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红楼梦》的了解,截止到目前是87版电视剧、不少音频视频文字的评论,和原著的第一至八回。这是我第二次试图读原著了,我打算边读边写。
1.
开卷第一、二回,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作者勾勒出的“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故事框架。
作者自己曾亲历过一段梦幻,后将真事隐去,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也不妨用假语村言敷衍一段故事,为世人化解愁闷,故曰“贾雨村”云云……“甄士隐”和“贾雨村”大概是分别取了“真事隐”与“假语存”的谐音,而两个人物的经历亦与这谐音一致:甄士隐历经劫难,随跛足道士飘然而去;贾雨村却留在红尘官场,与后面出现的人一起演绎了这段故事。
此外,还有一组巧妙的真假对照——江南甄家和金陵贾家,也是取自谐音。在第二回中,冷子兴与贾雨村在对话中展现出了这两个家族的对照关系:甄、贾两家十分相似,都是富而好礼的人家,都有一群非等闲之辈又以男子名命名的女子(书中有解释,贾府四春的名字运用了女儿家常用的艳字是例外现象,一般来说贾府女子的名字是从弟兄来的,例如林黛玉的母亲贾敏),还都有一个视女儿如珍宝的哥儿。有趣的是,后续的故事仅仅是贾家的盛衰兴亡,甄家似乎只存在于贾家人的口中,而并没有真的参与到故事中来,可见甄家似为贾家的一个映射,有一种“平行宇宙”的感觉,在那个宇宙中,可能也在演绎一段类似的故事。
把甄士隐、贾雨村和甄家、贾家的线索结合起来,会发现在《红楼梦》中,“甄”的都消失了,后续的故事大致是贾雨村和贾府以及相关人物的故事,再一次点了“真事隐”与“假语存”的要旨。
其实,这“贾”的故事中还剩下了一个与贾家互动、同时与“甄”有关的人——香菱(甄英莲)。然而她是被拐子打怕了的,对于自己“甄”的身世只一味地摇头说“不记得了”——这又是一层“真事隐”。或许是因为她“甄”的身世,香菱仿佛是这“贾”的故事中“真”的化身:她“平生遭际实堪伤”,却从来不往坏处想,葆有一丝天然的纯真,对真善美有一种特别纯粹的向往,比方说听说冯渊要把她从拐子那里买走、且并不似对待普通丫头那样待她,她登时觉得终身有靠,再比方说后来的学诗等等……
需要补充的是,我觉得纵使“真”与“假”的概念是二元对立的,但是世事、以及《红楼梦》中大多数的人和故事,并不能简单地划分为“真”或是“假”,而都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比如作者在第一回开头说他隐去的事是“真事”,却也说那是一段“梦幻”,可见这“真事”也是真假难辨;再如一僧一道、警幻仙姑等支撑起故事线索的人似乎总在传递真言,但仙人本身又是虚构成分很强的概念。不过,我个人认为《红楼梦》中有些人物是纯粹“真”的,比如上文提到的香菱,下文还会继续讲。
2.
承接上文的思路关注故事细节,会发现有一对直接服务于故事情节的真假对照——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在三生石畔,有一绛珠草受神瑛侍者甘露之惠,意欲随凡心偶积的神瑛侍者一起下凡为人,将一生的眼泪还给他,这就是宝黛的前世;无材补天的顽石化为镌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的美玉,被那僧携到凡间,随贾宝玉诞生,而宝钗听癞头和尚之言,在自己的金项圈上刻下了“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正好与通灵宝玉凑成一对。
需要强调,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是对照而不是对立,无法说其中一个是真而另一个是假。对于《红楼梦》中的多数人来说,金玉良缘真实存在,木石前盟却是闻所未闻、或者只是一段无关痛痒的梦幻,可是宝黛的感情是所有人哪怕不愿意承认也都看得出来的真情;在本身真假难辨的太虚幻境中,木石前盟是在凡间被隐去的真事,可是金玉良缘的建议也是来自仙人,似乎也不完全是假的。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才演出了这段“怀金悼玉”感情。当然,贾宝玉自己对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的真假显然是有主见的,他频繁摔玉,或许就是这种主见的体现?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黛玉初入贾府时宝玉摔玉,确实就是黛玉之过了。
林黛玉和薛宝钗这两个人物也是同理,看似对立,实则互为对照、钗黛一体。最明显的证据大概就是第五回中的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了——钗黛并列金陵十二钗正册之首,且判词和《红楼梦》曲子中二人都是合一的。其他的证据可能还需要再往后读。
当然,从比较表面的情节来看,钗黛确有对立——二人的处事方式和对宝玉的态度均不同。第五回在宝玉游太虚之前,有对钗黛处事之不同的简单描述:“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除此之外,第七回送宫花时黛玉给周瑞家的甩脸色、第八回黛玉在宝钗处的“半含酸”,也体现出了黛玉的小性儿;相比之下,宝钗确实要识大体得多。
然而再往后读,会发现黛玉其实有很多讨喜之处,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对宝玉的一片赤诚。第八回宝黛钗三人在梨香院一起吃饭的桥段是钗黛二人对宝玉的不同方式的缩影:黛玉会顺着宝玉的性子,告诉百般劝阻宝玉不要吃酒的李嬷嬷不要扫兴(需要强调,黛玉的做法不是为了特意讨好宝玉,她顺着宝玉的心意也就是顺着自己的心意,她和宝玉的心意是相通的);而宝钗会有理有据地劝说宝玉改掉不正确的毛病,比如不要吃冷酒,而宝玉也觉得宝钗的话有理,于是就把酒拿去热了。
由此可以想象出,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结局一定是不同的。假如没有黛玉,宝玉与宝钗的婚后生活倒也不会不幸福——贤妻提点着丈夫,宝玉最终回归仕途经济考取功名,不失为一段传统意义上的佳话。然而正是因为有黛玉、有这段木石前盟,相敬如宾的金玉良缘就成了“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宝黛之间的感情,是建立在相同价值观和审美意趣之上的感情,从第八回黛玉给宝玉戴斗笠、宝玉让黛玉鉴赏自己题的匾可见一斑,这样的感情,经历之后,才会顿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可惜这样的感情最终没能在尘世修得正果,这就产生了“把美好展现出来再撕碎”的悲剧美学的效果。
不过,关于宝黛钗所谓的“三角恋”,我觉得读者需要明确的一点是宝钗进京的目的并不是与宝玉成亲、而是待选入宫,因此尽管客观上最后宝钗与宝玉成亲了、而黛玉没有,也不应该拿最终的结果来判断宝钗此时的动机。我个人认为宝钗提点宝玉“走正道”有她自己的其他考虑,并不是为了拆散宝黛。
3.
正如钗黛看似不同、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观园诸芳虽千人千面,但也有着同样的使命。开卷第一回中说,《红楼梦》出自一块记载着无材补天的顽石(后幻化成通灵宝玉)在红尘中的遭际的大石头;而从一僧一道的对话中,我们又得知在绛珠草和神瑛侍者下凡之后,二人的情感纠葛又勾出许多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由此可见,大观园诸芳在故事的宏观框架中的共同使命是帮贾宝玉历练,而这段历练中最关键的线索就是他与黛玉的感情。
宝玉得以降生,是因那僧把顽石化成美玉并带到凡间;而截止到第八回,另有三位女子——香菱、黛玉和宝钗——的生活也与癞头和尚有了交集。这似乎意味着,这三位女子是宝玉在凡间历练的关键所在,而她们扮演的角色自然是不同的。
香菱自己的遭际,就是真善美的灵魂在尘世中挣扎的一个典型:本来是小姐出身,却在元宵被拐;本来遇到冯渊终身有靠,然那冯渊偏又是个薄命郎,香菱最终也只落得个丫鬟命;在如此遭际下香菱依然葆有纯真,却还是难逃“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的命运……对于以香菱为中心的故事而言,贾宝玉是个局外人,目击悲剧,是一种历练。
林黛玉的使命则是作为绛珠草转世去“还泪”、是与宝玉一同经历一段情缘,在与黛玉的关系中,宝玉成为了悲剧的亲历者而不再是目击者。我认为黛玉同香菱一样,是《红楼梦》中塑造的纯粹“真”的化身,这可能是作者安排香菱去找黛玉学诗的原因,尽管香菱是宝钗家的丫鬟。正因为黛玉是真,这世界却不真,因此黛玉并不受她周围人欢迎、也没能在尘世中与神瑛侍者的转世修成正果,她最终的结局,也是很符合她人物设定的“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至于薛宝钗,她是个非常复杂的人物,我个人认为她在宝玉的历练中的作用是提点宝玉;换句话说,宝钗有点像是以宝玉为中心的故事的局外人,试图指引宝玉往这个“局”、即整个凡尘世事的正确方向走,最典型的就是引导宝玉多在仕途经济上下功夫。宝黛的爱情在凡尘世事中是不被看好的,因此宝钗拆散这段感情是一个必然的结局,但我认为宝钗本人的意愿并不是针对宝黛的感情且一定要拆散他们,而只是希望能提点以宝玉为代表的所有人不要走上为世所难容的道路(除了宝玉,宝钗还提点了很多人,比如黛玉)。针对提点宝玉走正道这一点,宝钗是失败了的,而相对来说黛玉却听进去了不少——这非常符合宝玉“顽石”的设定。
关于宝钗的复杂,可以从第七回宝钗在病中跟周瑞家的提及的“冷香丸”中得到不少启发。冷香丸的原料是四种花的花蕊(其中包括牡丹和芙蓉,分别是宝钗自己和黛玉在后续故事中抽到的花名签)和四个节气的水(象征女儿),这似乎是对大观园诸芳的影射;团丸子用的蜂蜜和白糖味甘,就着丸子服下的黄柏则味苦,这似乎又象征着历尽甘苦。宝钗的年龄比宝黛大得不多,心智却成熟很多,这正是因为她的经历比宝黛要复杂太多:父亲死了,哥哥不能给母亲分忧,家里身为皇商又有一大堆的事务要操心……因此,宝钗也就格外快速地从黛玉那样天真烂漫的年华成长了起来,正如这冷香丸,旁人配制十年都难以得到,宝钗却只用了一二年。宝钗用冷香丸治疗从胎里带来的热毒,似乎与宝玉的故事又产生了照映关系——尽管冷香丸的配方复杂,但宝钗用冷香丸就得到了宝玉用大观园诸芳流散的代价才得到的历练,实在令人感慨。
再对比宝钗和黛玉、香菱,第三回黛玉初入贾府时提到癞头和尚曾打算带她出家,而第一回中那和尚则建议甄士隐把英莲舍给他,这些都是出世的建议;而面对宝钗,和尚竟送了一句“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并暗示宝钗拿金配玉,这则是入世的建议。癞头和尚的不同建议或许体现出了黛玉香菱二人与宝钗的不同:黛玉太聪明、太痴情,而尘世是一个“慧极必夭,情深不寿”之所,香菱则是太脆弱,她在命运的折磨下毫无还手之力,因此她们与尘世是不兼容的;而复杂的宝钗与复杂的尘世是匹配的。同理,黛玉的病治不好、香菱活不长,而宝钗的病能治,似乎也说明了这种不同。
总的说来,宝钗区别于黛玉的最明显之处,是她的不单纯、她的事故;然而,我觉得宝钗的事故和王熙凤的事故又不同。凤姐是机关算尽地让自己在尘世这个“局”中占据有利位置,黛玉是没有能让自己完美匹配尘世的特质、也不屑于去拥有这些特质。至于宝钗,她不需要像黛玉那样的傲骨来宣告对尘世的凄美惨烈的背叛,因为她并不与尘世格格不入,她也不需要像黛玉那样为了一段真情把心呕出来,因为她并没有动过真情,而她同时还不用像凤姐那样时不时做出些违背自己本性的事来得到自己想要的,因为她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她所做的,“人谓藏愚,自云守拙”。因而,宝钗是“山中高士晶莹雪”,身处尘世、看透尘世,从而能看淡它、并不厌弃它,这恐怕是尘世中的人能做到的最高境界了;而黛玉,是“世外仙姝寂寞林”,尘世中没有这样的人,尘世中的人大概只能在一步步地向凤姐、再向宝钗的方向努力的时候,心中暗暗向往黛玉的状态。
4.
我非常喜欢木鱼水心在87版《红楼梦》微剧场里的一段评论,大意是:《红楼梦》是一个兼备理念(西方文学范式:主人公有某种理念,拿这种理念对抗世界,或赢或输)、美学(日本文学范式:樱花在最美的时候凋零)与世俗(中国文学范式)的故事;中国文学有非常明显的世俗性,故事不会终结在颇有浪漫色彩的六月飞雪和星陨五丈原,而一定要收束于一个清官断案、三分归晋的世俗结局。传统意义上的中国人似乎也有着这样一种世俗性,向往着江湖儿女快意恩仇的浪漫,却也是深深地眷恋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现实。
用这样的思路看《红楼梦》,黛玉似乎更多地代表了理念和美学,宝钗则多了一层世俗的色彩。我以前不喜欢黛玉,因为在实际生活中宝钗的可取之处更多——假如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幻化出一个黛玉、一个宝钗,相信多数人是喜欢宝钗的(毕竟多数人并不是能得到黛玉的心的宝玉)。然而,随着生活经历越来越丰富,面对的事情越来越难以掌控,我们可能时不时地会产生像香菱那样面对现实的无力感,而又做不到像香菱那样永远怀着赤子之心,从而可能在闪念间产生对尘世的厌弃,这时我们便渴望在现实生活之外的领域——比如小说中——看到黛玉那样的人,并且会越来越喜欢她,而对于小说中宝钗那样的人,则可能会觉得她圆滑事故、并不讨喜。
然而,随着岁月进一步的累积,宝钗身上的那种世俗感似乎又变得美好了起来,因为她的世俗是仗剑走天涯之后自己悟出烟火气的美好的人才拥有的、有深度的世俗感。我以前喜欢《红与黑》中于连不顾一切地要改变命运,最终怀着逾越了道德的爱情、“不知悔改”地坦然赴死的壮烈之感;而现在,我似乎更喜欢《人生》中高加林在经历了类似的斗争之后被黄土地所重新接纳、踏踏实实地回归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的故事。回到《红楼梦》,其中有太多绝美的风花雪月,但也有丰富的世俗气、烟火气。葬花很美、诗社很雅,但我想《红楼梦》有它现在的高度,也离不开葫芦案中的“潜规则”、凤姐教科书式的圆滑,以及大如贾府、小如刘姥姥家的各自的生活琐事。
不过,尽管《红楼梦》很有世俗气息,但开篇提纲挈领的《好了歌》和甄士隐给它的注解,似乎透露出作者对于世俗是持着一丝否定的:人间世事从来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今日的成就就是明日他人的“嫁衣裳”,因此真正的“好”,只能是“了”,只有“了”了,才能“好”。作者亲眼目睹了“笏满床”、“歌舞场”变成“陋室空堂”、“衰草枯杨”,他可能太清楚众生皆苦的道理了,因此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我们:别再走弯路了、别再白费力了,即使今日“训有方”、“择膏粱”,明日儿孙也有可能“作强梁”、“流落在烟花巷”……然而,我们这些“世人”的确都知道“神仙好”,但也的确是忘不了“功名”、“金银”、“姣妻”、“儿孙”;我们知道躲不过“黄土陇头送白骨”的一天,但也想认真享受此时此刻的“红灯帐底卧鸳鸯”……就像是那块凡心难改的顽石,知道最后是一场空,却也还是忍不住想去那红尘中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