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上学期一个晚上,陪同学去买辅导资料。下了晚自习,黑压压的人一起向校门涌过去,出来了才觉得松了一口气。同学一头扎进团团围住模拟真题及名师指导的人堆里,我识趣地绕到书架的另一边,《莲花》就是在这时映入眼帘的。
书脊上写着简单的书题与作者,白色粗糙的封面已经落下灰尘的印记,像个安静又固执的女子特有的那种漠然生涩,却无由的吸引。
对一个作家,从来不会在读她的作品前就有什么过分的联想。看到只字片言的评论,我只选择忽略。那时取下书架来,我竟没有打开看,也许觉得这样的书需要一种足够认真的态度。
总是老套的爱情故事,顶多掺杂一点物是人非、人生无常,在当今的文学与影视作品中,这是个很难跳出的圈套,在迎合读者和自持立场面前倒戈前者的较多。但她没有,安妮一直立足的就是她的脱俗。
全书包括一篇序,一篇终,六场如同戏剧的脚本。翻开,有她对于书题的诠释:“莲花代表一种诞生,清除尘垢,在黑暗中趋向光。一个超脱幻象的新世界的诞生。”
墨脱,是西藏一个偏远的小县城,被称作莲花隐藏的圣地,带着很深的佛学意味。除此之外,她的行文本身是一道安静有力的河流,把人挟裹带向一个迷茫、瑰丽的远方:拉萨神秘的夜雨,深夜到达寻求旅伴的男子,微光清凉的晨曦……
她的句子仿佛有着断面,就是那么一种感觉,如同猝不及防立于悬崖边上,凝望深蓝海面心平如镜。又如同幻象,很快消失、不断重现。
扑朔迷离本就是一种美,百思不得其解的寂然美。因着这种美,我安然地读下去,有点薄脆的纸页发出清脆又带着笨重的声响。
全书有着交错的时空,记忆碎片各自闪耀着或明或暗的光辉。
一次前往莲花圣地的危险旅行,一段深植于心影响重大的友情。一个叫庆昭的常年流落在高原寂静默等死的女人,一个名善生的终结旧日生活准备出发的疲惫男人,还有苏内河,住在善生的如水的记忆里。
旅行的艰苦行进与往昔陪伴的回忆相互交织,在广袤伟岸的自然面前,铺展开对这个世界的思考、爱憎,传达了共有的困惑:我该如何自处。
读这本书,体验到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内河在少年时带着不被喜欢的不驯,她骨子里的冒险精神与自小的关爱缺失让她拥有独特敏锐的感觉,终于跨越雷池,身心俱损。
善生却始终在严厉的母亲教管下走着既定的人生轨道,这彼此唯一的朋友之间,充满了相互的印证、告诫。
一个安定,一个流浪,却终于要以各自的存在找寻安全和温暖。
叙述的方式非常特别,理解是唯一的法则。
思绪的游走看似毫无规律,其实精心编排。那些散落的词句也许看来并不重大,但意象很美,心性很柔。内在的思想又有着非常大的凝聚力。人生变幻莫测的戏码最惹人唏嘘惆怅,但那就是真实。
在安妮的作品里,可以明显感觉到,她对于生活期盼随性与简单,却明确地知道这需要代价。
所以心性平和,蓄力向前。这是不易的,现实里有着太多的人希冀重大却不甘愿付出,于是那永远只是美丽的泡影。神奇的是,我接受了“代价”的意义和使命的性质,于是生活里的许多事突然变得理所当然和简单起来。
在全文16万字的篇幅里,我注意到她对生活很多基本元素的提及:食物与睡眠、阅读与病痛,空间与岁月。
高原上常见的乳白酸奶,浓稠清淡,一片面包的早餐。站着喝冰水或者青稞酒倒在未洗净的杯子里面。用饺子和白酒庆祝中秋节,跋涉路上简单的白米饭和辣椒汤,在高级饭店里正襟危坐的一餐,在街头小摊上一边吃烤串一边聊天……食物让人本能地幸福、满足。
一种极少需求却强有力的生活状态是核心。我应该理解并且实践。同样,休憩是跋涉后的短暂停留,是再次聚集力量的方式。睡眠给予安定和力量,是自然伟大的一项发明。
阅读是获取信息的手段,也是某些人特有的安定剂。庆昭夜间点起蜡烛,默默阅读艰涩的书籍,并做笔记,姿态专注。
寻找自我、改善自我的过程非常之漫长,有如化石的形成,有些甚至未曾形成已被频繁的地质活动所破坏。
我看见他们追寻自我的脚步和轨迹,对外界的防御和开放,暗暗看见自己的少年时代如同含苞的花。
忘不了那些带着童话气质的场景:
一同从渡口坐船去看桑耶寺庙里的壁画,色彩华丽、精美绝伦。
内河的家乡名字便叫做儒雅,这个东海边的村庄停泊着众多的船只,初一十五有着热闹的集市,每年夏天的台风会带来大雨滂沱。
为了收集萤火虫而彻夜未归停留的岛屿,有着急促的溪流和哗然纷飞的蝴蝶。
大学图书馆窗外古老的泡桐,开出紫色硕大的花朵,幽暗的清香,挥之不去。
西藏挂满经幡的垭口,洗褪颜色的小旗在大风里剧烈翻飞,被雨浸淫不见天日的深林,树皮上布满苔藓。
通往墨脱的道路上,重重阻碍的陡峭高山,围绕四周的峡谷和汹涌河流……
读完,我久久沉浸在对生命意义和亲密关系的追索当中。
在疾病“仿佛终年不见阳光的种子,在泥土缝隙中获得机会绽放”之时,庆昭说,“我们其实没有权力选择自己的人生。”
这听来是多么无望的一句话。但是我记得,她在进手术室之前,给自己穿上了干净暖和的棉袜,是她所喜欢的纯正大红。
去墨脱支教的内河其实早已不在人世 ,但善生依旧冒着生命危险,穿越莽苍的原始深林,不顾塌方和遥远,“我说过会来看望她。这是我来墨脱的唯一目的”。
少年时期有着略微叛逆和固执的内河,做各式各样的工作,流落在各个地点:东南亚的民族风情、英国蒙着雾气的泰晤士河,桃花盛开果实坠落的西藏……她一直坚持着给善生写信,诗或者文章,描述着自己的所见所想。
距离并不能改变他们交流的质量。
有人说,安妮太阴暗负面,我想那只是因为没有用心读她的作品,或者没有勇气面临自己并不充沛稳定的人生。
她从未放弃希望和温暖,她知道有些东西的冰凉,却依然勇于用血肉去捂热。“我们从来都有各自立场,只是现在更加分明。你按照自己的意志辩驳和阻止我,没有对错之分。”
这本书一直带在身边,随手夹在里面的合欢花,失去了颜色与香味,却仍旧是好看的扇形。每一次翻阅,都安静有所得。
后来,和室友一起去无锡旅行,街边一家普通的书店,却有着“论斤称书店”这样特别的名字。走进,看见了安妮新出版的书《眠空》,同上一次一样的毫不犹豫,买下塞进已经沉甸甸的背囊,却感到一阵精神上的轻松。
现在的她已经做了母亲,俗世的欢乐充满烟火气,却仍是她倾心的那种。笔名她也坚持要放弃唯美又带点稚气的安妮宝贝,改成了庆山,一种稳重可以依靠的形象。
她在岁月流淌里,光芒渐渐由颓丧变得理智,虽然带着一贯的有点高傲的心性,却渐渐在不断反观现实当中,找到很多随处可见的美好。
这个世界流光溢彩,我亦清净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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