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鸡叫时,天还未亮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小时候坐车回乡,行至中途,常会听到爸爸感慨:“咱们老家这一块啊,最是没有意思了。”语罢他总是摇摇头,随后顺着平直的公路继续行进。我嘴上不发一言,默默扭头看向窗外,高大的树影飞速地向后掠过,与连绵而平旷的田地相交叠,像各样混合的绿色油彩被均匀的抹平。确实没什么,我暗暗地想。

这里地处中原,不像北方的村落,白山黑水,依江傍源;也不似南方的水乡,小桥流水,烟雨朦胧;甚至不如大西北的风貌,那里有黄沙、烈风,有破碎的地表、纵横的沟壑和黄土中的窑洞,再向北,还有我未曾见过的漫无边际的草原,连成片的,云一样的牛羊。

这里的土地,有着大平原的特质,平铺直叙,一眼到头。它和生于其上,也终于其上的人们一起,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一同在这平淡的调子里浮沉,起落。

姬。自我认字起再没有遇见过一个如它一般给我奇妙感受的姓氏,这感受没什么来由,也说不甚清,我常不由地想到,拥有这样一个姓氏的人该和一般的人有些不一样吧。这不过是我儿时不经生出的万千怪诞想法中的一个,于我,不过是片刻的探寻,无据的猜测,那时的我真的不会想到,有人却是一生执着于此念,将自己禁锢。

五十年前的冬天,太阳落得同现在一般早。

幸得今日回得早,她想着,再熟的地儿,雪还没下齐整,夜里黑咕隆咚,总还是瘆人的。小姑娘挎着布包走到家门前,轻轻松了一口气,她推开门高喊了一声:“妈—“一边抬脚进了门,又回过身探着头向外左右望了望,随后上好了门闩,进了屋。但心里总是惴惴的,说也说不清,真是怪了。

小小的村落被无边的漆黑天穹微微拢着,清澈寒凉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洒了满满一屋。

“咕咕喔——”天和地都还没醒,公鸡却是先上了工了。

村里的公鸡总是叫得很早,离天亮还有好一会儿呢,真是徒徒地扰人清梦。小姑娘迷迷瞪瞪地掀了掀眼皮儿,在梦里发着牢骚。但就是,梦里有点亮。她皱皱眉。

突然,床上的小人一个激灵起身,她使劲睁开眼,天已大亮了?

她急忙推开宿户往外看,天是黑漆漆的一片,地上却是白亮亮的满地,天地之间正是明晃晃的如白昼,这真是一片光明的漆黑,她的眼底霎时间盛满了光,这明晃晃的不似月光的光,亮堂堂地正直直照进人心坎儿里。她忽然没由来地兴奋了起来,再没了一点困倦的意思。微起的风夹杂着细小的冰花扑在脸上,她却只感到一股子热,一股子热流一下了从脚底呼呼地涌上了发梢,而后慢慢地堆在了眼眶,冷热相激,这片空明冷冽的天地就像经由眼睛,直当当地落进了脑袋,轻轻作响。

然后,她便看见那片黑亮着亮着,就真的亮成了白昼。

她蹬了被子穿上衣袄便冲出了小屋,正遇上同样早早起身的母亲,正端着盆向厨屋走,见她风风火火的样,笑骂了一句,“急哄哄地干嘛呐?一天天的,稳当着点!”

她笑嘻嘻地凑到母亲跟前,抱着胳膊撒娇:“妈——一会儿我跟爸去学校,你给我编麻花辫!”

母亲直叫她缠得没脾气,“行了行了,饭还没弄呢!赶紧先去给你弟弟妹妹穿起来,一会儿给你扎啊!”

一听着准信儿,她忙应了声好,又利落地钻进了屋,麻溜地提拎起了迷迷糊糊的弟妹。屋外一片冰天雪地,屋内是小朋友们咿咿呀呀的说话声。

“秀安啊,起这么早。”

她听见声,一回头,是父亲进门了。

男人一身素色的长褂,黑亮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双眼睛清亮而有神,目光平和。他清瘦却挺拔,一眼便能看出是个斯斯文文的温和相。在这村里清一水的庄稼汉里,父亲总是不一样的,她高兴地想。

小姑娘的父亲是个教师,就在村小学教书。

“爸,我今天跟你一道去学校,你今天可得等着我!”她认真地看着父亲一板一眼地说道。

父亲看她这严肃模样,无奈地答着:“好好,一定等着你。”说着一边走到床边一手一个抱起弟弟妹妹,和她往餐桌走,那边,母亲放好了菜,正摘了围裙放在柜台上。看他们来了,便接过最小的弟弟坐在位子上,一抬头,正瞅见小姑娘还在后面慢悠悠地晃,面色一凛,嗔骂道:“秀安,还磨蹭,赶紧吃饭,还得去学校呢!”

小姑娘听见母亲微怒的声音,顿时汗毛竖起,神魂归位,赶忙“诶”了一声跑去落座。

“别急别急。”父亲又笑着按着她脑袋缓声说。

还是父亲好,不凶人!她一边吃着父亲共给她卷好的饼子一边想。

“秀安,好了吗“父亲拿起装书的布包,在屋外遥遥地问。

小姑娘一听见声便知道父亲准备骑车走了,登时急了,二话不说就要站起来,结果“嘶——”地痛叫一声,又狼狈地坐了回去。全然是忘了还有半边儿头发正握在母亲手里。

母亲哭笑不得,轻拍她脑门儿,“小姑娘家家的成天没个稳重!”

挨了一记她不敢再乱动,但屁股就跟扎了钉似的坐不安生,一双眼睛一刻不歇地斜着向外瞟,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让父亲溜走了。

直到身后传来母亲的一声“好了”,她才如蒙大赦,蹭地站起来,对着镜子看那两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随后欢欢喜喜跑出了屋。满意地大喊:”爸!咱们快走……“可说话还未说完,就被前院的喧闹打断了。

“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隔着老远,她便听见父亲又惊又怒的声音。

怔怔地,她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然后便传来混杂的凶狠的声音,她听见父亲清润的声音很快被淹没不见。到处乱哄哄,声音响震耳听,但她就是,一个字也听不明晰。

很快,屋子里的母亲也听见了动静,牵着小弟弟和妹妹走了出来。她先是一脸疑惑,听了几句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赶紧将弟弟妹妹交到小姑娘手上,勉强镇定了神色让他们在院角里等着,千万不要乱跑。然后急忙跑向了院外。

三个孩子呆愣愣的,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不妨碍他们本能地感到害怕。混混沌沌中,弟弟妹妹的哭泣声唤醒了怔愣的小姑娘,她回神,努力地从胶缠着的恐惧中抽出身来,蹲下将弟妹护在怀里,拍着哄着……

就当她以为这可怕的喧叫声就要永久地持续下去时,猝不及防地,一群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无数张红红绿绿的嘴一齐涌了过来,他们紧紧地握着拳头,挥舞着双臂 ,踢蹬着腿脚,他们怀着无尽的怒火和凛然的使命感,山一样的覆压过来,像推土机一样,铲平了眼中不平的一切。

镜子,碗筷,书本,目之所及的一切碎了一地,碎成了永远不可能再复原的样子。她看见那些狼狈无力的碎片流了一地的眼泪,就像倒在地上的母亲,就像被拖拽出去的父亲,就像迷茫又惊惶的弟弟妹妹,就像紧攥着他们小手的她,就像此时这一地泥泞不堪的白雪。她又想到了昨晚一地流泻的银光,安静美丽的样子,难道那才是梦吗?

这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但又漫长的难以度量。

她已经想不起自己是怎样被乱潮挤到了街边,又是怎样抬起头看到了眼前的一切。

她的父亲,那个总是温和清正的男人,被人像犯人一样押解着。他混身都是泥和雪,那件素色的长衫被扯得破破烂烂,整齐的黑发被不知是雪水还是汗水的打湿,胡乱地贴在他的面顿上。父亲常常擦拭的黑框眼镜碎了一片,歪歪斜斜地挂在他青青紫紫的脸上,随着他缓慢的,一高一低的步子,一摇一晃,仿佛下一刻就会掉在地上,被踩碎在泥土与沙石中间。但他无法去扶正,也不会有人帮他扶正。

她睁大了眼睛,她看见,好多人的嘴角正噙着她看不懂的笑。

小姑娘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一颗心像是掉进了冰河里,紧缩着,难以跳动。周围的人好高,黑压压的一片接着一片。这让她想起了有一回在夜里走迷了路,那时的树林子也是这样,那么高,那么密,那么大,像是一团永远都挣脱不开的黑雾,稳稳当当,密密实实地罩在人头上。那雾拦着风,拦着光,拦着她,她拼命地去瞧,却看不见父亲的眼睛了。

她突然就哭了,眼泪急切地涌出,眼前一片扭曲的迷蒙,她什么也看不清,只是本能地追着父亲的那一点身影拼命地在人群中挤着,推着,她甚至生出一种迷幻的恍惚感,那个人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吗?

就好像是一直走到了世界的尽头。

后来停下的时候,她看见了。

他被挂上了牌子,上面写着鲜红的大字,是她怎么看都看不明白的字。

他被押着、推搡着游街,一瘸一拐,摔倒了又被拖起。

他被人像破麻袋一样随意地丢在了雪地里,不知死活。

那街上的黑压压的是他的邻里,那一堆红红绿绿里有他曾经的学生。

此时的泥泞中只有他自己,无声无息。

像是死了一般。

大雪纷纷扬扬地又下了起来。

他们都和我说过,那时的冬天,太阳落得同现在一般早,入了夜,很快便会冷下来。是的,夜色落下的时候,白雪又重新铺满了大地,天地间又是一派清亮,一切在梦中的,醒着的,哭泣的,完整的,泥泞的,都在它之下。

在仍是夜的时候,公鸡又叫了起来,“咕咕喔——”。不过没关系,大家都知道,离天亮还有好一会儿呢,所以又都翻翻身子,重新睡了去。

岁月背过身,再回头,就是不可数的光阴。

小姑娘成了姑娘,姑娘又做了新妇。她走了一条乡下人司空见惯的寻常路,也是她从前从未料想过的一条陌生路。在那之前吧,她是要去上学的呀,扎着两根又黑又亮的麻花辫,和她会笑着的父亲一起,和抱着课本同学们一起,他们约着去上大学,要去外面看看。

可她现在已做了别人的新妇人。

做了一个普通的农妇,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复一日地在田间劳作。

做了大儿子和小女儿的母亲。

再次的,她又生出了一种迷幻的恍惚感,眼前的人真的是她自己吗?

她不知道,却也无力去想了,寒瓦空腹的困窘,缠绵不休的病疾,放不下的旧梦和一地拾不起的鸡毛,已让她无力去想别的了。可是,她总是会疑惑,为什么人都已经那么累了,却还有力气去想呢?

我曾见到过她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在不同的年纪,穿着不同式样的衣裳,但她一直都扎着两根麻花辫。

她嫁给了一个年轻小伙,他一身清贫。

小伙很精神,年轻的汉子,像有使不完的气力。他脑袋里没有很多的想法,但心里有着烧不尽的火。

小伙像有使不完的气力,他拉着木板车,赤着上身,拉来了青色的砖,黛色的瓦,他和着黄泥,在那条小河边盖起了小屋。

他荷着锄头,日日顶着太阳在地里。他笑着,成了有着一口白牙的黑泥巴,养活了一茬又一茬的庄稼。

他蹬着一辆带横杠的自行车,风里雨里地来回。车轱辘碾过附近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工地,弯弯绕绕的土路,到哪儿都能滚过去。自行车的车把常常不是光着的,灌满了的大水瓶,二两肥多瘦少的猪肉,几个红鸡蛋,一包红糖,几袋方便面,成袋的药。

他带着小女儿下地,用打火机烤了一只蚂蚱,小女儿吃了,笑得很开心,他也笑,笑得很开心。

少年人的心里有烧不尽的火,他是这么想的。哪有融不化的冰呢?他一直这么相信。

但他不知道的是,冰会如此坚固,而火又会熄灭的如此无声无息。

她一直扎着两根麻花辫。她一刻不停地想:为什么是破旧的小屋?为什么只有猪圈的木栅栏似的破门?而为什么只有一点点的钱?为什么只有二两肉?为什么永远肥多瘦少?

她看不见生活的火热,只余下这冷如冰窟的寒窑,让人不堪忍受。

在这寒窑里,热情和温情很昂贵,但香烟和白酒,尽管廉价,尽管劣质,确是热的,暖的。

后来,她的孩子长大了。他们都没有很大的学问,也没什么钱。他们离开她,进了城。她住在乡下的小屋里。那间小屋,地势低洼,阳光总是在堂屋前的台阶上止步,屋中总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昏暗,潮闷,即使有了电灯也还是一样。白色灯管发出来的光永远惨然暗淡,照在灰扑扑的家具和陈旧的桌椅上。屋中的柜子里,桌子上,堆积了很多经年的旧物,女儿曾不止一次地劝她扔掉,她讷讷地应着,缓慢地整理了一遍又一遍,东西却依然是那么多。

她就这样,守着陈旧和昏暗,守着放不下的过去和言不得的不甘,和时光一同凝滞在这座老房子里。几十年了,没人能进去,也没人出得来。

那个小姑娘,叫姬秀安,她后来成了姑娘,新妇,母亲,我出生后,她就成了姥姥。

我静静地听着,从一扇扇漏风的门窗后,修补出这一段过往。

这平原的故事,一如既往,平铺直叙,一眼到头。姥姥的故事,在那个雪夜戛然而止,此后一生,她将自己长久地禁锢在了那个黎明。

那时天还未亮,公鸡便开始叫,总是平白地扰人清梦,不过没关系,大家都知道,离天亮还有好一会儿呢。

一路上,我们走的摇摇晃晃,生活无常,命运无常,于个人是这般,与所有人也都是这般。有谁做错了吗什么吗?或许我们都拥有着最好最好的初心,怀着最好最好的祝福,想走去向那个人人向往的未来,但结果常常不能由我们掌控,也常常不如我们所愿。我们必须承认,有些伤痛不可避免。是非与对错,没有那么简单便可以说清,爱与恨不是总能有所依托。我们要做的,我们能做的,是继续走下去啊。

我们要继续走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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