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曲着身子,躲避着珍珠大的雨点子,我左右各一个晃步,又回头看了看已经被雨线模糊的山顶和那块像是进入了二次元世界的石头,隐约还能看到刚才白花花的身子,美得不好意思又美得能一步迈出三米。
湿透了,我的衣服和那本书。
我把湿漉漉的书甩到张虫虫的课桌上,吸饱水的漫画像一个凸面镜把封面那个大胸美女的某个部位涨得更大了,他同桌吕美美看着我直勾勾的眼神,惊地一下捂住了自己的胸并大叫。
“王小力,你干嘛!”
“张虫虫呢?”
“不是追你去了。”
她的眼皮底下还有几颗漫画书里飞出的雨滴,晶莹透亮,慢慢又滚到下巴,像坐上了一个溜光的滑滑梯。
也就皮肤挺细嫩的,五官则是一副泼墨画,你挤眉弄眼的找个鼻子说不定就冒出个嘴,一度怀疑自己得了脸盲症,还有一道齐的像尺子一样的刘海搭在眉毛那里,每次对视都会让我忍不住去猜这画布到底有多宽。
我收回了思绪,放低了眼神。
“张虫虫一直没回来?”
“别盯着我胸!”
吕美美又捂紧了自己干瘪的胸膛,我咧了一下嘴,打了个颤,真的生怕她把自己原本就没有的胸给裹出个恶心的肉球。
“谁稀罕!”
我在心里朝她做了个鬼脸,并吐了个舌尖,我又不是没见过,趁着山顶那个残留的画面感还热乎,我得赶紧与张虫虫分享一下。
张虫虫一直没回来。
那本漫画书都快干了,外面的雨没停,我的思绪也没停,努力回忆着李丽这个傻兮兮的女孩,可能此时就在某个教室里坐着,又把眼眯成了一条线,或者又掀起了自己的校服。
真是的,怎么这么随便。
老师一晚上也没来,我能理解,可能是雨太大了,那个秃子王怕自己满脑子知识的传承受到大自然的绝顶威胁,为了我们躲了起来。
但是张虫虫没来我实在不能理解,难不成他被我的一口痰啐成了一个屁股蛋,滚下了山坡。又因为我抢他的漫画而蹲在地上大哭起来,把上天都感动了才下起了暴雨。
不由得觉得自己很残忍,我得去找找他。
张虫虫是大户人家,独门独院,院子里堪比一个小森林,有树有假山有溪水流,地上有蚯蚓蛤蟆,树上有鸟,院门口有狗。
可是狗死了。
张虫虫站在大院的门口背对着我,大概有十米远,我没敢上前,他膀大腰圆的身子在雨里直挺挺的杵着,一动不动。头顶上就是磅礴的大雨,砸在他的后脑勺上我都能听见响,眼神死死地盯着门口那个铁链子。我能从他铁墩子般的双腿中,那狭窄的缝隙间极为清晰的看到他家的死狗。
准确的说是死狗头。
其他看不清。
“哥,你干嘛呢。”
“我草!”
我回头看了看,李丽站到了我的跟前,撑着一把小伞,两个侧马尾都沾上了雨水,湿成了一个尖。在小巷子的路灯下,我才算正儿八经看清了她的样子,白白的皮肤,杏仁般的眼睛睁得老大一闪一闪,瓜子脸的下巴能直接扎到地里,还不带摇晃的。高挺的鼻梁,瘦长的鼻翼彷佛连呼吸都要在里面打上几个滚才出得来。樱桃的小嘴贴在牙齿上,撅得老高在我面前晃荡着,让我很不适应。
“你想吓死我吗?”
她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张虫虫的哭声在雨里一个弯都没打,好像那张出声的嘴长到了后脖子,径直地传了过来,把暴雨声都碾成了一地的碎片。
我跑了过去,把伞给他匀了匀,勉强能遮住他已经分不清泪水和雨水的脸。看着他下压的上嘴唇和呲出来的虎牙,那哭声顿时有了生动的形象,变得更大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难过,狗固有一死...”我扭过了头看了看地上的死狗,“我草!”
只剩下了一个狗头。
侧着平置在泥地里,脖子处还有撕裂的牙印,除了头以外的所有身子胳膊腿全没了,变成了一地的血水,在暴雨的泥坑里涨起来又稀释掉,泛着红透的泡。那块血肉模糊的槽面黑洞洞的,向内掏空了整个头顶,像是一个大勺子挖吃了猴脑。舌头伸的老长,耷拉在地上,舌尖起了些许水疱,两只眼球突了出来,把睫毛都挤进了眼窝里翻出了瘆人的红血丝。狗耳朵还在捋直地竖着,警觉地听着什么,除了张虫虫的哭声,还有我的第二声惊讶。
“我草!”
李丽走过来探着头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浑身一惊差点蹦起来,接着扭过头冲着她,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这东西更别看。”
“怎么了?”
“狗走丢了,头还在。”
“王小力!”张虫虫转过头冲着我大喊,如河东虫吼一般把我的雨伞都要吹飞了。
“狗死了,被什么野兽吃了身子。”
李丽竟然更加好奇起来,想着办法从我指缝间往外瞧。我直接摁住了她的头,把她卷到了我的胸口,她的力气还挺大,我干脆拿伞蒙住了她。
她立直了身子不动了。
“说了,别看别看,少儿不宜。”
“那我走了。”
“走吧走吧。”
李丽头也没回撑着伞走了,这场面作为一个女孩子看见了估计比张虫虫哭的还要稀里哗啦。
那个小凹坑里的水涨了一下,狗头一晃,滚出了什么东西,黑乎乎的,掉进了水坑里。再一看,少了一个眼球。
我咽了一口吐沫,卡在了我的喉结上,我又用力咳出来变成了痰。
张虫虫收起了抽泣,回着头望着李丽。
“那女的谁啊?”
“我不认识啊。”
“还挺好看。”
“你狗死了。”
“啊!”
张虫虫恢复了正常的状态,又大哭起来。一阵风吹了过来,我用胳膊捣了捣他的肚子。
“闻到没?”
“什么?”
“狗肉味。”
“你去死啊!王小力!”
我只是想哄哄他,但是很显然他哭的更厉害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屁股敦砸下去溅了我一裤子不知道是雨水还是血水。两只手在空气中伸伸缩缩,很想抱起他那只躺在泥坑里的狗,但是不知道怎么下手,也确实没法下手,那整只狗都已经变成了一个球,下脚好像更容易一些。
“埋了吧。”我还是认真点,“这鬼东西挺狠的。”
“什么啊这是,你说是什么啊!”
“黄鼠狼?”
“那东西吃狗?”
“可能太饿了吧。”
我上哪知道,不过味确实很腥。我把伞扔给他,在他的哭声中拿门后的铲子就地挖了个洞,也解下了墙上那根铁链,连狗头带链子一块踢进了洞里,又一泥巴一泥巴的埋上了。
“我的狗!”他还在地上坐着,裤裆和裤腿全都湿透了,无力地贴在肥硕的大腿上。
我埋好了狗头,又跺了几脚,泥巴变得结实了,应该能把那股怪味也埋得死死的。旁边的雨水让我一踩,卷起了一个小波浪,把那个掉在水坑里的眼珠子又推了出来。
它很圆,往外抻了一下,又朝着我滚过来,停在了我的脚边,黑眼珠子向上冲着我,我浑身发麻,从脚尖开始过电,像无数根小蚂蚁的触角从脚踝一路扎进了我的脖子,我用力抖了一下。
又低头看了看它。
我总感觉,它也在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