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大学不应该设哲学本科。哲学是人类最高深的智慧,是无数天才穷尽一生思考的结晶,他们吃过很多亏,受过许多苦,才总结出的几行字,这个年纪的孩子是无法读懂、参破的。
哲学如此,文学亦然,史学亦然。
没有足够的人生阅历,读不懂真正的文学作品。“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人人喜欢苏词,爱其大江东去的豪迈,爱其天涯芳草的柔情,却又有多少人能读懂“十年生死两茫茫”的人生困顿、天人永隔之痛?
没有足够的人生阅历,一样读不透历史的况味。十年前,我看《大明王朝》,哪有今天这么多心得和感悟?十年后,再看《明朝那些事儿》,不再新鲜有趣,反觉其幼稚粗糙、味同嚼蜡。山还是那座山,看山的眼却不再是当年那双眼,悟山的心也不再是当年那颗心。作品没变,鉴赏能力却不可同日而语了。
十年前,嘉靖在我心中是昏君,海瑞是清官,严嵩是奸臣。十年后,黑不再是那个黑,白不再是那个白。非黑即白,非好即坏的标准已被颠覆,所有人变得立体,不扁平也不绝对。
嘉靖是有明以来最聪明的皇帝,帝王术操纵术一流:冲龄䟭国,却有翻江倒海逆转乾坤的本事;廿年大隐,却能时刻把朝局权臣玩弄于股掌之上。在位45年,名臣辈出,群星璀璨,夏言、徐阶、高拱、张居正、胡宗宪、谭纶、戚继光、俞大猷、海瑞、杨慎、徐渭、李时珍、王世贞、吴承恩……人才密度和质量虽不如中国文官政治的巅峰---北宋仁宗朝,但亦堪称中国历史的一大人才高地。
李小林教授谈明史时,说了一句话令我终生难忘的话:“明朝的皇帝除了孝宗弘治,没有一个是正统意义上的好皇帝。但明朝的皇帝都很有个性,从人性角度来研究很有趣”。明朝是朱程理学发挥到极致的年代,“存天理,灭人欲”,同样适用于看似权力无限的天子。自朱棣以降,在实权极大的内阁政治下,在清流言官的严厉监督下,明朝许多皇帝其实只是“君主立宪制”的一个象征符号而已,没有真正的自由和权力,更不能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都是一些无用的可怜人。嘉靖是在这种铁桶一般的体制中,唯一对抗成功的异类。
严嵩也不能仅以“奸臣”一棍子打死,近十几年来江西文史界已在不断推出为其正名的研究文章。少时神童的文名,青年科举的辉煌,中年致仕隐遁不与权监同流合污的风骨,加上毫无瑕疵的孝名,只娶妻一人的专一,明朝第一书法家的才情,很难与一个完全脸谱化的权奸联系在一起。“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更相信史学界的判断,严嵩是为嘉靖背了黑锅,被政敌肆意的抹黑。
中国历史上,一直有个自欺欺人的逻辑,“天下无不是的君父”,即皇帝永远不会有错,错也错在被权臣奸相小人蒙蔽。“岂不念,疆圻蹙;岂不念,徽钦辱,但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道出了岳飞被冤杀的内幕。岳飞被杀,千年骂名几乎集中在秦桧一人身上,却很少人关注到真正的幕后黑手宋高宗赵构。秦桧和严嵩,都是读圣贤书学而优则仕的翘楚,不是一般毫无底线的泼皮无赖,他们被抹上丑化的油彩,走向正义的对立面,其背景和原因必是深刻的复杂的。
中国历史上沿袭千年的丞相和三省制度,自朱元璋起废止,皇帝大权独揽,所有权力集于一身。开国之初几个永不言倦的工作狂皇帝后,继位者的个人能力和身体素质呈几何级数递减,权力逐步移交给内阁,并由司礼监制衡。内阁由大学士组成,成为实际上中央最高的权力决策机构。内阁制度和文官政治成为明朝的主要特征,天子权力受到内阁的分薄制约,皇帝下的旨意若得不到内阁的同意,内阁可行使“封驳”权,这在中央集权制的顶峰---清朝是不可想象的。中国的仕人阶层,是“治国、平天下”理念的践行者,具有不可剥夺的独立人格,但在皇权高度垄断的年代,百官不是职业经理人,倒象是一姓之家奴。
这就是为什么明朝出了那么多奇葩皇帝,国祚依然能连绵286年不倒的原因,也是市井文化空前繁盛,人性解放思潮遍地开花所赖以生存的政治背景。中国不怕没人管,就怕瞎折腾。
明代中晚期,中国出现了“君主立宪制”的雏形,东南沿海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强调性灵追求人性解放的自由主义思潮在仕人阶层颇受认同,如果历史沿此脉络走下去,中国的命运是不是会就此改写?
在清人修撰的湟湟《明史》中,我们能窥见多少真正大明的影子?在家喻户晓的戏剧和文学作品中,有多少历史人物已被篡改得面目全非?
十年后再看国剧,十年后再读明史,多少个挑灯夜读的夜晚豁然开朗?多少个隐匿于沉沉黑夜后的面孔逐渐清晰?只信青山依旧在,不负几度夕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