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先生写爱情,往往直抒胸臆,入木三分,而且草蛇灰线,伏延千里。胡一刀作为真正的主角,他的爱情没有正面描述,没有连贯故事,而且连胡夫人的姓名也没交代。寥寥数笔,借他人的视角,却画出了爱情的真谛。
胡一刀,一代大侠,义薄云天,但命运多舛,最终天妒英才,英年早逝,这是雪山飞狐绝对男主角胡一刀的真实写照。他身负闯王宝藏之谜,为了躲避苗、田、范三家的追杀,一直过着东奔西走的日子。直到他遇到了他的夫人,那是一个极其美好的女子,善良聪慧,仗义大气。胡一刀正准备携手娇妻找一处僻静之地退出江湖之际,却不巧遇到苗、田、范三家的齐聚一堂,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胡一刀这个铮铮男儿,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他满以为自己可以顺利的将他们打发,却无奈有一个武功卓绝,为人且正值无比的苗人凤。
胡一刀和苗人凤之间的君子之争无法避免,为了解除苗人凤的后顾之忧,也为了能够有一个公正公平的比试,胡一刀连夜快马加鞭将苗人凤毕生宿敌斩获。苗人凤和胡一刀之间的对决,已经由最初的性命之搏转化为了武艺切磋,田归农也就沉不住气,用卑劣手段参与了这场对决,并且致使胡一刀毙命。从直观上来说,胡一刀是死于苗人凤之手,但是根本原因是田归农的下毒。
胡一刀聪明好学,武学天分极高,家传武学《胡家刀法》代代相传似乎毫无损耗。至于长相,阎基初见胡一刀,吓了一跳,只道是“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恶鬼”:“这人生得当真凶恶,一张黑漆脸皮,满脸浓髯,头发又不结辫子,蓬蓬松松的堆在头上。”跟着便看到胡夫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一张脸蛋”,阎基见她“如此美法”,又吓了一跳,他是个粗鲁无文之人,哪懂得怎样形容?只觉这一男一女,就如“貂蝉嫁了给张飞”,古怪之至。
胡一刀之妻的出场,前后只有几天的时间,而且还是出现在别人的记忆里。但就是这简短到可以忽略的篇幅文字,却让一个鲜活的女子形象跃然纸上,甚至于很多人心中都忍不住会想:得妻如此,夫复何憾?
胡一刀的妻子令人印象深刻。某夜,田归农之流派了二三十个杀手来暗算胡一刀。在敌人深夜大举偷袭的时候,胡一刀坦然高卧,鼾声如雷。他的妻子喃喃对孩子说“几只恶狗,想狂吠一夜,搅得你爹爹睡不好觉,你说这野狗坏不坏?”于是飘然出门,也没看见她用了什么手段,只听得一阵乒乒乓乓,她就把敌人的兵器全数拿下,挂在屋檐下,如同风铃,煞是好听。整个过程中,胡一刀都没有任何反应。他似乎一点都不为妻子担心。
胡一刀的夫人,长得娇美非常,美得让人也是心惊肉跳。宝树形容胡一刀夫妇,是“貂蝉嫁给了张飞”,此亦可说是传神。绝世的英雄,配以绝世的美人,这正是英雄美人最原始的古意,这种对比强烈,反差鲜明的美感,最具悲剧的崇高感,是宝树这等俗人所不能明白的。
胡一刀夫妻互称“妹子”“大哥”,他们的感情轻松自如而平等。
他俩爱得极深。胡一刀长相凶神恶煞,平日嫉恶如仇,刀光剑影,是条铁骨铮铮的硬汉,偏偏看到苗人凤武功与自己不相上下。已然约下生死决斗,不可不去,但身后娇妻刚刚生产,儿子尚在襁褓,牵挂既深,阵脚大乱。于是,手一颤,酒碗摔得粉碎,声音开始发颤,浑身出了一阵冷汗。胡夫人也忧心忡忡,力劝一刀避其锋芒,先回关外,又后悔当初该早让丈夫与苗人凤比武,不牵挂孩儿,定能战胜。
和谈被拒之后,两人商量后事,胡夫人承诺不会自杀,一定将胡斐抚养成人,胡一刀大喜过望,因为他明白,他若身故,夫人决不肯偷生,只可怜孩子。后来,胡一刀中毒身亡,胡夫人看到苗人凤行侠仗义,还是把孩子托付给苗,自刎随夫君而去了。旁观者看得清楚,小丑阎基说道,“这位少年夫人千娇百媚,如花似玉,却嫁了胡一刀这么个又粗鲁又丑陋的汉子,这本已奇了,居然还死心塌地的敬他爱他,那更是教人说什么也想不通。”
他俩心意相通,志趣相投,堪称灵魂伴侣。胡一刀想到生死未卜,哽咽道:“妹子,刀剑一割,颈中一痛,什么都完事啦。死是很容易的,你活着可就难了。我死了之后,无知无觉,你却要日日夜夜的伤心难过。唉,我心中真是舍不得你。”夫人道:“我瞧着孩子,就如瞧着你一般。等他长大了,我叫他学你的样,什么贪官污吏、土豪恶霸,见了就是一刀。”胡一刀道:“我生平的所作所为,你觉得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我的样?”夫人道:“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你的样!”
大侠亦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时候,胡一刀在背后与夫人计议,拿不准苗人凤会对夫人孩子怎样,此处写得真实,绝不因其像宝树所谓“心里害怕”而减半分光彩。胡一刀和夫人在客店中轮流抱孩子疼爱,让人心酸不忍卒读。惟大英雄能显真本色,其吞天吐地的大胸襟中,仍有轻怜蜜爱的细腻柔情,连宝树都不能不佩服他“真是个奇人”。胡一刀夫人,对丈夫全心全意地深爱和支持,死心塌地敬爱丈夫,宝树想不通,也正表现胡夫人的可敬可爱。
胡夫人眼见夫君遇害,也没有哭哭啼啼,哀怨怒骂。她“又惊又悲,抛下手中孩子,拿起那柄单刀细看。”检视完毕又对苗人凤言道:“苗大侠,这柄刀是向你朋友借的。咱家大哥固然不知刀上有毒,谅你也不知情,否则这等下流兵刃,你两人怎能用他?这是命该如此,怪不得谁。”其胸襟其胆识,即便是男儿也不及。
胡一刀夫人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要数她从容的自杀殉夫了。特别是她自刎之前说的几句话。她对杀死自己丈夫的苗人凤说:“苗大侠,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日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
这几句话,既说明自己与丈夫情深义重,以致在他死后,她活着也只是挨思念的苦楚。爱慕这样深,又说明胡一刀如何值得她倾心相恋。同时也说明自己殉情是自己的冷静选择,并非一时冲动的行为。先前答应不死,不过是为了有丈夫付托的事要做,问题解决,那就不必强活了。死比生舒畅,死居然是“偷懒”。这几句话的平静语气,展现了胡夫人誓死追随丈夫,绝不是寻常女子。
为何先前不能死,现今却不必活?原因是有了可信赖的的托孤对象!这几句话的意义,同时是对苗人凤表示深深感激。苗人风本是杀夫仇人,但胡夫人向他托孤,那是以行动表示对他的敬佩。这个赞誉,胜于千百句颂扬的美言,说明胡夫人对苗人凤识英雄重英雄,也表现出她的胸襟。
自杀殉夫,情深意重,已属难得,周详考虑、从容行事,更加难得;赴死之际,不但不自怜。不抱怨命运或怪责他人,反而不忘感谢别人成全、赞扬别人英雄侠义,难得以外,又格外显出了胡夫人的度量与文雅大方的个性。这个女子,值得人由衷称赞。
她将孩子交给金面佛,说过那几句话,又向金面佛福了几福,拿过胡一刀的刀来,也是在颈上一割。夫妻俩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夫人拉著胡一刀的手,身子慢慢软倒,伏在丈夫身上,就此不动了。而此时苗人凤臂中抱著孩子睡得正沉,小脸儿上似乎还露著一丝微笑。
本来是一场生死厮杀,本来应该是剑拔弩张,可几天下来却尽是侠骨柔情。看着胡一刀夫妻二人如此恩爱,看着胡一刀背后始终有一个女人在支撑着他,可以与他生,可以与他死,苗人凤也被彻底感动了,以至于在以后的几十年时间里都难以忘怀。苗人凤自从与胡一刀大战数日,看到胡夫人的英姿,胡夫人与胡一刀耳鬓厮磨,谈笑风生,“金面佛”苗人凤对胡一刀十分羡慕,平时闲谈,常常不经意就说道:“胡大侠得此佳偶,活一日胜过旁人百年。”这句评价让苗夫人南兰如鲠在喉。苗大侠又说:“她的丈夫在水里,她就在水里;她的丈夫在火里,她就在火里。”阿兰被啪啪打脸。后来南兰,跟田归农私奔,源头也许和苗人凤对胡夫人的赞许有关。
苗人凤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如此高的江湖地位,却如此推崇胡夫人。金老先生惜字如金,只给了胡夫人几天的出场时间,却将胡一刀与她相濡以沫,琴瑟和谐描绘得跃然纸上,令人向往。
胡一刀与胡夫人的爱情有多美,金老先生没有正面描述,红烛添香、举案齐眉统统在别人的想象里。金老先生高明之处就在于,大讲别人的故事,别人的评述,衬出这段爱情的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