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他抱着吉他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低低地唱出他已经熟练到不经大脑的歌曲时，虞生仿佛看到了身着白色淡花裙子的蓝羽，坐在酒吧角落的座位上，举着手里的红酒杯向他示意。

他拨弄着手里的弦，唱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他想，一定是刚才多喝了一杯酒，才会出现了幻觉。最近几天总是神情恍惚的，连着打碎了两个酒杯，幸亏老板并不是计较之人。

他拨弄着手里的弦，唱着“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她明明已经离开了，似乎也没有再回来的打算。自己偶尔想起她也只不过是因为她离开时表现出的傲慢深深地刺伤了他的自尊，他觉得不舒服了而已。

他拨弄着手里的弦，唱着“我总是在这里盼望你。”

难道自己还爱她吗？他们之间的感情还算不上爱吧，或许只是自己把这段暧昧当成了爱情，在星空下为她歌唱，在草地上为她歌唱，但谁知道对她而言，自己又算什么呢？

他拨弄着手里的弦，唱着“我依然等待你的归期。”

歌曲结束，虞生起立鞠躬，台下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他站起身往下走，心想，幸好我还有健全的双腿。

                                                （二）

“小生啊，赶紧回来吧，你奶奶走了！”接到母亲的电话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五十分，虞生的困意顿时消散，虽心有抵触，却仍然简单收拾点行李就开着那辆二手的马自达往老家赶去。

虞生的老家在一个县城，几年的光阴并没有使县城翻天覆地，行驶在利民路上，虞生闭上眼睛都能找到回家的路，这曾经是他走了十年的放学路。

学校不远处的复印店还在，再走几米是冷饮铺，再往前，是春城米线馆，虞生远远扫了一眼那蓝底白字的招牌，不禁面露怒意。

小时候，三个高点年纪的男生把虞生堵在米线馆的门口，让他掏钱“请”他们吃米线。虞生不肯，他们就把虞生的书包抢过来扔在地上，恶毒地诅咒虞生：“你爸是个老跛子，你是个小跛子！小跛子！小跛子！”

虞生气得涨红了脸，冲过去就给带头的胖子几拳头，之后他便被这三个男孩按在地上一阵猛捶，但从始至终虞生一滴眼泪也没掉。

虞生踩了脚油门，加速驶离了学校路段，但离家越近，心里却越怯。

                                                （三）

还没进门，虞生就闻到了一阵饭香，一阵腊肉混合着米饭的香气，这是她妈妈独创的味道。

“妈，我回来了。”虞生进门后习惯性地冲着厨房喊了一声。

但最先看到的不是母亲，而是从卧室走出来的消瘦的父亲。

虞生略觉得尴尬，因为他与父亲自小到大的疏远。

父亲冲虞生客套地点了个头，然后一跛一跛地走到餐桌前坐下，虞生低低地喊了声“爸”，便也坐到了对面的位置。

一家三口围坐在餐桌上，忙着夹菜的母亲，沉默无言的父亲，还有心情低落的虞生。

看着自幼爱吃的红烧排骨，虞生却难以下咽。一回到家他就不由想起了蓝羽离开前流露出的意味不明的眼神，和嘴角那一抹不易察觉的嘲讽。她跟他说，原来你父亲有残缺啊。他当时就气红了眼，说这又怎么了，他从小给我吃给我穿，没打我没骂我，你要瞧不起他就他妈的给我滚蛋。于是，蓝羽就真的滚蛋了，而且，越滚越远。

“小生，明天你奶奶的葬礼，亲戚们都会来，到时要有礼貌啊。”父亲小心翼翼地说。

虞生闷声闷气地点了个头。

                                             （四）

虞生奶奶的葬礼来了有十桌人，按照风俗讲，超过八十岁的是喜葬，因而气氛并不低沉，亲友们相互寒暄。

“虞生啊，你今年大学都毕业了，在大城市里找了啥工作啊？”他的二叔热情地过来关心他。

虞生并不想搭理他二叔，知道他向来是个攀高踩低的人。

“听说你成了一个艺术家啊，”二叔不依不饶，“嘿，真厉害，咱们整个家族都没有这个基因啊，偏生出个你这凤凰来，挣大钱了吧？”

虞生看着二叔这张阴晴不明的脸，赌气地说：“我不是什么艺术家，我就是爱唱歌而已，根本赚不到钱。”

二叔听罢，冲着不远处的虞生他爸就喊到：“这能有什么出息，你当爸的也不管管，好不容易读完了大学居然去卖唱。”

话音刚落，整个葬礼都诡异地安静了下来，大家纷纷都看向虞生他爸，只能虞生恶狠狠地盯着二叔，恨不得现在就把他拖出去。

“我尊重孩子的选择，如果这是他真心喜欢的，我和他妈都全力支持，只要虞生开心就好。”虞生他爸平静地看着二叔，也仿佛只是在看着空气。

虞生震惊地看向他的父亲，这是他第一次听见他说出这么有温度的话，他看着眼前这个记忆里只会修自行车的父亲，眼睛就毫无预兆地模糊了。

                                                  （五）

虞生正在收拾准备带回去的衣服，下次回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虞生他妈走了进来，看着忙碌的虞生，缓缓地坐在了床边，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虞生说：“小生啊，有件事你爸一直不让告诉你，但是你奶奶的死突然让我想通很多事，我今天决定告诉你。”

虞生放下手里的衣服，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你从小跟你爸就不是很亲近，他也像根木头一样，不懂表达，其实他一直都很爱你，他经常让我给你打个电话聊聊，自己在旁边听，却一句话也不肯说，”虞生的妈妈说着说着开始哽咽了起来，不得不停一会。

虞生慌张地给母亲找来纸巾，心里突突地直跳。

“你三岁那年，我们带你去奶奶家，你很调皮，跟着一个小孩就爬上了屋顶去玩，等到听见你大叫着从屋顶摔下来时，我吓呆了，幸好你爸冲过去和你一起摔到地上，”妈妈边讲着边刷刷地掉泪。

虞生好像听懂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他感觉自己口干舌燥，呆滞地问：“所以，我爸爸是因为我才瘸的？”

虞生妈妈一边抹泪，一边重重地点头。

                                                 (六)

“爸，我…”虞生坐在他爸对面，话一出口眼泪便跟随而来。

“没事啊孩子，你别难过啊。”虞生的眼泪反倒使他爸局促了起来。

“不是啊，爸，你瞒了我这么多年，瞧我对你的态度，我还算人吗？”虞生掩面而泣，这泪水裹挟着悔恨、懊恼还有羞愧。

看着眼前痛苦的虞生，虞爸的眼圈也红了，“孩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瞒着你吗？”

虞生摇了摇头，忽然又点了点头。

“身体的残疾并不可怕，只要自己努力，都会活出自己的精彩。最可怕的是心理的残疾，有一颗残缺的心灵。如果你一直都知道真相，你会从小就生活在自责里，那才是我最担心的。”

“爸！”虞生一下扑进他爸的怀里，“爸，以后让我做你的拐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