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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小雨绵绵。”
我和先生在落叶枯败的季节离婚了。
重庆的空气本来就潮湿,接连下了好几天大雨,空气里散发着霉味,像是烂了几天的鸡蛋,打碎落在泥土里。
先生从上海赶到重庆,冒着大雨走在潮湿的世界里,雨淅淅沥沥地砸在他身上,砸得他表情阴冷,眸子里没有了我喜欢的那种神采。
他把盛满水珠的白纸塞到我手中,我仔细地去瞧那些水珠,滑过来滑过去的,把字迹沾湿皱成一团,先生漂亮的签名渲染开一团墨色。
我抬头看着先生的脸,看着自己几天来魂牵梦萦的人,忽然没了力气哭闹,只能任雨珠和他凌厉的目光砸在我身上,最终还是答应,点头。
离婚手续很麻烦,也很简单,一个小红本,和结婚证差不多,就是字不一样。
登记离婚的人恰好是当初登记结婚的人,不知道记不记得我们了,笑着打了个招呼,应该是不记得了,诧异地看着我,但还是露出了职业微笑。
先生在我旁边冷着脸,全程没有说一句话,该签字的签字,该照照片的照照片。
一切都办得差不多,我拉着他拍合照,被他拒绝后死缠烂打,终于磨到他烦躁,不情不愿地冷着脸拍了照片。
好丑啊。
我还是喜欢他笑。
我看着照片发呆,他看了一眼后,拽了拽我的帽子,说送我回家。
我跟他走出去,怀里揣着小红本,那些曾经的情啊爱啊就揣不下了,边走边落,最终像鸡毛一样掉了一地,风一吹,捡都捡不回来了。
我和先生相识,相知,相爱,算起来有八年了。
年少是一张涂满扭曲线条的画,青涩又热烈。
我和先生的相遇没有偶像剧里的浪漫,有的只是呼呼刮的风,恶作剧地偷走了先生的帽子,把他的头发吹得一团凌乱,先生气急败坏地朝我跑来,最后站定看着被我拿在手里的帽子,开口一句,“谢谢你。”
后来的情节展开很普通,先生是低我一届的高一新生,在迟到一个月的迎新晚会上唱歌,低沉的嗓音迷倒一大片少女,刺耳的尖叫此起彼伏。
彼时我们的关系已经发展到青春期试探般的牵手,他羞红的脸颊刻在我的脑海里,落在我的心上。
他在台上耍帅耍够了,鞠躬致谢的时候看见台下对着别人笑的我,着急忙慌地下台,扯着我就走。
我问他干嘛,他把我拉在老榕树底下不说话,脸黑得吓人,开口却又温温柔柔“小乖,你不看我”。
我翻了个大白眼,扬手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陈大帅哥,你在台上耍帅耍的意犹未尽的,不知道多少少女被你迷死,怎么,那么多小姐姐哭着喊着爱你,还要我看你干嘛”。
他撇撇嘴角,摆出委屈的表情,可怜巴巴地牵我的手,我没躲,任由他拉着。
他闷闷地说,以后绝不会了,但却要求我不可以跟别人靠那么近,说话行,但不能对其他人笑得那么灿烂。
他亮亮的眸子盯着我,像是夏天夜晚不卑不亢的蝉鸣一样。我被他赤裸裸的目光盯得受不了,无奈点头答应,拉着他的手改为十指相扣,抬头去看盛满爱意的月亮。
春天柳絮乱飞,轻飘飘落在他发丝间,我踮起脚尖,拣过那片轻柔,放在手掌心给他展示,他眸子清亮,少年人的冲动和热烈印在其中。
我们在漫天飞舞的柳絮里接吻,借着月光看清了对方满腔爱意的样子。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要拉我在榕树底下接吻,少年人青涩的吻技暴露在凄清的月光下,脸颊的绯红刻在老树年轮上。
那时候,他抱着我说,他想跟我结婚。
于是几年后,他许了我一场盛大的婚礼,在我们都还未完整的人生里添了一道重重的彩色线条。
可后来涂涂抹抹修修改改,这道线条早已经变得暗灰难看了。
嗓子的疼痛拉回了我飘忽的思绪,我忍着咳嗽看向一边开车的人,先生长得很帅,这是我年少轻狂从不承认的事,后来结了婚脾气性格都变软了些,日日欣赏先生的脸,怎么看都看不腻。
先生注意到我的目光,扭头来看我,他的眼睛深情得很,眸子温柔,含着我最爱的烟雨。
车子终于还是停在了家门口,以前这里是我和先生风雨飘摇时的避风港,也是安乐窝,可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
一个空荡荡冷冰冰的房子吗?
好像怎么都不太贴切。
我下了车,让先生等一会再走,自己急急忙忙地拧开房门,杂乱的东西堆了一地,前几天争吵的凌乱被我遗忘在这座房子里,现在看到不免有点苦涩。
我从卧室里抱出一盆仙人掌,仙人掌是先生养的,他说我就像是仙人掌,全身带刺,内里却又柔软。
我把仙人掌塞给他,唠唠叨叨地叮嘱他些事情。
比如好好给它浇水,要放到有阳光的地方,要好好吃饭,胃疼的药放在车上,可以顺手带回去,不要熬夜,身体要紧,工作的时候把仙人掌放在电脑旁,辐射对眼睛不好。
还有还有,要开开心心,工作上的事情不顺利可以找我,我可以帮点忙,要学会放松自己,别太紧绷了。
哦对了还有,妈之前打电话来说想买了个新沙发,还有家里的家具都换新了,让你有时间回家看看,她想你了。
还有还有,少喝点酒,少抽点烟,醒酒药和买的水果我都帮你邮到你们公司了,别扔啊,记得吃。
我低着头唠叨,强压着哽咽,始终没敢抬起头看他。
他轻轻地说好,车门嘭的一声,尘土飞撒在我眼睛里。
好什么好。
之后的三个月,我再也没见过先生,联系方式拉黑,社交软件清得一干二净。
我辞了工作,整天整天地窝在家里,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什么撕心裂肺的难过。
我没有哭,没有沉在低谷里无法自拔,而是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就像从来没有爱过先生一样。
重庆又在下雨。
我坐到玻璃窗前,对着窗户纸去描画,雨珠儿顺着裂开的窗户纸缝隙流下,脑子里又浮出先生的影子。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雨声渐渐大了起来,平地一声惊雷炸的我回过神来,摸索着解开手机,才发觉自己又呆坐了一整个下午。
手机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消息。我无聊地翻看着短视频,却被突然弹出的电话打断。
我看着屏幕上那串号码,觉得心脏快要骤停。
我颤抖着接起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哑着嗓子,开口第一句是带着疲惫的“开门”
就像之前许多年,他忙碌到深夜回家,拨通电话后嗓音温柔,控诉着我又当夜猫子,然后轻轻地笑,让我来开门。
我突然有些难过,望着门口,没有力气走过去打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对面的人才挂了电话,随后是钥匙转动的咔哒声。我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见到魂牵梦萦的人。
雷雨声越来越大,大到我有些害怕。
先生静静地站在门口看我。他又瘦了些,脸上生出些胡碴,看着邋遢,但却莫名的添了几分男人味。
先生垂着眼眸开口,磕磕巴巴解释一大堆,大意是U盘落下了,之前没发现,最近公司要用里面的资料,这才想起。
我听着他的解释,又扭头去看玻璃窗,雨太大了,外面变得一片朦胧,连往常高楼大厦的灯红酒绿都看不见。
先生说完后就没再理我,轻手轻脚地去翻卧室里的抽屉,应该是没找到,又去书房里翻找。
我悄悄去看他,看他突然站住不再去翻东西,心下一震。
他慢慢蹲下来,指尖触碰到最低部夹层里的一本书,随后把它抽下来,拿在手里发呆,也并不翻看。
我忙走过去看他,张了张口想说话,却被他打断。
他举着那本书晃了晃,自嘲地笑了笑。
“姜柚,你确实不爱我。”
我张着嘴,突然没办法发出声音,像有一根针扎在嗓子上一样,动一动就会被刺的鲜血淋漓。
他把书放回原位,转身拉开书房抽屉,在那里找到了U盘,然后从我身边走过,头也不回。
先生说,我不爱他。
我抱着膝盖缩在床上,觉得脑袋越来越沉,沉到发痛,最后只有模糊一点意识在挣扎呐喊,反反复复剩下一句话。
不是的,姜柚最爱先生了。
醒过来后的第一感觉是嗓子疼,第二就是心脏疼。
尤其是听到雨声,在雨声里看见先生背对着我打盹时。
我咳了一声,他惊醒过来,拿了床头柜上还温热的水递给我。
我仰头喝水,一边喝一边用余光看他。他拉了拉我的被角,让我先喝水,有话待会说。
其实没什么话。
我放下水杯,先前脑子里想的话突然就不想说了。
那些想了一遍又一遍的解释,比如分开后我很想念他,比如我没有不爱他,此刻说出来,似乎没有什么意义。
直到见到他的那一刻之前,我都以为自己已经释怀了。
但此刻小雨绵绵,我只想吻他。
先生盯着我,他眼眸依旧温柔,看久了让我有些想哭。
他看我又开始默不作声,叹了口气,让我好好休息,叮嘱我感冒药和退烧药在柜子里,随后转身就要离开。
我伸手想抓住他的衣角,却被他不动声色地躲开,又转过身来看我,似乎在等着我解释。
我抬头看他,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直到门被轻轻关上,直到听到他下楼的声音,直到他撑着伞离开,我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哭了很久,从一开始的哽咽到后来的嚎啕大哭,泪珠儿像窗外的雨珠一样,一点一点砸在被子上。
那本被藏在书房最下面的书被我发疯一般撕碎碾烂。最后又红着眼眶把扉页捡起,泪珠儿湿了上面写的歪歪扭扭的字,墨水晕染开的痕迹蔓延,是一小串杂乱的数字。
是我的生日。
其实矛盾很早之前就有。
那时我们都还年少,大学生毕业,身上都带着一股莽劲儿,年少轻狂的就要往前冲。
直到后来创业失败,被债主堵在房子里骂,我才明白,人生没有爱情那么简单,至少没有我的爱情那么简单。
我和先生互相捂住耳朵,在债主的叫骂声里接吻。
先生没有表现出任何难过,或许是为了宽慰我,他总是把难过偷偷藏在心里,可他一根又一根燃起来的烟快要在我心脏上烫一个大洞。
他开始变得很忙,为了创业失败的事跑前跑后,给别人赔笑脸。即使喝酒喝到吐,回家前也要强迫自己清醒一点,站在门口吹半晌晚风,散了酒味才打电话,温温柔柔地让我来开门。
只是因为我不喜欢酒味。
他爱我爱到骨子里。
可有一天,我被曾经的初恋拥住的场景让他冷得刺骨。
他冷着脸来拉我,一路上什么话都没说,最后开门回家,他发狠地咬着我的唇,我踉跄一步,后腰磕到桌角。
一夜无话。第二天我醒来,先生坐在阳台抽烟。门铃响了一遍又一遍,我看着他去开门,看着他接过快递员手里的东西,随后打开包裹,露出里面看着有些破旧的书,脑子里有一根线断掉了。
先生看了我一眼,冰冷得不带一点儿感情。
他半个月没回家,最后在新年的前一天喝的烂醉,打电话让我开门,声音还是温温柔柔。
我跑去开了门,还没看清人就被他死死抱住,委委屈屈的声音从肩胛处传来,他说,小乖,你不能不要我。
我闻着他身上已经很淡的酒味,红着眼眶说好。
陈肆,陈肆。我默念着他的名字。
可现在,是你不要我了。
那件事过后,先生开始变得敏感多疑,他会突然发神经一般拉着我问个彻底,让我交代最近做的一切,最后又眨着眼睛小心翼翼地试探“没有和他吧?”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争吵爆发得很激烈,他看着我,点燃一支烟,问我是不是要去找他。
我颤抖着和他解释一切,声音还没落地就被堵回去。他把烟按灭在桌子上,起身从抽屉里翻出那本书,打开窗户一扬手扔了下去。
太难过了。
和先生吵架太难过了。这是我当时离家出走,抱着手臂坐在公园长椅上唯一剩下的念头。
后来我找了份工作,一张机票飞去了其他城市。先生知道后给我打电话,开口第一句是“姜柚,你就那么不想见我?”
我在电话那头没有说话,只是摇头,知道他看不见,于是长叹一声。
电话挂断后,我们断了很久的联系。
不记得有多久了,只知道没有先生,我过得很差。一个人在外地浑浑噩噩,租了个小房子,生活过得很糟糕。
时间是把毒药,我一点一点吞下去,只觉得自己越来越想先生。
有天凌晨,我突然睡不着,于是坐起来看月亮。月色微凉,我在朦胧中看到先生的脸庞。
凌晨三点,他买了一张车票,孤身一人来找我。
我们在月光下拥吻,唇齿间逐渐蔓延出血腥味。那些曾经的争吵和隔阂被我们心照不宣地抛在脑后,久到麻木的思念在此刻汹涌,一瞬间变为浪潮。
我差点溺死在其中。
那本书还是被我偷偷捡了回去,藏在书柜最底层。
书的扉页已经有些泛黄,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串数字。
先生真笨啊。
他以为那是初恋给我的定情信物,一口陈年老醋吃到现在。
似乎时间太久了,久到他都忘记了自己曾经的字体。
高中时第一次见先生,我就已经沉沦,于是开始一场暗恋。
那本书是我偶然间逛老书铺子看到的,书的第一页用铅笔描着一些花纹。
当时脑子一抽就买了下来。后来脑筋一转,托先生同班同学帮我带给先生。那位同学很给力,看出了我的心思,于是推波助澜,哄骗着先生在书的扉页上随便写点什么。
先生那时正趴在桌子上睡觉,睡得迷迷糊糊,被烦醒后抓了抓头发,抬手写下那串数字后把笔抛到一边,继续入梦。
我躲在门口看他,看着看着就有些脸红。那位同学抽走桌子上的书,递给我后还附赠了一句衷心祝愿,祝愿我能早日追到他。
我抱着书红着脸点头,在上课铃声中逃回教室。
只是后来和先生在一起后,有次我去图书馆学习,不小心把书遗落在了座位上,又刚好被当初的前任捡到,但一直没找到机会归还,临近毕业,就逐渐被忘却在了记忆深处。
其实和初恋也没有什么感情,年少不懂事以为那是爱情,后来看开了发现其实只是彼此间的一种崇拜,于是就和平分手了。
可这件事在先生心中,似乎留下了很深的芥蒂。
关于书的事情,我开口无数次想和先生解释。每每提起,他都会哼一声,然后开始冷言冷语。
还有那天晚上的拥抱,其实也只不过是初恋的老婆需要动手术,来找我借钱。
他似乎为了这些钱奔波了很久,快要到走投无路,否则也不可能来找我。我答应后,他情绪有些激动,往前凑了凑,双臂微微撑开,形成了一个错位,让先生误以为我们在拥抱。
这些,我都无数次想开口和先生解释。可每每提起,都免不了一次争吵。先生吵架太过于厉害,语言冷表情也冷,说的话让我难过到窒息。
于是,我逐渐不再想去解释。
我们从年少的热恋走到现在的柴米油盐,经历了太多看过的也太多,那些真挚的感情已经变了质。
彼此之间的安全感和信任感开始逐渐丢失,那些许下的爱意逐渐在猜疑和不满中破碎,最后被风一吹,倏忽没了踪影。
八年太久了,我们似乎都已经腻烦了。
我顶着哭到红肿的眼睛起床时,发现手机里有很多未接来电,全部都来自于妈妈。
我揉着眼睛拨回去,那边很快就接了起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凄厉的哭声,带着些嘈杂的噪音,刺的我头疼。
“柚子啊,你爸出了车祸,你快回来吧.......”
坐在候票处时,我脑子还是恍惚一片。
我看着机场人来人往,不知哪家明星下飞机,拥拥堵堵围了一群人,吵嚷得我头疼。
重庆又下起小雨,空气变得潮湿稀薄,混着人来人往的汗臭味。我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珠儿,想起和先生的八年。
八年的点点滴滴,都碎在了这小雨绵绵里。
还有几分钟就要开始上飞机。我拉起身后的一大堆行李,艰难地挤开人群往前走。正走着,却突然听到有人喊我名字。
清亮的声音一如当年。我再憋不住眼泪,转过头时泪眼模糊,那人的身影却格外清晰。
许久之前的他买了凌晨三点的机票,奋不顾身地来异地见我。许久之后,他又在阴雨连绵中,再次不管不顾地来找我。
先生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前行。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朝我跑过来,似乎带着一缕暖光。
拥挤的人群突然变得疯狂起来,来接机的粉丝开始涌动,尖叫声刺耳。
先生瞬间被人群吞没。我踮起脚尖去看他,看见他在疯狂的粉丝中挣扎,奋力地探出头喊叫,眼角还挂着泪。
粉丝的尖叫声太刺耳,我没办法听到先生说了什么。飞机已经准备起飞。我拉起行李,最后看了一眼他在人群中露出的脸,什么也不顾了,几乎是嘶吼般的喊道
“不要忘了我。”
陈肆,别忘记我。
我坐上飞机,看着逐渐远去的地平线。
我应该再见不到连绵这么多天的小雨,也不会再回到这座充斥着爱与离散的山城。
小雨依旧下,我想起先生的脸。
我想,他在人群里混着泪的那句话,大概是一句再没办法说出口的
“我爱你。”
-“窗外大雨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