事能让坚强的母亲这样痛苦。

但我并没有跑掉,只是局促不安地站在屋里,不知如何分担母亲的痛苦。

隔壁的伯娘走进里屋安慰母亲,母亲却依然喊个不停。

于是,伯娘喊我去村里请医生。

外婆却叫住我,用力抓住母亲的手说:“不怕不怕,使使劲就生下来了。”

外婆的话像有某种魔力,一句话就让母亲的喊声小了很多。

但过了一会儿,母亲又开始大喊,且变本加厉比先前叫得更厉害,连嗓子都喊嘶了,把在门外悠闲踱步的鸡子都吓得咯咯飞逃。

外婆皱起苍老的眉头,好像母亲的痛苦传到了她脸上。

我做好了准备,只要外婆一声令下就飞奔出去请医生。

但外婆看都没看我一眼,倒了杯水放在母亲嘴边,说万一痛就喊吧,再喊两声孩子就生下来了。

母亲咕嘟嘟喝了两口水,润了润嘶哑的喉咙,继续吼叫。

水使她的吼声圆润了一些,但音质更加锋利,如在砂石上磨过的刀刃,割得人耳朵疼。

后屋猪圈的猪本来一直在哼哼,这时却突然安静下来,生怕危险逼近。

外婆用毛巾擦掉母亲额头的汗,说:“不怕,继续喊,再鼓鼓劲就可以了。”

伯娘却忧心忡忡地说:“这怎么得了啊,要不煮两个鸡蛋在肚皮上滚滚看?”

外婆说:“来不及。”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让伯娘赶快去煮。

可伯娘的脚刚一迈出门,一个婴儿的哭声就从里屋传来。

呜哇——

呜哇——

婴儿的哭声非常响亮,让整座院子瞬间变得稚嫩而充满活力。

这个婴儿就是我的妹妹。

妹妹出生后,家里有段时间总有红糖煮鸡蛋吃。

每次母亲吃不完都喊我弟弟吃。

我弟弟无论在哪里玩耍,一听说吃甜鸡蛋,马上撒脚丫子往回跑,好像屁股后有狗子撵。

有一回他吃厌了,我抓起半个塞进嘴里,马上觉得一股腥味冲上鼻了,张口吐出来。

我因此开始讨厌家里飘着这种味道,觉得那种味道像鸡屎——太腥。

所以,我除了回家吃饭、睡觉,其他时间都在屋外玩。

太阳出来的时候,母亲喜欢把妹妹放在摇窝里,放在太阳下,让我看着周围的鸡子,不要让它们啄她。

如果有狗子在屋檐下刨虱子,母亲会叮嘱我把它赶走,免得虱子跳进摇窝里。

如果看见外村来的野狗,母亲就会给我一根棍子,守在妹妹身边。

她说,那种狗子最喜欢咬小孩,最易传染狂犬病。

我坐在门槛上,看着妹妹皱巴巴的脸,粘在头皮上的头发,觉得她有点像个小老头儿,不由地皱起眉头,直替她难受。

但没过多久,妹妹的脸就长圆了,下巴还变成了两层。

她好像很讨厌我,每次看到我都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抓我的鼻子。

我当然不会让她抓到,一反手捏住她的小手,往她手心塞只蚂蚁。

本以为她会吓哭,她却笨拙地把蚂蚁捏得粉碎。

我不服气,在鸡子抓过的烂泥里拉出一条蚯蚓缠住她的胖手指。

她却仍然不怕,双手一叫劲把蚯蚓扯作两段,还咯咯咯地傻笑。

弟弟说:“这怎么吓得到她?看我的。”从草丛里抓来只蚱蜢塞她手上。

但他手一松,蚱蜢就跳到对面草垛上去了,也没把她吓倒。

我说:“她太小了,不会怕。”

弟弟说:“不可能,她肯定会怕。”转身去田埂上抓来只蚂蟥放她手上。

蚂蟥在她掌心恶心的蠕动,爬出一道水迹。

她却依然没有任何畏惧,抬手就往口里送。

我听说蚂蟥会吸血,会把人的肚皮钻破,连忙伸手阻拦,却看见一只枯干皱巴的手抢在我前面夺走蚂蟥扔在地上,一脚踩成了烂泥。

我顺着那只枯干的手往上看,看见外婆那张怒气冲冲的脸。

她用跟母亲相似的尖声音质问我:“蚂蟥怎么能给妹妹吃?”

一甩手在我脸上打了一耳光。

“不是我搞的。”我捂着脸说。

“不是你搞的谁搞的?”

“是他。”我手指弟弟,却发现他站立的地方没有人,四下相看,发现他已屁颠颠跑到牛圈那边。

外婆知道这事是弟弟干的,却仍然以他还小为由,在我屁股上搧了两巴掌。

我恨外婆迁就弟弟,偏袒妹妹,对我不公,故意气她,说她不是我们家的人,让她滚回去。

外婆很生气,向母亲投诉。

我的眼角扫到母亲的脸僵如铁块,知道她想揍我,连忙离她远远的。

-3-

山村八月,稻谷全归了仓。

原本谷浪滚滚的水田只剩下一排排镰刀割过的稻谷桩,被牛儿拉着犁铧一绺绺翻到地下,露出肥厚的黑灰色稀泥巴。

那天早上,白霜降临在坝上,把牛鼻子喷出的热气凝成白雾,旋转在蜿蜒的田埂上。

成月姐跑来敲我家的门,说乡里派人来抓我母亲了,让我母亲赶快躲起来。

理由是母亲超生,违犯了计划生育。——过去那个年代不像现在鼓励生育,超生要受到严厉的处罚。

我母亲惊惊慌慌地锁上门,把我和弟妹送到隔壁伯娘家,把钥匙放伯娘手上,急匆匆消失在院子尽头的小路上。

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七八个陌生人闯进院子。

那些人内穿白衬衣,外穿一整套蓝色卡其布工作服,衣服上面两个兜,下面两个兜,有两个比较年长的左上衣袋还插着两只钢笔,一看就是乡里的工作同志。

但他们手里都拿着一根一米多长、腕口来粗的木棒,显得与他们的气质很不协调,让人费解。

他们当中一个年纪稍小的人,举手摸了摸我家门上那把弹子锁,向伯娘问我母亲的下落。

伯娘端起屋檐下的撮箕,站直身体,面色如常地说:“找不到嘛,一两天都没看到,估计回娘家了。”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就让伯娘转告我母亲,说如果不去结扎,他们就派人来把我屋里的瓦片揭了,把猪没收了。

我当时站在伯娘身边,听见他这样说,觉得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就盯着他看,想记住他的脸,回头告诉母亲。

那个人说完那番话,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以为他要问我母亲的下落,心里一直不停打鼓,琢磨要不要跟他撒谎。

但他看了我几秒,就把目光收回去,望向他其他人,招呼他们往河对面的朱家院子走去。

我和伯娘尾随他们走到院子外的柳树下,目送他们走到对面的河岸上。

伯娘这时开始叮嘱我,说这些人是乡里的棒棒队,是专门负责抓人的。说前两天有个人还被他们打了,房顶都被他们掀了,教我不要跟他们说母亲的去向。

我这才开始意识到自己刚才很危险,开始担心母亲的安全,怕她被棒棒队抓住,挨他们的打。

其实,母亲走的那条小路,我曾经跟她一起去赶集走过。

那条小路通往后山,山的另一面是一马平川的稻田,稻田尽头是一座小山,山脚下是一条笔直的河流。溯河而上能走到外婆家,也能到镇上坐车,翻过数十座高山去父亲的工厂。

如果母亲像平常挑担子那样,后脚赶着前脚,一点不歇气,很快就能越过山脊,走到那条河岸上。

那样她就会有很多选择,不会被棒棒队抓到。

但我仍然担心棒棒队去后山追赶母亲,想去后山告诉她走快点。

不过,我很快打消了这种念头。

因为这时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武陵山区就是这样,只要进入腊月,随时都可能下雪。

这时天色已经很暗了,远处的山脉变得影影绰绰,园子里的竹林也只看得出一个轮廓,坝上的水田看不到一丝光亮,漆黑如墨。

碰上如此糟糕的天气,我很自然就想起外婆对我的恐吓。

她曾经无数次告诉我:山上有豺狗,到处找小孩,专掏小孩的心脏;山上还有很多飘着磷火的坟墓,有很多孤魂野鬼,会扑到火焰比较低的小孩身上,把小孩变成鬼娃,让我天黑以后绝对不要上山。

所以,我去后山的念头自然而然到此戛然而止。

但与此同时,我对母亲的担心却变得越来越强烈。

-4-

伯娘把油灯点燃,往火坑里丢了几根干柴,用吹火筒将火堆吹出摇曳的火焰,拿出针线来借着火光缝补。

她每缝几针,就把针头放在头皮上磨一下,好像这样能使针头更锋利。

我看着看着就想起了母亲给我们缝补衣裳的样子,更怕她在山上被豺狗吃掉,被恶鬼吃掉,怕再没人给我们缝衣裳。

我站起起身来,找伯娘要手电筒。

伯娘头也不抬头地走着针,说:“你搞么子?我屋滴没有手电筒。”

我说:“那你给我点个火把。”

伯娘继续眯着满是皱纹的眼睛走针,没好声气地说:“外头漆墨卵子黑的,你去搞么子嘛?”

我说:“我要去找我妈。”

伯娘向火坑里吐了一口唾沫,说:“你一个细娃儿家去找么子妈哟?当心豺狗。”

我说:“伯娘你跟我一起去。”

伯娘说:“后头山上无大八大,你叫我到哪滴去找你妈嘛?”

我拽伯娘的手说:“走,伯娘。”

伯娘放下手里的针线,“你啷个嫩们(这么)犟,说哒外头漆墨卵子黑的都嘛。”

我继续拽她的手,却听见妹妹在哭,只好暂且松手,对妹妹说:“你莫哭,妈都没得哒,你哭么子哭?”

妹妹把手伸过来要我抱。

我正烦躁不安,哪有心思理她,准备赏她一巴掌。

但我一想,她太可怜了,这么小就没妈了,就没打她,从兜里掏出半个脏兮兮的苞谷粑粑塞到她手上。

母亲曾说,妹妹哭的原因只有两个:要么是尿片子屙湿了,要么是肚子饿了。

我想,现在这么晚了,妹妹一定是饿了,所以就把藏在身上的半个苞谷粑粑给她,希望她不要再哭。

这一招果然奏效。她一拿到苞谷粑粑,马上一个急刹车停止哭泣,把冰冷的苞谷粑粑塞进嘴里猛咬。

但她的牙齿实在不敢恭维,只长了两颗,上面一颗,下面一颗,偏偏又没凑成对,错得远远的,完全无法切碎食物。

她只能用两排嫩黄的牙床去磨,磨得满脸是黄白坚硬的苞谷粒。

我只好把她手里的粑粑拿过来,掰成碎末塞进她嘴里。

她和着口水咕嘟嘟直往下咽,那馋相好像她有一个星期没吃过东西。

她吞了几口又呀呀地哭起来。

我知道她那时还没断奶,肯定觉得苞谷粑粑不对味口想吃奶,就跟她说:“你莫哭了,你再哭妈也听不到,所以你还是莫哭了。”

她却把我的话当耳边风,继续流着清鼻涕干嚎。

我只好继续劝她:“你哭有么子用?就算妈听到了也不会回来给你喂奶。她还要对付山上的豺狗,坟地里的鬼,哪有空管你?所以,你还是莫哭了,哭也没有用。”

她却继续吹着鼻涕泡泡噫噫干哭,好像没长耳朵。

我只好用更费力的方法来哄她,用脚踹她的摇窝,有节奏地把她摇来晃去,让她像坐在水面的船上。

不知道她是哭累了,还是被我摇晕了,她的眼皮开始打架,嘴巴虽还瘪着却不再发声,然后她就挂着两行泪痕睡着了。

火坑里的柴禾这时已烧成红炭,已没了火苗,却依然烤得我双腿发烫。

我摸了摸腿,伸了个懒腰,坚持一阵,渐渐感觉昏昏沉沉,浑身绵软,伏在摇窝边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我从梦中醒来,发现我们三兄妹都躺在自家的床上。

我以为母亲回来了,喊了两声,却依然没听见人回答。

-5-

一整个星期我都没有看到母亲。

但是父亲从厂里回来了,乡里计生办的人也来了,都围坐在我家的火炉边。

计生办的刘主任——就是上衣袋插钢笔的那个人,给父亲提了两个要求:

一是要求母亲马上去乡卫生院结扎;

二是要求父亲接受罚款。

如果不这样做,他们就不给妹妹上户口,把我家的年猪拉走。

父亲听了他的话很生气,说她本来就不想要女儿,母亲偏偏生个女儿,要把女儿丢进粪坑,权当他没生过。这样他们谁都不用找他要罚款。

刘主任听了,语气跟先前差不多,脸色却变得异常凝重。

他说父亲的态度有问题,要整材料上报县里,取消他的工人资格,让他回家修地球——务农。

那个时代做工人被认为是吃皇粮,地位比较高。

父亲虽在工厂当普通工人,工资不高,却到底觉得比在农村好,听刘主任这样说,便缓和语气表示愿意接受罚款。

但双方随之在罚款数额上产生了较大的分歧。

刘主任斩钉截铁地说:“罚款六百,限一星期交齐。”

父亲难为情地说:“六百拿不出,一两百块钱没得问题。”

刘主任把目光转向身边一个身材壮实的女同志,说:“那你这态度还是有问题。你还是不愿配合。”

父亲叹了口气,端起茶壶给每个人添了一回开水,又递了一圈烟,说他很支持乡里的政策,愿意配合,就是这个价格他实在无法承受。

他说:“如果生的是个男娃儿,让我出五百,我不得说半个不字。但问题是现在生的是个女娃儿,我本来都不想要,你们偏偏开这么高的价,我真的是有些难以接受。”

坐在刘主任身边的那个壮实的女同志语气强硬地说:“这个事情由不得你。你不接受也要接受。既然是罚款,肯定要罚狠点,要不然对其他人起么子作用?”

刘主任的语气仍然像先前一样平和,仍然跟父亲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你也晓得,我们也是端了这个碗,要服人管。给你的罚款数额是上级的指示,不是我们随口喊出来的。”

父亲说:“你们来罚款当然是要按照政策,但这个数额着实……有些让人吃不消。”

刘主任沉思了一会,说:“那这样,你各人说罚多少钱?”

父亲伸出一根指头,“一百块钱的话……我比较能承受。”

计生办所有人嗤的一笑,“一百块钱?!你也好意思说出口?还不如我们直接把猪儿拉起走。”

父亲沉默一阵,伸出两根指头,“两百嘛,两百可以了吧?这个价不低嘛?”

刘主任嘿嘿地笑出声,说:“同志,你要搞清楚,我们这是罚款,不是菜市场买菜,两百块钱啷个(怎么)说得过去?”

父亲缓缓地摇头,“你们确实要考虑一哈,价格高了……我确实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刘主任抽出左上衣袋的钢笔,把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摊在手掌写了几个字,又把笔筒套上插回原来的衣袋里。

“这样吧,时间不早了,就不磨了。我们还要到对门院子上去。一口价,五百。少这一百我们帮你跟上级去反应,你看行不行?要不然我们就只能整个材料往上报。”

在那个年代,五百块钱着实不算小数目,很多家庭全年的收入也只千把块。

父亲听到这个数字,脸上依然像先前那样露出吃惊的样子,仍然温和地跟他们杀价。

……

双方就价格唇枪舌箭,一直讨论到四野黢黑,万物无声。

当时,外婆还活着,就坐在我家门口。

她把妹妹放在膝头上坐着,将弟弟搂在胸前。

我就站在距离外婆两米远的地方,和他们一起在一种万般压抑的气氛里看着父亲与计生办的人,像赶集买卖牲口那样讨价还价。

许多年后想起这一幕,我依然感觉脊背生凉,依然觉得苦难的母亲、幼小的妹妹、我们全家人的性命在那一天夜里被他们的谈话稀释得一文不值,依然感受到一种莫大的耻辱侵袭着我的灵魂。

当我看见那条小鱼儿被熊孩子以公平的名义摔在地上,惊慌的挣扎,吃力的呼吸时,我真切地感受到它的痛苦,觉得自己就是那条无助的鱼儿,时刻被一只看不见的上帝之手操控着,在命运的大海上颠簸,在无常的世事里惊慌失措,却无计摆脱。

(人生几何?买一斤下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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